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皱起眉头,似乎只是在困惑,叶修想起他在转院之前还没有接受过厌恶治疗,忍不住在心里难过起来。

这微量、略带黄绿色的液体皮下注射后约15分钟开始有作用,持续1个半小时,但黄少天身体已经偏向衰弱,5分钟过后就开始感觉恶心。叶修对照手表提笔纪录,这支表还被黄少天给过男人戴太秀气的评价,此刻只有自己知道,他正在抖。

黄少天脸上出现惊慌,他必定知道是注射药物的效果,但他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他忍不住开始深呼吸,想要压下从胃部不断涌升上来的呕吐感,然而他虚弱的身体对抗不了在他体内窜动的药物。

医生早已准备好垃圾桶,麻醉师也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黄少天要吐了,赶紧让医生把手里的垃圾桶挪过来。

不知道是几个月的治疗造成后遗症,还是心理受到损伤,黄少天从住院以来食量一直很少,所以能吐出来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他们要的就是呕吐带来的厌恶感,只是吐不出东西又持续处在反胃的状态下会令黄少天十分痛苦。

可是以一种叶修如今觉得很残忍的角度而言,这就是他们要的效果。

7

叶修还没有从自我分裂的状态中出来,马上又陷入更深的矛盾里。

厌恶治疗对身体已经有实质损伤,所以疗程频率比较低,约莫三天一次,另外还要由内科医师与麻醉师评估身体状况随时做调整。由于空腹呕吐时胃酸容易灼伤,所以每天都由护士劝着黄少天进食,半求半劝喂进去的食物却也不够黄少天连续吐上90分钟。

到第三次的疗程时,叶修看着黄少天呕出的酸水里有着一丝一丝的血红,那份自身控制不了的痛苦没有人能体会,叶修试着想要同理却发现胸口是那么疼,然而黄少天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半个字,就算吐得眼眶发红也不哭泣。

老医生每次疗程后都会再次询问黄少天,是否感觉自己还喜欢同性。

筋疲力尽的黄少天总是艰难的别过脸,疲倦的闭上眼睛,于是疗程继续。叶修多想要冲上去摇摇黄少天的肩膀,求他说他已经不喜欢了。但黄少天是那么固执,叶修都不知道原来黄少天是这么固执,就连口头说不喜欢也不愿意。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思考这一切,思考为何黄少天宁可忍受他人所不能忍也闭口不言,是什么让他坚持至此,是因为爱吗?思考人类定义出来的治疗在受益与受损之间的衡量是什么?思考疾病与健康的界线在何处?自闭症让人与人际关系断裂,抑郁症让人有自杀意念,畏惧症让人处在恐惧中。

同性恋呢?同性恋又如何被定义?爱上同性即是病。它的本质是什么?如果不伤害,难道爱也有高低贵贱、正确错误之分吗?

老医生再次找到他,并告诉他现在他可能会经历一些混乱,而那些混乱都是正常的。

回首当年第一次见到同性恋病患,那时在某些国家同性恋是死刑,只是国内对此议题避而不谈,他们只得引用国外为数不多的治疗方法,甚至为病患做过移植睪丸的手术,有些病人永久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成为医者的良知曾经让老医生觉得挣扎不已,但后来才明白,这些都是为了让生病的人们有走回正常生活的机会,尽管他们将面临自我道德良知的抨击。

老医生让叶修思考,思考人类为何能够生存乃至于建立出千百年的文明,并且结构稳固,尽管有疾病、战争人类依旧没有灭亡。透过社会最小的单位,家庭,架构出最稳定的社会秩序,使得人类文明得以存续安定至今,而医生正是在健康的面向将走上歪路的人拉回秩序内,医生是在为他们打造能够延续生命的道路。

即便有那么多医疗行为就像是伤害,或者它就是伤害,但是治疗身体的损伤是良药苦口,治疗心理的扭曲也会有疼痛,想想他们康复后能获得的人生,什么都值得的。

二十分钟的谈话,这位年迈医者的声音回荡在叶修耳畔,试图推翻脑内撕扯的反思,他想告诉自己如同老医生所说,这些都是成为医者前的修练,外科治疗病患也需动刀,精神科不过是把刀划在灵魂上。

但他还是想劝黄少天。

于是在不值夜的时候,叶修脱下白袍、敲响黄少天的病房,以”朋友”的身分探视他。

在经历这么多折磨后,黄少天没有对他这个帮凶视作空气,那双眼还是那双眼,除却绝望和痛苦之外,看着叶修时没有半点愤怒与厌恶,依旧像半年多前那样认真地看着他,甚至愿意在他面前开口。

叶修多么惭愧。

“少天,你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他问了,这是叶修一直以来所不解的,多少女孩垂青、大胆示爱,黄少天必定从小不缺崇拜者,为何会喜欢上男人?

黄少天凝视着他,许久,久到叶修觉得他不会回答。

“我不喜欢男人。”黄少天的声音恍若生命之轻,能轻易被卷走,但眼神如此坚定,天地不可撼动。”我只是爱他。”

他们的对话很短暂,因为叶修知道他说服不了他。于是治疗会继续,直到黄少天亲口承认他不再喜欢男人,但叶修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因为他见识到黄少天宁愿承受疼痛也不去否认的喜欢。

如此深刻,世间能够理所当然而结合的夫妻有没有他的坚决?

“就算是为了自己,你都不愿说谎吗?”

在离开前他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话,黄少天久久的沉默,这次久到叶修转身离开,关上房门前才听见他与生命相反之重的回应。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知道我爱他?

8

三周的愉悦治疗,三周的厌恶治疗,个案会议时内科、耳鼻喉科、麻醉科都再次建议黄少天已经不适合再做阿扑吗啡的催吐,再做,对胃部和食道、支气管都是不可逆的伤害。于是在休息两周以言语劝说做最后的挽力挽狂澜后,第三阶段的治疗还是开启了。

结束会议时叶修觉得自己几乎站不住脚,同样是厌恶治疗的概念,但阿扑吗啡和电击相比,黄少天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