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陆上穿黑袍的人很多,但能被叫做黑袍的,只有一个。

  魔族军师缓缓降落,被兜帽遮蔽的脸只露出一个淡青色的下巴,极美,也极妖异。

  “留下吧。”

  他轻声说,沙哑中又带着些尖利。

  与此同时,他抬起右手对准秋山君,指尖闪过一道幽幽的绿光。

  不好!

  秋山君在黑袍开口时脑中便警铃大作,黑袍抬手前更已将遮天一把抽出,电光火石间只见一抹耀芒流星般划过空气,直指黑袍,正好便对上了那团仿佛来自幽冥的鬼火。

  杀机骤起!

  然而诡异之极的是,剑芒并没有与绿光一道湮灭——就在遮天剑气冲至的前一秒,那道绿光竟自行分成两团,一团与剑气相抗,另一团却是悄然隐没了自己的身形,潜至秋山君背后,眼看就要往陈长生的脖颈而去。

  ——如果不是遮天行到半路忽然倒转方向,猛地将其刺散,恐怕这诡异的绿光此刻已进了陈长生的身体里。

  “咦?”

  黑袍没料到秋山君竟能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看着他的目光略微惊奇。

  “几日不见,你竟又强不少。”

  他的视线在秋山君和陈长生之间来回移动,忽然间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你吃了这毒果子?”

  秋山君的身体瞬间僵硬,紧紧抿住嘴唇,面沉如水;陈长生觉察到他的不自然,侧头在他鬓边耳语几句,示意他不要紧张。黑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为何蓦地一笑,明明是那么美的唇形,笑出来的声音却像是枯死的老树皮。

  “我今日心情不错,因此愿意给你们一个选择,”他沙哑地说,“你们两个,谁想死?”

  谁想死?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回答总是一个。

  谁都不想死。

  陈长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所以他当然也不想死。

  他摇摇头。

  “你的心情不是不错,而是不好,”他冷静地望着黑袍,每个词都吐得很清晰,“你也不是只想杀一个,而是只能杀一个。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你的境界必然被压制了;根据你刚才那一击的气息来看,你现在的境界顶多只到圣域上境。”

  他做下结论:“你是来杀我的。”

  黑袍静静地看着陈长生。虽然兜帽同样遮住了他的眼睛,可陈长生就是知道,黑袍在看他。

  最后只见他点点头,说:“你很不错。”

  他紧接着又说了第二句:“可惜你今天就要死了。”

  两句话连在一起,仿佛道尽了人世间的所有悲欢。

  陈长生没有再说话,这世上言语的分量,原本便不是由言语,而是靠力量来定义的。陈长生现在的力量太弱,因此代替他施展力量的另有其人。

  ——秋山君的身上突然亮起淡金色的光芒,左手一个翻覆,黑袍脚下的地面顿时浮现出一个八卦伏魔大阵,刺目的金芒自阵内冲天而起,瞬间将黑袍的身影淹没。

  “在我面前使阵。”

  黑袍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仿佛这个事实愚蠢到连充当笑话的资格都没有。面对身下来势汹汹的大阵,他没有丝毫动容,貌似随意地向左踏了三步,黑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再一看时,却已是出现在了阵外泽位。

  黑袍本欲趁势直接移形于二人身前将陈长生拿下,不料抬脚前忽闻阵阵呼啸之声。骤然抬头,竟发现千百道利剑正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刺向自己——原来那道法阵只是为了暂时掩其耳目,陈长生早已趁机将藏锋里的老剑埋伏到黑袍周围,就是要趁黑袍出阵必经泽位的那一刻发动猛攻。

  万剑遮天蔽日而来,声势极为浩大,黑袍避无可避,只得硬扛。但见他的外袍之上冒起层影影绰绰的黑光,那些看似锐不可当的剑锋一触及到它便如同撞到了铁板般哀鸣着坠下,无一例外。

  黑袍宽袖一挥,便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坠剑们扫到百米之外,他望着陈长生冷笑道:“手下败将之剑,何足挂齿。”

  奇怪的是,看到黑袍这般轻易就化解了自己的招式,陈长生不仅不紧张,反而轻笑起来:“硬对上这么多剑,消耗很大吧?”

  黑袍没有正面回复他,却是转而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秋山君:“我说过了,今日只杀一人。只要你将陈长生留下,我便放你平安离开这个世界,如何?若我所记不错,你应是也爱慕徐有容才对。我帮你料理情敌,岂非再好不过?”

