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潜语言能力不错, 但是因为激动和忐忑说的颠三倒四，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不确定地抬头：“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燕赤霞低头思索半晌，抬脸：“你的意思是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陆潜猛点头, 对对对, 就是这样的,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绝对没在骗你的。
燕赤霞抿了抿唇, 很容易很坦然就消化了他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问道：“那原本的聂小倩呢？”
陆潜鼓着脸颊：“我不知道啊。”干嘛关心她啊, 又没见过, 长得还没自己好看。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鬼怪都是存在的，那跨越时空似乎也不是难以置信, 只是——
燕赤霞抿下一口水, 问道：“那完成聂小倩交给你的任务之后你会怎样？”
陆潜面色微变, 表情迅速严肃, 他漆黑深邃的眼眸紧盯着燕赤霞，就像是提前警告一般，无比认真的地说到道：“这个任务是否真正完成的标准很难判断, 我需要做的是尽可能让宁采臣的一声按照命格上写的走，但命格上的宁采臣应该也活到了七八十岁，所以我的任务说不定要到他七八十岁才会完成——”
他眼珠微微转动, 转开脸，“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完全不知道任务完成之后我会怎样，是继续留在这个世界还是回到之前那个世界，是继续以鬼的形式存在, 还是就此去投胎。”
陆潜抿唇，似乎沉溺进了自己深深的思索之中：“但我猜想因该是去投胎吧。”他唇角漾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如果是投胎的话，那在哪个世界都无所谓了，毕竟——”他瞄一眼燕赤霞，“喝了孟婆汤肯定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具体在哪个世界也没关系了。”
眼看着燕赤霞面色一变，陆潜就像是自嘲一般地呵呵笑，拍了拍燕赤霞的肩膀：“不过不管是人是鬼，我还是想留在这个世界的。”
他流连地望一眼燕赤霞，感慨道，“即便是投胎转世为人，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我来过的痕迹。”他微微仰脸，因为肤色无暇又白嫩的缘故，可以很明显看出渐渐泛红的眼圈和闪烁的眼角，“那个世界啊——已经没有我存在的意义了。”
这个世界有你啊，这句话陆潜没有说出来，但他看着燕赤霞的眼神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浓郁的你就是我留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的神色。
燕赤霞心尖剧烈颤|抖一瞬，忽然站起来。
陆潜仰脸看着面前如松树一般挺拔的男人，嘴角咧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怎、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忽然被按在了他的怀里，脸颊蹭到粗糙的布料，微微发疼，但却转移了心脏的抽疼。陆潜愣了愣，屁股还坐在凳子上，上半身却扭转冲着燕赤霞的方向，额头紧紧抵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缓缓伸出手搂住燕赤霞的腰，眼眶发酸几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
他很诚实地哽咽了：“燕赤霞，我想哭。”
燕赤霞手心使劲按着他的后脑勺，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嵌进自己的怀里，贵重物品一样地抱着他的脑袋轻声说道：“嗯，你哭吧。”
陆潜吸了吸鼻子：“如果我哭得话，你会嫌我烦我吗，你会走开吗？”好歹我也是个男人，燕赤霞是个真男人，会不会讨厌那种太娘的人，可他是在忍不住了。
燕赤霞摇头，又想起来他看不见，嗓子发干发紧，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不会。”
陆潜忽然就笑了，甚至笑出了声音，但——实际上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奇怪的，到最后燕赤霞听见了他低低的啜泣声，心里一阵发紧，将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紧紧搂住。
能把人嵌在自己的怀里永远抠不出来的那种力度。
“我哭一会，就一会会，你别走。”
“别不要我，别丢下我，我不会烦你的。”
“你们……都不要走。”
“我真的……就只是想哭……一、一小会。”
燕赤霞身体微微僵硬，他之前从没想过这只唇角总是带着浅淡笑容，明明是一只鬼——却尤其喜欢阳光，喜欢黏人的鬼会有如此一个孤单的童年，他以为……没有人陪的小孩长大都会变成自己这样的。
原来……封闭自己也有不同的方式。
可当两个同样被丢弃的人碰到一起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相互拥抱取暖，就像现在一样。
“我在，我会一直都在的。”
陆潜皱皱鼻子，鼻涕眼泪全蹭在了燕赤霞的身上：“不管我听不听话，你都会一直在吗？”
“嗯。”燕赤霞重重点头，“我保证，不管今后如何，只要不是你亲口说让我走，我都会一直在的。”
“噗嗤——”一声，陆潜笑出声音，脸面狠狠在他的怀里又蹭了两下，仰起一张红彤彤但却干干净净的脸蛋，眼睛里还残存着湿润，抿唇笑，“不行。”
陆潜掐着他的腰，眼底还氤氲着水汽仰着脸看他，一副可怜巴巴惹人怜爱的模样：“不可以，就算我在气头上跟你吵架让你走，你也不能走。”
