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双花】忍冬>第五十六章

  飞机落地时,夜幕已降。

  流亭机场距海不远,因而迎面吹来的、残留着料峭余意的夜风中,也不免带了一两丝咸涩的海洋气味。

  张佳乐的刘海被风凌乱地撩着,拖着他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人行道向前走着。

  沿着海平线,一连串光点闪烁跳跃练成一线,环绕着海堤,在一片死寂的黢黑海面上映出点点波光。老街上昏黄的街灯,洒在身上仿佛是暖的,但仅此一小缕光亮,投在张佳乐的眼里只是一片斑驳。

  尽管在过去的几年中,他曾经无数次来过这个城市,但他从不曾好好游玩过这里。

  从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情,到此时,一无所有。

  此时的天空无星无月,层层云叆堪堪压在海面上空。尽管夜色已沉,街道依旧车水马龙。然而过往不息的人流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往来如潮,此时此地,唯独只有他一个人默立在这里,迎着风,对着海,

  听着身后残樱落地,在拍岸潮声中,震耳欲聋。

  最终却只不过是一片寂寞。

  不知怎么,张佳乐漫无目的,却还是逛到了霸图俱乐部的周围。

  老街上的大排档仍没有打烊的意思,简单的桌椅沿着人行道一字排开,各家门口也都摆着写着价码的小黑板。街上的灯火落在原木色的桌面上,让桌上摆着的一盘盘葱油蛤蜊和碳烤扇贝所散发的浓香雾汽无所遁形,也照亮了食客欢愉的背影。

  拖着箱子走在鼎沸人声边,张佳乐低着头,踩着盲道默默向霸图俱乐部的方向走着。可路过一家店时,他蓦地停下了脚步。

  脚下盲道的触感在此刻变得不再那般分明,可却分明有什么,顺着他的眼,一路灼热肿胀地刺进心脏里。

  翘起的第二级台阶,木色的啤酒桶,泛着擦不净的油光的桌椅,还有那一块写着大大“啤酒”二字的招牌——那是和多年前,样貌全然无改的那家店铺。

  他回到了这里,却再没有谁阻拦他掏出一张快要攥出汗水的十元钞票,带着一半忐忑和一半期待,去打一袋啤酒,偷一回馋。

  不再有谁会时时看着他、以一瓶橙汁换掉他手中的啤酒,也不会再有谁,对他喝不喝酒抱有什么期待。伙伴、队友、粉丝、甚至爱人,都已停在曾经的路上向他挥手致别,他唯一能够劝服自己继续向前走的理由,就是他还有梦想。

  但那究竟是梦想还是偏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他早就明白,梦想也好,偏执也罢,他早已经失去了回头的机会,除了走下去,没有别的什么道路可供他选择了。

  他还是走进了那家店,递上十块钱,换来了比多年前少了许多的一小袋啤酒。

  张佳乐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浮在表面的那层丰厚细腻的泡沫,等着它们一个一个慢慢破裂消散后,打开袋子啜饮了一小口。在扑鼻的啤酒香气后,却是一阵苦涩顺着他的舌尖蔓延开来。

  张佳乐闭着眼睛,默默咬着下唇,无声地笑。

  惦念了这些年,遗憾过许多次,可到最后——

  原来啤酒是苦的。

  只被动了一小口的啤酒连袋子一起被扔进了垃圾桶。

  张佳乐抬起头,向着霸图俱乐部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张佳乐记忆之中,真真切切尝到酒的味道,是在第三赛季的夏休期,孙哲平的生日。

  就算那天夜里他们还是没有点破二人之间的那层若有若无的纸,被孙哲平“厚颜无耻”地用手机密码提醒着生日,张佳乐自然也不能将这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等闲视之。可二人初买了房,除却留在小楼中训练的时间,孙哲平一手包下了新房装修的任务,只留张佳乐一个人,天天抱着留着正中间那一口的半个西瓜,对着窗外撒进的阳光,等着他泡好的那一大壶金银花茶慢慢变凉,再等着孙哲平回来以后,那一口带着凉意的茶在二人缠绵的亲吻中重新变得温热。

