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着黄少天入睡的时间,叶修悄悄来到医院,走廊上一片安静,只有值班的护理站有着微弱的白光,座位上疲惫的护士靠在椅背上休息。

打开门,里面安静祥和,却又有一点他想不起来的怪异,他放轻脚步怕吵醒休息的黄少天,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

直到踩上一地黏腻,直到他想起鼻尖萦绕的气味,直到他伸手打开床头灯、颤抖着掀开被子,看见划得血肉交错的一双手腕,叶修才倏然惊觉,在身上弄出伤口很痛,在灵魂上切割很痛,但有些人就是活得比这些更痛,痛得他们宁愿抓起任何有菱角的东西在身上穿出无数血口,然后高傲的感受它,好似这是一种解脱,是放弃这个先行放弃他们的世界的过程。

彷佛在告诉这个世界,不是你舍弃我,是我不要你。然后从容就义对抗法,那条多数人说你有病你就有病的法。

叶修不懂,不懂指针往前走了一格,怎么会往后退了十步;不懂为何他想要对着黄少天的睡颜轻声忏悔,却只等到一张血染的病床,和床被上他血书的最后留言,灼伤他的视线。

我病了,病在我爱他,至死不渝。

后来叶修没再继续实习,离院前在老医生的办公室里谈了许久,离开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老医生只对其他人说要保留一年叶修的实习机会。

然而却再也没有等到叶修回来,他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叶修消声匿迹将近20年,亲朋好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线索,当他们知道叶修已离开医院时,租屋处早已没有他的生活痕迹。

他去了美国,在1960年代的唐人街痛苦的生存了一段时间,那是他最黑暗的日子,最终获得大澈大悟,他给自己一年时间全心悔恨,然后发誓要改变这个世界。

前往美国之前他曾在租屋处整理一些与黄少天有关的东西,他称赞过的一件外套,嫌弃过的提袋,借过的书本,然后他翻出了黄少天的笔迹。

夜雨声来,一叶知秋。

徐志摩的浪漫主义勾起了当时的学生对文学的想象,笔名是时髦又带有知识色彩的标签,他们当然都有笔名。

叶修不知道他是不是脑筋一片空白,抑或是脑中的线索终于拼出一则永远安静了的讯息。摸着黄少天好看的字迹,想象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将两个名字偷偷并排,在黑暗中写下这个秘密。

竟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知道为何黄少天看着他的每一眼都既温柔又哀伤,尽管伤害却又原谅,原来是因为爱他。所以才落到这番境地,所以至死都没有机会开口说。他叶修何德何能,又是怎样罪孽深重,竟得到黄少天的中意,然后紧抱着对他的情意结束短暂一生。

没有人晓得他的世界如何被颠覆翻转,但全部的混乱很快变得无足轻重,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深深的痛了一年后,他辛苦的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学术知识,读到1940年代金赛博士(Alfred Charles Kinsey)的性学报告,1957年Evelyn Hooker的研究,以及更多证明同性恋并不是疾病的文献。

他用尽全力补上落后的观念,在被歧视的环境里找到愿意与他一起发声的人,他们撰写文字、发起活动,被攻击被辱骂,但叶修并不觉得难受,他将黄少天的笔迹小心地保存在身边,当他想起黄少天在痛苦中对他的宽恕,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伤痛能使他退却。

于是他们在1972年见到了多次参与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修订的精神科医师Robert Spitzer博士,那次谈话花了将近4个小时,事后博士留他共进晚餐,好奇为何一个华人会离乡背井来到异地为同性恋争取人权。

那是将近10年以来叶修第一次开口说出黄少天的故事,那是藏在他心里的一滴毒血,一线救赎。博士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充满悔恨的陈述,只在最后拍拍他的肩膀。

He loves you, never die.

1973年,美国精神医学学会表决将《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的同性恋除名,Spitzer博士说”心理疾病必须与痛苦等主观不愉快或社会功能障碍相关,若同性恋者对自己的性倾向感到自在,同性恋就不是疾病。”

他找到叶修,引荐他再次进入大学,他花了7年时间以不可能的姿态取得性学博士学位。同年美国出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同性恋永远消失在这个诊断中。

那年叶修38岁,黄少天住在他的回忆里,依然20。

Spitzer博士鼓励他回到家乡,是时候为自己国家的同性恋争取活下去的勇气。一张机票,阔别十几年,叶修再次踏上这片与黄少天共同生活过的土地。

1978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一版在叶修回国前就已出版。

1989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出版第二版,他们尚未成功。

一直到2001年4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出版第三版,正式将同性恋除名。

那年叶修60岁,黄少天还是没有离开,闭上眼总能看见他活泼的笑脸,20岁,最美好的岁月。

2002年1月,叶修买下当年租的房子,他曾经在这个小小的浴室里与脑子里的黄少天共处两次荒谬的想象,曾在这里挣扎思考。而今他又回来了,带着那么多人的钦佩和祝贺,电子信箱里还躺着Spitzer博士寄来的祝贺信。

但此刻他却捏着那张泛黄的书页,只想与黄少天分享。30多年来的每一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果是黄少天,他会如何站在身边与他一起吶喊,他们俩个会一起拿到博士学位,一起归国,一起迎接文明进步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