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成步堂的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的睡眠又被什么东西打断了。那是一只死死压在他胸前的手。尽管这并不在他通常的睡眠习惯之内,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应有的恐慌。甫一让自己因被惊醒而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他就听到了某种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在某种不知名的本能引导下,他伸出手臂去安抚先前挤着他的那具躯体,却感觉抵在自己胸前的手移开了,那块被捂热的皮肤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感觉有点冷。

  “睡你的觉。”是御剑的声音,听起来无与伦比的清醒,根本毫无睡意。

  “你还好吗?”成步堂睁开了一只眼睛去寻找御剑消失不见的温暖,却只看到一个坐在床尾的轮廓。“怎么了?”

  当成步堂起身爬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几乎可以听到那人紧绷的肩膀伴着呼吸吱嘎作响。他伸手覆上御剑的肩膀,同时向前探出头,瞥见他的表情。尽管检事长试图用他的刘海遮住脸——他只成功了一半,成步堂很轻易地就看到他脸颊上斑驳的泪痕,被门缝里透出的走廊灯光映得闪闪发光。

  “这可不是什么没事的表情。”

  “成步堂。”

  “你知道这样的表情需要什么吗?热牛奶,还有小动物饼干。”成步堂摇摇晃晃地试图从棉被里挣脱出来,以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从床上滑落到地板上。他就像是一条喝得烂醉的人鱼,被床单和被子组成的渔网死死的缠住了尾巴。

  当他挫败地揉着眼睛时,御剑仍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透过他的眼镜时不时地眨眨眼,直到成步堂终于在地上坐定,抬起头望向那个坐在床边的人。

  “Man down.*”一片沉默中,成步堂轻轻开口道。

  (*原为军队用语,在射击游戏里,一般指友军倒下了,也有叫队友来扶人的意思)

  “你真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蠢蛋。”御剑断然道,“回来吧,我已经没事了。”

  “你没有。”成步堂索性趴在地板上伸开腿,把小臂支撑在下巴下面,继续仰视着上方的检察官。“你想来点止痛药吗?是这让你睡不着吗?”

  “不。我不需要那些玩意。”

  “那……你为什么醒了?”

  检事长终于低下头,看向趴在地板上仰着头凝视着他的辩护律师。天知道,他简直就像一条笨拙索食的小狗。这样的眼神他要怎样才能拒绝呢?他吐出一声尖锐的叹息,听起来近乎于苦笑。

  “我做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梦。仅此而已。”

  “噩梦吗?”成步堂撑起上半身,跪在御剑面前。“美贯也经常做。她说和别人讨论梦的内容可以帮助她重新入睡。”他向前挪了几寸,把手放在御剑的膝头。“你梦见了什么?”

  “我……我不确定那是一个梦。我回到了地方市政厅,和狩魔豪一起……”说这话的时候,御剑的铁灰色的眼睛穿过成步堂狭窄的卧室,盯着那扇门外遥远的某处。“我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我的手很小,好像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拿着我的出生记录,坐在椅子上,一边犹豫一边打开了文件夹,看到了我母亲的名字。父亲一直竭力避免提到这个名字。”御剑瑟缩着,抱紧了双臂,手指深深陷入上臂的肌肉中。“然后狩魔出现了。我感觉很害怕,试图向他解释,但他把文件从我手里扯了出来,砸在我身上,大声喊着什么……我只记得‘杂种’这个词,他重复了很多次。他最喜欢这么叫我。”

  成步堂叹了口气,把腿从堆积在地上的被子里抽出来,进一步靠近了他。他放下手,把胳膊垂在御剑的小腿两侧;他的头枕在御剑的大腿上,安静地聆听着接下来的故事。一只苍白的手滑进了他难得没有涂发胶的头发中间,在他的后脑处停下来,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他脖颈上毛茸茸的发茬。

  “还有一个华丽的壁炉,”御剑继续道,没有用过去时,仿佛这些事情正发生在他眼前。“外面在下雪,所以很亮。我眼看着狩魔豪把那些文件扔进火焰里。然后他转向了我,当他的怒气达到顶峰时,他的声音在整个档案馆里回荡。而我,”他顿了顿,“我只是从头到尾都在想,冥在哪里?她没有看见这些吧?尽管很害怕,但我还是在想她,而不是我自己。”一个更加长时间的停顿,成步堂睁开眼睛抬起头看他。“然后他打了我。”

  “御剑。”律师喃喃道,直起上半身,双臂环住御剑的腰,然后挤进他的大腿中间,把脸埋在他的腹部。

  “出于某种原因,他非常不愿意让我查看自己的出生记录。我怀疑这都与DL-6号事件有关,因为绫里舞子曾是召唤过我父亲的灵媒。他想隐瞒这层关系,直到他十年前想利用这个案子来击溃我。”

