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大约在一个月后拜访了那个三十年前的旧去处。
他在新奥尔良住了三十年，每隔十年就要换一个地方住，为了避免碰上认识他的人，或者被邻居发现他不老的秘密。虽然他素来独来独往，但他那俊美的容颜太容易引人注目，总有人会对他留心关注，或者，对于某些现在应该用枯骨称呼的人而言，应该是垂涎不已。
他换了三个房子，每一个都跟原来的住处相隔甚远，却一直不曾再回到这里。他总是刻意避开。
所以，他当然也从未知晓，它已经在1994年被铲平重建了，现在是一个街心公园，有工艺规整的灌木和精心修剪的草坪。
这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量，而那枯萎残破的，已经无影无踪。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路易并不感到惊奇，甚至有点习以为常，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结局。他有很多问题，都不曾得到想要的答案。或者，曾经拥有，后来失去了。
他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沉默了很久。
夜风中传来轻微的叹息。
......
一颗皮球骨碌碌地滚到路易的脚边。
他捡起来，抬头望去。
不远处，一个金头发的女孩朝他跑来，而她那位年轻的母亲则抱歉地朝他笑笑。
“可以还给我吗，先生？”
她大概是六岁，脸蛋粉嫩，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球。从散落的碎发来看，她有点天然卷。
她的外貌让路易想到他曾经的女儿，或者说情人。其实两者都不恰切，路易没办法用单一的定义去限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12岁是一个太暧昧的年纪了，既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也即将成为女人。
在克劳迪亚是个真正的小女孩时，她确实只是他和那个金发美男子的女儿。他们教导她弹琴，送她精致的洋娃娃，一切如此简单。
但在一年一个的洋娃娃变得堆积如山时，她开始产生了更多情绪，渴望、羡慕、嫉妒、憎恨。她是个小女孩，但也不是，她实际的年纪已经足够成为很多人的祖母了。
她是他和他一起制造出来的。
路易想到那个名字，那个金发的美男子。他跟很多人叙述他们的故事，沉浸在回忆里颇为伤感，但不讲述这个故事里的时候，他很少去刻意地回想它，更不会把它诉诸于口。因为名字的主人不在他面前，而没有那些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旧事作为引导时，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叫出这个名字。
这个街区公园有高大的树木，抬头望去，彼此的树杈已经交错生长，树叶浓密得几乎能够遮蔽天空，那是白日游客乘凉需求所致的结果。而在夜晚，洒进来的月光稀疏极了，地上清冷的光团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珍贵。
这一切让路易想到了他被转变的那个夜晚，那是他作为吸血鬼的第一天。他躺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像呼啸秋风中的落叶，他头顶也是这样一大片遮蔽天空的树木。随后，他进入了新世界。
该怎么形容那个吸血鬼呢？比形容克劳迪亚更复杂。
他是制造者，导师，挚友，是创世神，是恶魔，是倾听者，也是受害人，最后这一切都凋谢了，他成了陌路客。
莱......路易的齿尖顶着上颚，如果它滑落下去，配合喉咙，就能发出第一个音节。
路易这么做了，但他的喉咙没有配合。
于是，他又做了一次。
还是失败了。
......
“先生，能把球给我吗？”那个年幼的女孩的提醒打断了路易一意孤行的尝试。
“......抱歉。”
“没关系，谢谢，先生。”
小女孩跑出去几米，又跑回来，趁路易不注意，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我喜欢你，先生。”她用那种羞涩的口吻在路易耳边小声叮咛。
然后她跑开了，头也不回。
这当然只是一个孩子对陌生叔叔的好感，可能是因为她热爱这个世界，也可能因为他长得讨人喜爱。
她与克劳迪亚截然不同。
克劳迪亚是个天生的吸血鬼。在她真正的十二岁时，就已经流露出对杀戮和血液的渴求，她从不遮掩。她在那个吸血鬼的调教下成了一个高明又恶劣的杀手。
后来，她为自己不变的美貌感到憎恨，恨得几乎要发疯。
路易一直在想，她用那么恶毒的方式报复，为什么不报复他？他让她濒死，而那个吸血鬼，他让她重生。他们明明是共犯，一人一半，谁也不能逃避责任。
她说，她无法憎恨路易。
因为路易和她截然不同，他们是两极。而她和他才是真正的一路人，一模一样的金发，一模一样的弑杀。
她能毫不留情地谋杀她的同类，却对异端产生了爱。
他们三人的关系彼此错落，两两相关。她谋杀了那个吸血鬼。如果是别人，路易一定会报复，就像他为了一个克劳迪亚能够抛出生死，设计杀掉一个剧院的吸血鬼一般。但路易无法对她下手。
因为他爱克劳迪亚，如女儿，如情人。
因为在他以为那个吸血鬼已经死亡之后，她便成了他们之间唯一仅剩的共同联结。
也因为，他能够在克劳迪亚身上看到那个吸血鬼的影子，比如她对他的爱，她对他的欲望，她对他的依赖，但是她不逼迫他，她不给予他痛苦。
路易从怀里掏出那本书。
这是那个吸血鬼的自传。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就出版了，可能是因为印量很少，销售不佳；也可能是他的作息和人类世界错开了12个小时，又沉默寡言，日常鲜少与人类交谈；甚至也可能是它卖得很好，但他总是沉迷于陈旧事物而从未在畅销书区驻足......他竟然从未得见。