  他原本想在二人心中种下猜忌,进而让行动变得迟疑,岂料秋山君半点也没有犹豫,沉声喝道:“你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无耻么!”

  “我无耻?”黑袍的声音顿时变得尖利,几乎是咬牙切齿,“论无耻,谁又比得上你们人族?”

  说着又把目光转向陈长生:“谁又比得上你师父?”

  陈长生在秋山君耳边小声说:“确实比不上。”

  秋山君:“……你没听说过家丑不能外扬吗?”

  陈长生:“你又不算外。”

  秋山君猛地咳嗽两声,定了定神才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身为人族却为魔族前驱,可谓无耻之至……”

  话音未落,只见他忽然后退一步,遮天剑上猛地爆发出无限磅礴的气势,对准某个方向凌空一斩!

  “哼。”

  黑袍有些踉跄地从秋山君挥砍的那处挪移出来,袖袍的一角已被斩落。他微讶地抬头,发现秋山君的双目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淡金色,顿时恍然。

  “原来你果真具有空间的天赋神通。”黑袍叹息道。

  陈长生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你叹息什么?”

  黑袍再叹一声。

  “我叹息的是,本来只杀一个,现在看来,只有杀两个了。”

  言罢,只见他身上的黑袍无风自动,整个人都仿佛高大不少。黑色的漩涡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这漩涡越转越大,一转眼的时间便直达云端。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它分成了两半。而随着漩涡的出现,黑袍身上属于圣域强者的庞大气息逐渐向陈长生二人压了过来,同时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

  “你休想!”

  原本就笼罩在秋山君身上的金光陡然大盛,星空投影蓦地浮现在他的头顶,一条黄金巨龙的虚影盘旋于他背后,伴随着遮天的一声轻鸣,这条黄金巨龙怒啸着便直冲黑袍而去。

  但下一刻,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出现了——黑袍身后的漩涡中忽然走出个通体血红的巨兽,此兽头顶一对山羊角,两个瞪得溜圆的眼珠子里泛着黄澄澄的幽光。它一脚踏出来,抬头就看见了前方破空而来的巨龙虚影,龇牙咧嘴地就跳将过去,似是要抓住巨龙的两角。黄金巨龙自然也不会跟它客气,遒劲的爪子向前一抓,尾巴往它跟前一甩,这就缠斗起来。

  “可惜了。”

  黑袍又叹一声,自然是叹面前两人俱是聚星境界,面对圣境的压制几乎毫无胜算的可能。也就是他叹息的下一秒,黑袍身上的气息竟再次大涨,一步涨到了圣境中境——他竟是拼着要抵抗黄泉界的界面反噬,也要令陈长生二人毙命于此!

  秋山君跨境战斗原本就很吃力,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圣域强者,而是令圣人都感到头疼的魔族军师。黑袍境界这一暴涨,他的心神在巨龙虚影身上,又如何能再抵挡得住?黑袍抬起手指,秋山君面前就像有屏障被一指刺破,全身气血翻腾,登时吐出口鲜血来。

  这还不算,黑袍一指未落,二指又起,秋山君欲以遮天横挡,奈何负重的情况让他的动作慢了一拍,只得再次后退,金光瞬间往胸前聚拢,便是要生受黑袍这一击了。以黑袍的性情,一击未逞,那么下一次攻击只会比之前更重,秋山君受他一指,即便不死,也必然是重伤。

  可陈长生就在他身后,秋山君又如何能退,又能退到哪里!

  秋山君紧咬牙关,体内真龙精血瞬间沸腾,他闭眼静心,等待着黑袍指风的来临。

  然而疼痛却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如期而至,没有,半点感觉都没有。

  耳边依旧是陈长生安静的呼吸,没有风声,也没有雷鸣。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秋山君猛地睁开眼。

  他首先看到了竖在面前的伞柄,然后就看到了那只握着伞柄的手。这只手有些苍白,骨节分明,手腕不算粗,两指就可以圈住。秋山君很熟悉这只手,它的食指曾在自己的脸上戳来戳去,一点也不老实。

  这只手明明在颤抖,可奇怪的是,秋山君却觉得它格外有力。

  “为什么……”

  秋山君茫然地包住了这只手,想要问陈长生为什么要燃烧体内保命的精元,为什么要自己毁去最后生还的希望,为什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躲在自己身后。

  可这时他忽然感到肩上一沉。

  ——陈长生昏死过去。

  秋山君绝望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