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聂怀桑的目的是将火引到金光瑶身上,令其身败名裂,再取其性命,非是真的要与仙门百家为敌。乱葬岗一役至此,已然达到,断无此时画蛇添足的道理。

众人到莲花坞暂聚是临时决定,金光瑶亦决计没有如此快排布的可能。

哪里来的凶尸,何人操纵?缘何会对他产生此般浸染?

魏无羡紧紧握着蓝忘机双手,脑中如万马嘶鸣,混乱嘈杂,勉强挣出一丝清明,思索。

天边乌云滚滚压顶,铺天盖地的阴暗如排山倒海袭来,僵硬缓慢的凶尸白骨似逐渐上升的潮汐,从四面八方涌着。带着灭顶的恐惧压迫,一寸寸靠近,一点点围合。众人瑟瑟聚成一团,惊怖麻木,噤若寒蝉。

“魏婴,魏婴……”蓝忘机无暇他顾,滴水不漏地将面色青白,汗涔鬓角的青年圈在怀里,护着,唤着。

鬼尸前赴后继,越聚越多,拍打敲震着门窗。大厅众人在江澄的分配下,散成五组,分别抵护着两侧四窗与大门。

向窗外望去,四周黑压压一片。此轮凶尸如从山间谷底大街小巷聚拢而来,无穷无尽。但战斗力凶性不强,木床门框亦能抵挡片刻。渐渐的,众人发现,乌鸦一般黑黢黢的走尸群放弃了其他攻击点,缓慢地向右侧靠近大门的窗户聚集。哪怕一层叠一层,互相排列踩踏,亦不管不顾纷至沓来。

魏无羡半站半倚在蓝忘机怀里,撕扯交锋的神识快要将他最后一缕清明淹没。脑中两个声音鬼哭狼嚎,针锋相对。

一个震耳欲聋:“给我吧,无谓抵抗,没有用的。俗世欠本尊的,我自来讨。”

一个奄奄一息:“我错了,对不起,娘,我好怕,带我走吧。”

“闭嘴。”魏无羡抬起双手,十指插入发间,狠狠戳着几欲裂开的脑袋。扯了全身力气一声低吼,将两个撕打的声音赶出去片刻。

“魏婴,可还好?”蓝忘机不忍,怕他伤到自己,把两只没轻没重的手捉下来,按在怀里。

“蓝湛,我没事。”魏无羡清明片晌,站稳了身形,目光逡巡,迅速打量周边情况。

尸群仍在聚集,那一扇窗已摇摇欲坠,阻着那一处的是一众世家子弟。思追、景仪、金凌都在其中,其他松懈的入口,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守该撤。

为什么是那儿,为什么,为什么,魏无羡急速地转着思维,少年,蓝家,金家……蓦地识海震荡,画面闪过,所有点点滴滴串联成线,如纤绳枷锁,紧紧勒住咽喉。

“是赤峰尊。”魏无羡撕裂的嗓音暗哑,从齿缝中挤出无力的反抗。形势已不可控,本还妄想着拖些时日,可穷途尽头蓦地拍在眼前,由不得他。

“蓝湛,快去,在云萍城观音庙。”魏无羡收起无助绝望的目光,用尽量平缓的语气交代着。“金光瑶不可死,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蓝湛,你先行赶去尽量拦着,我之前嘱咐过温宁,他应该在附近,处理完这边我立即去找你。若是,若是敌不得,千万不要勉强,不可受伤,记住了吗?”

魏无羡尽可能地止住身形,不要抖,没出息的,别抖。可这一眼望不够,差了一时一刻,便是永别。能不能赶上,他不知,即使来得及,也不过全了别人,负了他。

“魏婴,一同走。”蓝忘机软了目光,轻了音调,只欲求那人一丝犹疑。

“蓝湛,真的来不及了。不可受伤,不可搏命,等我。你答应我,现在就答应。”魏无羡眼眶通红,咬牙坚持,呜咽哽咽的话语溢出血沫来。

“好,我应。”蓝忘机不再勉强,默立片刻,在周边惊慌无措哭喊注视的混乱中,在那人眉心,郑重地落下一吻深情。收起无限眷恋的目光,转身杀了出去。

“魏婴,我等你。”