  终于在某一天他强拗着与孙哲平一同前去粉刷新房,却按捺不住、二人就地胡天胡地了好一番,以至于最终一天什么都没做,只蹭着一身的白灰回到小楼之后,他才确定,他的确不应该强跟着。

  可眼见着孙哲平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张佳乐始终却得不到他一丝能够暴露出自己期待的提示。

  坐在床头,对着依旧灿烂的阳光和楼下小路深浓的绿荫,张佳乐一把拉上黄绿色的窗帘,忿忿向新破的半个瓜插下了勺子。

  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却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

  真难办呀。

  张佳乐两眼一闭,向后躺倒。阳光不留情面地穿过窗帘铺在房间里,落下一地黄绿色的光,隔着眼睑,却也是一片黑乎乎的猩红。

  突然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得意地单手比了把枪,一抖一提,好不潇洒。

  夏日的风在临近傍晚时已微微透着夜幕的凉意,落日的余晖也在新刷好的雪白墙面上泼洒上了一层橙红色的纱幕。孙哲平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还没好好四下打量一番自己的完成品,却有一道力气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旋即他的双眼便被一双带着潮意的手遮了个严实。

  “你还敢来这儿啊?”孙哲平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怕又给你办了?”

  “别忘了这房子可有我一半,你别想独占了。”身后那人恨恨啐了一声,却不曾收敛半分,反而向他的脊背贴得更紧,体温熨得孙哲平后背一阵骚动的烫。

  孙哲平咬着牙,反手拍了拍张佳乐的屁股:“下去,我浑身都是汗。”

  “又不嫌弃你。”张佳乐探出舌尖在他耳后轻舔了一记,捂着孙哲平的两只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孙哲平身体向前躬着,拉着双脚离地的张佳乐原地转了好几圈,听着他哇哇大叫,可两只手捂得倒愈发紧了。

  孙哲平无奈:“你想干什么?”

  “跟小爷走,给你一个大惊喜!”

  虽然看不见,但孙哲平能想得到,窗外投入房间的柔柔暮色,落在身后张佳乐翘起的唇角上,该是怎一番让人挪不开眼的颜色。

  被张佳乐捂着眼睛一路推着走,孙哲平心中暗暗好笑,原来他竟然也能擎起那一双细瘦的手臂一动不动那么久,也不免开始猜测,张佳乐口中的“大惊喜”,究竟是什么。

  虽然双眼被蒙着,但脚下的路孙哲平却记得。

  那是通向小楼的路。

  下了出租车,左转进院子,向前十步就是小楼的门。向左二十三步,爬三十五级台阶,沿着走廊迈八个步子,就是那一扇再熟悉不过的门。

  搬到小楼两年来,这扇门后的一切,从陌生到熟悉,再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点一点地融进了他的生命,待到回头惊觉时,却已不可分离、难以割舍。

  身后的人的体温依旧暖暖地贴在他身后,一层薄薄的汗水渍在二人之间,经过衣料的摩擦,却将那一丝丝些微的悸动放大了无数倍,以致于窗外的秋虫啁啾,竟响不过胸膛内那颗颤栗着的心脏。

  在张佳乐的催促下,他推开门,还不及他继续期待着张佳乐口中的“惊喜”,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却让他一阵恍惚。

  是一阵花香,清甜、馥郁,也许还带着一两丝不该存在的露水的气息。

  很熟悉的味道,但不知为何此时嗅着却觉得陌生。

  一直蒙在他双眼之上的手在此时突然放开了。窗外金色与绯红交织而成的阳光透过黄绿色窗帘的缝隙,流溢满地,顺着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和他白色的运动鞋,将整个房间都镀满了温暖的色彩。

  眯着眼,渐渐适应了光亮,映入孙哲平眼帘的,并不是他之前所熟悉的房间。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花。

  一整个房间的花。

  这种花,孙哲平认得。这是他在B市买给上火的张佳乐的花,也是之后张佳乐兴致勃勃向他炫耀的花。

  忍冬。

  黄色白色的花朵交缠在一起,向外绽放着纤细的花瓣花蕊在夕阳之下,已然成了深深浅浅的金红。浓郁的金银花香在乍开门时的扑鼻之后,却渐渐与窗外斜阳一起,变得柔和轻薄,随着夜暮的风一丝丝撩动起窗纱,也萦绕在他心尖,久久不肯散去。