  检事长摇摇头,伸手按住了那些层层叠叠的绷带。

  “当他的手杖击中我的头时,感觉好像有什么热的东西溅出来了。当我可以勉强睁开眼睛时,我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能看到的只有血,还有一双鞋子朝着我的头走过来。”他把手放在成步堂的额头上,想将上面那些不听话的黑色头发捋向后面;但这是徒劳的,他一松手它们就又滑了回去,轻挠着成步堂皱起的眉头。“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的梦里展现的比我能回忆的更多。我毫不怀疑,所谓的骑马事故只是狩魔豪为了搪塞那些关心此事的人而编造出的借口,实际上只是他发现我拿到这些资料时毫无理由的怒火造成的结果。而我那时候真的很傻,竟然就那样相信了。”

  成步堂把他抱得更紧,前额紧紧地贴在他的肚子上。但随即,他抬起下巴,对上了御剑的目光。“在受那样的伤之后你本来就不可能记得发生了什么,御剑。所以不要责怪你自己了。你看,直到今天你还在被它影响。即使在24年后,它也险些要了你的命,可见在当时它有多么严重。”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成步堂握紧了御剑背后的睡衣面料。“如果能为你的梦找些依据,会不会好些?去和狩魔冥聊聊、调市政厅档案馆的监控、或者翻你的医疗记录——”

  御剑以一个唐突的笑声打断了成步堂的话。他摇了摇头,手指再次穿过辩护律师的头发。“如果你觉得狩魔豪不会做什么来掩盖他的罪行的话,你就太低估他了。任何像你描述的那样明显的证据肯定早就已经被销毁了。至于冥,她不会对她的父亲不利的,而且很可能早已被骑马事故的说法说服了。”

  “是你太低估狩魔冥的改变了。她早已不再是她父亲以前教导的那个样子。如果还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了。你刚刚提到你担心冥有没有在那个现场,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她那个时候就在日本,和你和狩魔豪在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说不定真的看见了。问问她吧。”成步堂散漫地耸了耸肩,松开了缠在御剑腰上的手臂。“或者,嗯……只是给它一点时间,这都取决于你自己。”

  “谢谢你。”

  这句话听起来远比一句简单的客套更加发自真心。成步堂知道,御剑并不仅仅是感激他给他时间思考,在这背后还有更多更沉重的意味,但那些是在这样的一个凌晨他所无法处理的东西。所以成步堂笑了笑,伸手去拽御剑大将军睡衣上半剥落的印花。

  “你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做,对吗?”——并且立即说了加倍沉重的话,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X,恭喜我自己,现在他甚至都不能正眼看我了。】果然,御剑把注意力转向了紧闭的窗帘,抓着自己的左臂,尴尬地皱起了眉。但是,成步堂意识到他已经突破了某些东西的表层,事到如今最好继续深入下去,看看那里面埋着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有很多真正关心你的人。我知道可能很难相信,因为你在将近一半的人生里一直处在没人在乎的环境当中,你以为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成步堂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用手覆盖住御剑的膝盖。“但你错了。因为……因为,他妈的,我从来没见过美贯这么快的真正喜欢上一个人,除了你。还有王泥喜也是,他可不是经常如此。”

  “成步堂。”御剑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他紧紧地闭着眼,以此来抵抗成步堂隐藏在演讲背后的一连串情感——那些他说到的真相,以及自己眼里隐藏不住的诚实的微光。

  “嘿,如果要让你不能提出反对,我可有的是办法。我有大把的证据,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冰箱上面钉着几幅美贯小时候画的画了?三幅?”

  “实际上是五幅。她给我寄了很多。”御剑终于绽开了笑容,“而且……在我的办公桌上还放着一张你和她穿着蓝色逮捕君的照片。”似乎很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他进一步扭过头,“她非要我把它摆在那。”

  “当然。”成步堂笑了,终于站起身,捡起落在地板上的被子。他把它们披在御剑的肩膀上,用爽朗的笑容迎接御剑矜持的微笑。“很抱歉这么说,但她也把你当成她的家人了。坦白说,我也很乐意她这样。”

  御剑轻声笑了笑,抓紧了成步堂裹在他身体周围的被褥。“她明明已经17岁了,可我感觉你收养她的日子仿佛就在几周前。”

  “她仍然表现的像个六岁小孩,也许是这个原因?”成步堂嬉闹般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在纠结是否要问下一个问题之前把自己逗笑了。他把这句话在嘴里咀嚼良久,突然觉得就这样紧挨着御剑问出这种问题会不会显得过于亲密了。他干脆向后仰躺在被子上,盯着头顶旋转的吊扇,精心塑造出一种非常轻松、随意的语气开口。

  “你认为有一天你会有孩子吗?”