已经集中摧破一扇窗棂涌进来的凶尸群被含光君冰蓝的剑芒辟出一道路来,但随着那人远去,源源不断的腐尸白骨又将缺口填平。

魏无羡强挺着渐渐虚弱的元神,压制着将要四分五裂的魂灵。倏地,手中一凉,被人怼进一只通体乌黑,挂着红穗的笛子。

“你的破玩意儿,赶紧拿走。”江澄沉着脸讥诮道。“死人吗?蓝二怎么走了,你身边没结界了,被人护惯了自己手脚残了,站着等死啊?”边挖苦边将紫电挥得劈啪作响,将一堆堆木偶般僵硬的凶尸扫得七零八落。

“江澄,是金凌,他们要攻击的是金凌。”魏无羡沉声说道:“你快带金凌走,往云萍相反方向,出了云梦范围,够远,便安全了。”

“为何是金凌?”江澄手下不停,皱着眉问道。

“这些鬼尸是受赤峰尊怨气感召,金凌身上有金氏血脉,你信我,快走。”什么也不说,江澄断不会信服。但抽丝剥茧,眼下也不是时候。魏无羡撂下两句,转身送陈情近口边。鬼笛骤响,乌合之众的低阶走尸瞬间愣怔,随即万鬼齐喑,山呼海啸,一面面一排排一圈圈跪俯到夷陵老祖脚下。

“快走。”魏无羡插空促着。

“你,你自己小心。”看这架势,确实无人比魏无羡适合断后。江澄不再矫情,伸手扯过金凌,招呼莲花坞弟子,趁鬼群臣服的间隙,大踏步冲了出去。百家修士弄不清状况,求生欲驱使下,纷纷踉踉跄跄,追随而去。

魏无羡压下喉口不断上涌的腥甜,催着陈情笛音不断。此间凶尸均是周边山野田间受怨气侵蚀的尸首,非战事逼不得已保活人性命重要,如今面对无辜受扰的尸首,魏无羡不忍尽数毁去。强撑着神识,笛音轻柔,策着如潮涌般的尸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黑压压阴沉沉的一波一波,缓慢退去。魏无羡精疲力竭,口中气息带出血丝,钻入鬼笛,又从陈情笛孔滴滴溅落。快了,还剩四五个顽固凶蛮的野鬼,待收拾了,便能去寻蓝湛。

魏无羡崩着残破的精气,笛音陡转凄厉,欲将残余厉鬼摧毁。猛地,凶尸脱离掌控,顷刻暴起,捉对厮杀,直扯得碎肉飞溅,骨血横流。两个疯癫的凶尸猝然瞪大血红的空眼眶,挥舞着比刀刃还要锋利的爪刺,向魏无羡扑上来。

已然力竭的夷陵老祖,竟无招架之力。

“迟了,赤峰尊怕是即将收了阴虎符怨力。”

拼了,若是让那邪神夺舍重生,天下岂有太平。魏无羡徒手挥笛朝凶尸头颅砸去,拼了一身血肉骨髓,也要阻他。

电光火石间,眼前紫色光芒刺眼炫目,扎得魏无羡睁不开眼。一笛挥出落空,只听哐哐哐,不停的坠地之声。待睁眼,残余数个厉鬼已被紫电抽得四分五裂。

“你,你怎么回来了”魏无羡倏忽脱力,一屁股坐到地上。

“赶着给你收尸。”江澄哼了一声。

“对不起了江宗主,让你白跑一趟。”魏无羡气喘吁吁地接道。缓了两口气息,以陈情撑地,强行起身。

“你又干嘛,赶着去哪送死?”江澄瞪眼训斥。

“云萍城观音庙,江宗主可否勉为其难送一程?”魏无羡试了几回,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适才说赤峰尊,他在那儿?你去干嘛,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也是白搭一条命而已。”

“嗯,我有英雄病,白搭也愿意。送不送,一句话。”魏无羡实在没心思扯皮。

“不必去了,来不及。”角落里幽幽响起一声喟叹。

披头散发,血糊糊一片的小聂宗主,被江澄捉回来,摔在墙角。

“怀桑,这就是你要的结果?”魏无羡无奈,长叹口气。

“咳咳,咳咳,魏兄,对不起。”聂怀桑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喏喏轻语,似恐惧又似欣喜。

“你是对不起我,教唆莫玄羽献舍,又在献舍符篆中心埋了夺舍咒。待金光瑶死的那一刻,献舍契约完成,触发,赤峰尊夺舍重生。好精妙,让我这个所谓鬼道宗师无一丝还手之力,心服口服。”