  “生日快乐。”

  孙哲平转身,看到的,是迎着夕阳的,张佳乐那双波光潋滟的眼。

  微微上翘的眼角,流转着的目光,眼中全无阴翳的快乐、期待和热忱,睫毛在眼眶下投下的浅灰阴影,飞扬的神色……

  和方才心中的那一双笑眼一丝丝重叠起来,更在此时的余晖下,连他眼睑上的细小绒毛都泛着温暖的光。

  不知为何,孙哲平的眼眶隐隐发着热。

  “你不用……”他扭过头,不由地感谢着从他身后照来的光线映不出他绯红的两颊与耳尖:“不用为我做这些……”

  不及张佳乐回答,他却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人如孙哲平,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会这样给他过一个生日。

  “谢谢……”他将脸埋在张佳乐颈窝,眼中水汽被他眨了又眨,终究如他心意,没有凝结成他所羞于流露的情绪。他只是紧紧地、想要用尽自己全身力量却又怕弄疼了张佳乐一般,将手臂收紧了又放开,手上沾染的白灰不免也蹭了张佳乐满身。

  “你也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搞得我只能自己想。”张佳乐丝毫不觉般窝在他怀抱里,突然仿佛想到些什么似的,一拳敲在了孙哲平的胸膛上傻笑起来:“喜欢不?”

  孙哲平说不出话,只一力点着头,又听张佳乐得意地笑:“我可是跑遍了全K市,能找到的金银花,全都买来啦。”

  难怪他的刘海仍被汗水黏在额上。

  难怪有这么多的花朵。

  窗台上,地板上,衣柜上,桌上椅子上,甚至床上,层层叠叠不计其数的花朵在傍晚的风中摇曳着,一阵一阵的香气明明那样柔软甜蜜,却顺着孙哲平的血管一路下行,在他心中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扎了进去。

  “落花狼籍和百花缭乱……”张佳乐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被西下的薄日无限拉长着的影子,想了想,最终却还是将没出口的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落花狼籍和百花缭乱,我和你,我们和荣耀,就这么一直在一起就好啦。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可笑,张佳乐突然深吸一口气,一缩肩膀从孙哲平怀抱中脱出,转身从花丛中掏出一盒用丝带歪歪扭扭打着蝴蝶结的巧克力,递了过来:“差点忘了,生日礼物!”

  孙哲平正想伸手,张佳乐却直接一把扯下丝带,两指拈起一颗巧克力,向孙哲平伸来:“啊——”

  孙哲平从善如流。

  巧克力入口,绵密的醇厚香味之后,却是一股浓郁的奇异滋味。

  他从张佳乐手中接过盒子,瞥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职业选手严禁喝酒的。”

  “我知道啊?”张佳乐一脸的莫名其妙,看得孙哲平摇了摇头,蓦地露出了个坏笑。

  张佳乐还想说些什么,孙哲平却在下一秒倾身覆至,温暖的双唇坚定地撬开了他的嘴唇,舌尖借此机会趁虚而入。

  一股浓厚的酒精气味就这样冲荡进了张佳乐的口腔,又在二人交缠的唇舌之间,渐渐地溶化在满室清甜花香中,与浓郁的巧克力香一同,被吞下了腹去。

  在夕阳终于全部落下地平线、暧昧的夜色裹挟着皎洁月光一同弥漫进房间时,孙哲平方放开了张佳乐的嘴唇。他指着盒子上“leonidas”的商标,向他眨了眨眼:“酒心巧克力。”

  看着张佳乐的一脸错愕与羞赧交替着变换,孙哲平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下不为例。”

  闻言张佳乐抬起头来,挑衅般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意思是,今天都不要紧?”

  孙哲平没有回答。

  他只是又衔起一颗巧克力,抬着张佳乐的下巴,开始了新一轮的亲吻。

  月色下,满室的金银花方褪去了金红的色彩,又蒙上了一层银白的光晕。

  张佳乐闭上眼。

  所以酒的味道……

  大概,是比蜂蜜更加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