  御剑看起来似乎从来没有被人问过这个问题,哪怕在他因工作而不得不参加的任何一场活动中。这个男人沉思许久,双臂交叉、用食指在下巴上来回摩擦。最后他优雅而小心地推了一下眼镜,然后凝视着成步堂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

  【搞什么?那样认真地思考了半天,结果就是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你最好希望没有人问我你是否已经养成了类似外交部发言人的思维方式,否则我一定会和他狠狠地吐槽这一点的。】

  “从我女儿的情况来看,我想知道我是否应该为第二次为人父母做好准备——当你不可避免地遭遇那些事情的时候。”成步堂伸了个懒腰,“考虑到我多少算是有点经验……”

  “如果我说的不对,请你纠正我,但孩子最依赖父母的阶段不应该是满6岁前?在那时你收养了美贯吗?”检事长有些讽刺地挑起了嘴角,小心地往床中间挪了挪,以便能够平视成步堂。“你这辈子从来没有换过一次尿布。”

  “喂!我给美贯的婴儿洋娃娃换过好几次,你不能质疑我作为父亲的业务水平。”他冲御剑摆摆手,扬起头。“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你在考验我的耐心。”

  “你有点像个混蛋。”

  御剑闭上了嘴。他试图皱起眉头,可他实在被成步堂逗得很开心,还来不及用刘海和轻笑掩饰过去,愉快的笑意就已出现在脸上。

  “我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成步堂。不过或许有一天,我会考虑收养一个小孩。”

  “收养?”成步堂坐起来,用手撑着脸,以便更好地在黑暗中观察御剑的表情。“你没有考虑过一个完整的……制造婴儿的流程?”

  “你说真的?”这一次检事长听起来真的被逗笑了,他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24年了,你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当作近10年最有成就的辩护律师的?”

  “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上,成步堂。你简直是明知故问。”

  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停顿。

  “你有勃\起的问题吗?”

  “不!”御剑几乎尖叫起来。在试图镇定自己时,他的脸颊绽放出明亮的粉红色。“我没有勃\起的问题,这只是……”

  成步堂满怀期待地扬起眉毛。

  “就像你不能缘木求鱼……”御剑喃喃道,他用中指扶了一下眼镜,门缝下透出的光线短暂地反射在镜片上。“我不喜欢女人。因此,传统的生孩子方法对我来说……不适用。”

  成步堂的眉毛不能挑得再高了,除非他撕掉自己的头皮。他目瞪口呆。对于他相识几十年的朋友的性取向,尽管在一开始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竟然真的一无所知。他总是把御剑当成一个逃避性\欲的男人,因为害怕失控,害怕眼睛里长针眼,或者害怕处理这种冲动拙劣的狩魔豪。

  在这时可能有些操之过急;但把御剑看成是一个拥有正常性冲动的人、特别是对男人,想到他最好的朋友因灭顶的快\感瞪大了失神的眼睛,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盲目的愉悦中绷紧、扭动,沾着滑溜溜的汗水,而某个不知名的男人在操他——这太超过了。

  他的幻想此刻如脱缰之马。他卷起被子,侧身对着御剑,以掩饰那些突然放荡起来的想象在他身体上激起的余波。帮助御剑进出淋浴间忽然变成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他以一个艺术家灵感爆发般的想象力为他新发现的、不请自来的迷恋不断搜索着新的素材。

  “这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不是吗?”御剑终于打断了包围他们的沉默。

  “当然。”成步堂谎道。他应该立即改变话题,以免让自己更加陷入尴尬。但他停不下来想象着御剑怜侍被一个不露面的男人的东西塞进嘴里的生动画面。那个不露面的家伙一定也很性感,因为他一点也不怀疑御剑的品味,他可能不会喜欢吃一些大小普通的家伙——

  【操,我真的应该打住。】

  “你呢?”

  “Gay.”成步堂咬牙快速道,“我是gay.”

  御剑看起来也吃了一惊,他的表情就和刚才成步堂的样子差不多。在御剑清清嗓子、推了推眼镜之前,出现了一段难以置信的尴尬的沉默。

  “我是问……你想不想要更多的孩子……将来。”

  【我的亲娘四舅奶奶。】

  成步堂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深深地陷入被子与床垫的凹坑里。谁都好,给他盖上点土可以吗?御剑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不停地揉着自己下巴上锐利的线条。

  【成步堂,你真是个脑叶切除的傻X。】

  “呃……当然。”他咽了一下口水,伸手把落到脸上的头发向后撸过去。“我现在已经足够稳定了,如果我想的话随时可以再收养一个,可能在我40岁之前我会……但是……”他的声音逐渐减弱直到消失,喉咙中燃烧着的沉重的紧绷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对不起。”他最后只得叹息道。

  “怎么了?”御剑忽然轻蔑道,摘下了他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经过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你那自以为是的掩耳盗铃。我根本没有给出问题的背景;我问的可能是任何事——当然,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你就会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不要说的好像你不想知道。”成步堂笑道,在脑中感谢这对他的分心。

  御剑只是翻了个白眼,躺下来,略带嫌弃地皱着眉,又一次把头靠在成步堂胸前。这一次成步堂伸出胳膊抱住了他,而在这炎炎夏夜里,御剑没有对那温暖的躯体抱怨半句。

  TBC

  二十四年了,你知道我这二十四年怎么过的吗!(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