甚至，他连他自己的故事是否出版、是否畅销也没有概念。他早已经习惯采访失败了，他们都想着不朽。起初他总是希望以此警醒世人，后来他意识到世人之盲目与愚昧，便开始把这个过程当做情感宣泄的闸口。
现在，当它也成了旧事物的时候，路易才在书店的旧书区意外地发现了它。
他犹豫了很多次，犹豫要不要取下来，要不要打开封面，要不要买走，最后他顺从了本心，把它带回家。
这一个月来，他反复研读了很多遍，可能七次，或者八次。
也是上百年来的头一回，他主动想要见一见那个吸血鬼，而非重临旧土的巧遇。
有很多年，有无数次，路易都想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无视我的痛苦？
而现在，在他把这本书中的文字反复咀嚼之后，他觉得，那个吸血鬼也完全有资格质问他了——为什么，路易，为什么你总是忽略我的寂寞？
他们一个痛苦，一个寂寞，明明彼此吸引，天造地设，又不曾坦诚相待，任由罅隙陡生。他试图用克劳迪亚来约束他，结果导致了更加破败的结局。
在他重病在床，因高热和咳嗽而痛苦的时候，那个吸血鬼大驾光临，苍白纤细的手指划过他的床幔，用蛊惑之言引诱他：
“如果我能将一切还给你呢？”
如今，路易想原话奉还。
如果他能将一切还给他呢？
......
伴随着一声犬吠，一个遛狗的中年主妇从路易身边走过，这个沉静忧郁的美男子让她萌生了别样的好感。天色已晚，这一区夜间实际上并不太平，于是她好心地提醒他说：
“年轻人，还不回家吗？”
路易的思绪被话音打断，他抬起眼睛。
“已经......”她举起右手看看时间，“快十点半了。”
“我会的。谢谢您，女士。”他说。
她安心地离开了。
......
路易当然不担心太不太平的问题，他慢吞吞地走在公园的林荫道上，他的车停在不远处的拐角。
他走过一丛灌木，那充盈的绿意里头竟然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好奇心让他蹲下去细细观察，那朵花很小，但散发着非常清幽的香气。
路易本想把它摘下来，夹在书页里。但是他又想到它的盛开才是生动的，它被摘取后就死亡了。于是他重新站了起来，一下也没有碰它。
当他终于走出公园，掏出钥匙准备开车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年轻俊美如狄奥尼索斯的金发男人倚靠在他的汽车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莱......路易的齿尖顶着上颚，滑落下去，配合喉咙，发出完整的音节——
“莱斯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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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尽之旅》番外篇01：重逢之后
“路易。”
路易沉默了。
“你打算在那儿站一晚上吗，我的朋友？”金发的吸血鬼问道。
于是路易走上前来，拉开车门，莱斯特不等他招呼就坐上了副驾驶，老练地系上安全带。
路易把车开回家，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
车厢里的气氛很特别。既不是尴尬，也不是亲密，既不是生疏，也不是熟稔。它就是，合该如此而已。
莱斯特跟随着路易的脚步，下车，上楼，走进路易的家。
路易关上门，把钥匙随手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他拿出两双拖鞋，其中一双摆在莱斯特的跟前。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走到房间里去了。
……
在路易换好衣服重新走出来时，他看到莱斯特坐在他家的墨绿色长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指。
他走上前去，在沙发上躺下，把头枕在莱斯特的大腿上。
于是，莱斯特不再玩手指，他挑起路易的一缕黑发，在手上把玩。
“还是这么美。”
“……”
“想问我什么？”
“……”
路易还是没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莱斯特玩他的头发。
“说吧。”金发的莱斯特说。
“……你多久去那儿一次？”
“每天。”
“如果我没去呢？”
“你会吗？”
“如果……我离开这里呢？”
“这里是你的家乡。”
“……是啊，”路易眨了眨眼，慢慢地说，“我会回来的。”
“对呀。”
路易把眼睛闭上了。
他能感到莱斯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梳理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黑发吸血鬼闭着眼问。
路易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良久，他听见莱斯特轻轻地反问：“怎么告诉？”
“我从没主动问过。”
“是啊……你没有。”
“你可以质问我，莱斯特，”路易睁开了眼，“质问我为什么总是忽略你的寂寞。”
“我会吗？”
“……不，你不会，因为没有人能拒绝莱斯特。”
“除了你。”
“是啊，除了我。”
“路易，路易，让我抓狂的路易。”
“所以……莱斯特，告诉我就行了，”路易翻身坐起来，深深地望着莱斯特，“别再那么骄傲。”
“那你呢？”
“我会问。”
“如果我还是不说呢？”
“我会再问。”
“直到我说为止？”
“直到你说为止。”
“好吧，”金发的吸血鬼说，“我答应你。”
“你保证？”
“我保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