“对不起……可,可我没别的办法,我势单力薄,我没本事给大哥报仇。”聂怀桑仿佛魔障般絮絮低语。

“为私仇,你如何针对金光瑶,如何算计于我,姑且称得上情有可原。我也失过至亲,能够理解。若单单是如此,怀桑,我不怨你,甚至感激你予我重生的时日。只是,埋伏含光君嫁祸金光瑶,掳掠世家子弟,放吃人堡刀灵召唤凶尸,这些,都太过了。如今,刀灵怨力全部反噬到赤峰尊怨魂上,连阴虎符也压制不住。现下,金光瑶随时随地命丧这尊千古未见的邪神手下,那一刻让其夺舍成功归世。夺舍,会千百倍的放大怨恨。怀桑,回来的还是你大哥吗?那是一个将毁天灭地的厉鬼,你知不知道?”

“我,我没想这样的,我控制不住,对不起。”聂怀桑岣嵝得似要俯到地上。“我只想要我大哥回来,魏兄,你有办法的,我知道,你有。”

“原先或许有,现下恐怕来不及了。江宗主,你送是不送?给个痛快话。送一趟,我或可免了这场浩劫,但你难免同入险境。不送,待我走着去,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走着爬着我也要去,迟了,来不及,那就与蓝湛死同穴。

魏无羡勉力压着恨不能长翅膀飞到那人身边去,心急如焚的焦灼,侥幸着是他恍惚中看错了,推测错了,稳住聂怀桑套出话来,或许仍有转机。如今看来,罢了,一切休矣。

“走。”江澄听得五内俱焚,扯着魏无羡就往三毒上塞。

“你,你要献舍?”聂怀桑猝然抬头,血红的眸子中满是不可思议。不可能,不会,一定是他猜错了。

“你还有别的办法?”魏无羡冷笑反问。

“我,我……”

“最后一件事,”魏无羡稍顿,“小聂宗主,适才放了两个凶尸伤你未挡,是我故意疏忽了,对不住。我这人睚眦必报,这几下是还你山谷中埋伏,伤了我道侣。以后记住了,我的人,一下也不能碰,否则,魏某再做回鬼也放不过你。”

云萍城,观音庙,屋顶已被震得四分五裂,江澄带着魏无羡御剑至当空,直直地望到庙中情形。

金光瑶双臂残断,血肉模糊地坐在泽芜君身后。温宁护着蓝氏众人躲在外围,亦是躺的躺伤的伤。

寺庙正中观音雕像前的空地上,一黑一蓝,两团光网撕扯着中心连接点的一块玄铁疙瘩。蓝光那端,蓝忘机钉在原地,面色冷得如结霜冻,口角溢出条条血丝来。黑色那端,赤峰尊拼接而成的尸首黑雾缭绕,牵着阴虎符已至当胸,只待另一头力竭,便将这凶符吞噬进去。

魏无羡无一丝迟疑,目光依恋地投向那举世无双的仙君。抬手画血符一蹴而就,拍向自己眉心,遽然从三毒上坠落,奔着一团黑雾而去,一手抓起阴虎符,一手拽着赤峰尊,瞬间裹挟着凶尸邪物翻滚进棺木中去。

“蓝湛,等我,十年必归。”留下一句,憾天彻地。

魏无羡声音响起的同时,泽芜君掏出锁灵囊挥手甩了出去,温宁跳起推倒观音像砸在棺木上,又将魏无羡早先交给他的符篆拍打一圈,牢牢封住。

其余众人来不及反应,甚至未看清发生了何事。连蓝忘机也只听到那一句撕心裂肺的话,竟赶不上瞅清楚那人眉眼。

蓝曦臣收了锁灵囊,将袋口紧紧扎上。走到尚在愣怔的蓝忘机身前,道:“忘机,收着,无羡承诺的事,必会做到。”

蓝忘机麻木地伸出手,接过,染血的指尖抚了抚冰冷的锦囊,下意识揣到怀中,捂在心尖上。茫然转身向外走,面色平静地似无知无觉。一步,两步,三步,暗红的热血顺着唇边淌,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如彼岸花开,朵朵指向末路。

至门边,忽地停驻,再无力前行一步。芝兰玉树般挺拔的身形倏地坠地,双眸紧闭,呼吸停滞,徒留一地殷殷的荒凉荼蘼。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