他吸吸鼻子：“那时候说的都是气话，不作数的，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脾气肯定会变的很差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羞愧，甚至引以为豪，好像被自己宠成那样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嗯，好。”燕赤霞伸出手点在他蹭的略微有些红肿的鼻头，内心涌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但更多的还是心疼，“疼吗？”
陆潜愣了愣，伸出手在眼角摸了摸，讶异道：“我好像掉眼泪了。”
燕赤霞：“？！”不是已经掉了很多眼泪了吗？！这鬼？莫不是高兴傻了？！反正他头脑一直都不好。
“不是，你不知道。”陆潜很是激动，蹭的一下子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来不及闪开的燕赤霞的下巴也顾不上，整个人看起来慌里慌张的似乎想出去绕着院子跑圈，燕赤霞及时地将他拽住，“怎么了？”
陆潜看着他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惊喜，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来回摇晃：“我掉眼泪了，我掉眼泪了，我竟然掉眼泪了。”
看他狂喜到几乎要发疯的模样，燕赤霞大概猜到了：“你以前、流不出眼泪？”
“不会，我试过，不光是眼泪，我不会出汗，也不会流血，甚至没有气息……但是现在，燕赤霞，我有了呼吸，有了体温，现在……还有了眼泪，你说……”
陆潜激动地看着燕赤霞的眼睛，接下来的话甚至不敢说出口，生怕是上天出了差错被提醒之后又收回。
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但现在……他身体的变化燕赤霞可谓是最清楚的人了，甚至燕赤霞现在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陆潜所有的变化都是在那次不正常修炼之后出现的，每次阳气躁动，他吸收了纯净浓郁的阳气修炼之后，身体就会出现一个明朗的变化，那是不是说明……
如此下去，陆潜慢慢就会舍弃鬼的形态，逐渐变成正常的人。
燕赤霞嘴唇动了动，但看着陆潜又一次要掉眼泪的激动心情，想了想还是吞了回去，只面无表情地跟他一起高兴。
他还需要时间验证这个猜想——
对于一个没有答案的憧憬，燕赤霞还不打算告诉他。
他不忍心那张欢喜的脸上再出现任何失落的神情，尤其是自己造成的，更是不允许。
陆潜简直开心到飞起，甚至现在就想插上翅膀与太阳肩并肩，自然没能注意到燕赤霞的小心思。
他心里也有一个猜想，但走向却和燕赤霞的南辕北辙，毫无关系。
他是被聂小倩拉过来做任务的，当初聂小倩也说过——只要自己还完宁采臣的恩情，自己便能解脱。
解脱——有两种解释。
一种是投胎做人，还有一种是就保持这样的姿态做人。
毕竟——对于陆潜来说做鬼不是长久之计，他无牵无挂，时间长了不是自然泯灭于天地之间，就是被鬼差勾走，按照私自停留人间的罪行处罚。
哪一种——似乎对陆潜来说都不公平。
所以——陆潜很容易就猜到——如果继续按照这样的走势下去，宁采臣没过人生的一个阶段，自己就会往成人的路上前进一份。
即便这个任务需要跟踪追随宁采臣一辈子，但根据这样的进度下去，不出十年，他应该和人类就没有大的差别了。
原本——为了方便任务，可能也是为了方便他快速适应这个世界，在生活习性上，他和正常人类本就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体总归跳脱不出作为鬼的限制。
而现在——
他的身体在因为燕赤霞慢慢改进，他迟早都会变成正常的人类吧。
陆潜激动难抑制，一头扎进燕赤霞的怀里：“燕赤霞，我要变成人啦，我肯定会变成人的。”然后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边。
燕赤霞抿着唇，想到他每次修炼进化所需的条件，眼角一跳，附和说道：“嗯，会的，一定会的。”
陆潜太开心了，抱着他几乎都要跳起来，脸颊使劲蹭着他粗糙的衣料，试图用摩擦的疼痛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自然也就没发现燕赤霞的不对劲。
陆潜挺开心的，因为他能穿新衣服了，燕赤霞也挺开心的，因为陆潜最重要的秘密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况且，陆潜的这个秘密甚至还跟他的性命息息相关，这说明陆潜完完全全信任他。
燕赤霞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为陆潜服务。
准备衣服，八字，还有各种道听途说的小道具。
陆潜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火盆：“你说，烧了的话我真的能收到吗？”
燕赤霞正在写他的名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行云流水，陆潜虽然看不懂书法，但瞥了一眼也觉得好看。
圆润光滑，骨肉匀称的好看，跟他的面相正相反，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很舒服，很亲和的感觉。
陆潜啧啧两声：“写的挺好的啊，就是有点小家子气了。”
燕赤霞收笔，让墨迹自然风干：“字，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陆潜飘到桌边，歪着脑袋瞪着眼睛仔细盯着看，转头看一边的燕赤霞，摇头，“这话，不可信。”
这人这么粗狂，虽然内心细腻，但也绝对写不出这种小家碧玉的字迹吧，倒像是哪家待字闺中的小女儿闲来无事的随笔，细细软软甚至还带着娇俏。
燕赤霞愣怔抬脸，后知后觉发现他正在把自己往那副字里代入，视线也不自觉地落在了那洁白宣纸上黑色的两个规规整整的软体字，亲切柔和，每一个拐弯都像是有人在转角扶着一般流畅自然，甚至隐隐透漏出些绵绵情意。
忽然想到写那两个字时自己脑海中的所思所想，燕赤霞的耳朵尖红了红。
古人诚不欺我。
字，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这句话完全可信。
他现在的心中所想，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更多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