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蜷曲着腿躺在被褥里, 龙涎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他像是回到了夏日的莲花台,闷热潮湿的热风卷过大半个荷塘,推开一层层涟漪。大片浓绿的荷叶挡着日光, 白莲盛于其间, 有着太阳灼烤后的余温。

  眼泪流一会,停一会, 萧衍在半梦半醒的迷糊里, 把话颠来倒去的重复着。

  他见到了谢怀霜。

  烈日灼灼, 因昨夜下了雨, 门前的青石砖被冲刷的湿漉漉的, 灰色的屋檐被雨水浸成了墨色,一滴滴的雨,从日光中滚落,掉在身前,光照着沉浮的尘埃,描着石砖缝。

  幼时的他捡了几粒小石子, 来到了竹院外面的湖边。

  日光下的白湖, 宽而宁静, 倏尔能看见过往的渔家划着木筏而过, 风里夹杂着湖水的腥甜。

  他蹲在浅水滩旁, 学着师父的样子,将手心里的石子丢到了湖面上, 看平静的湖面上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脑后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他没回头,便听得师父的声音温温沉沉的响起:“来, 师父教你玩。”

  萧衍抬头, 见得背对着日光的谢怀霜, 金黄的日光将师父的脸都模糊了,只有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盛着天边的日光,映着他。

  谢怀霜半蹲下身子,从后面抱过萧衍,顺手捡起一粒石子,放到了他的手心里,随后握住那只小手,借力将石子丢在了湖面上,几个水波纹荡开,涟漪难消。

  “师父厉不厉害?”谢怀霜问。

  “厉害。”萧衍高兴地笑了。

  梦里面,谢怀霜抱着生病的他,在怀里轻轻颠着,温柔地哄道:“抱一抱就不痛了,我的乖乖受苦了。”

  萧衍裹在小衣裳里,热的满身汗,他的脸埋在在师父的颈窝,手抓着衣襟,不吭声。浑身上下像是过了遍炭火,哪里都不舒服。

  “苦。”

  谢怀霜听着他细微哼唧,摸了摸他脑后的发,随后剥开颗糖,喂到他嘴里,说道:“含着糖就不苦了。”

  萧衍许久没有梦到谢怀霜了,幼时的回忆桎梏住他的灵魂,将他定在了那具小小的身体里,他看见自己被谢怀霜抛起来,耳边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笑,他惊慌失措的叫起来,又被稳稳的被接住。

  谢怀霜举起他转了个圈,萧衍感觉自己像是飞起来了,夏日的暖风,伴着荷香,吹着他幼时的面孔。

  “等你再大些,师父就带你去莲花台看一看万顷白荷,那里碧波浩渺,荷叶多的都是绿连着绿,”谢怀霜把他抱在臂弯里,笑地眉眼弯弯,“倒是想起来,莲花台里还住着你的师叔。”

  “师叔是谁?”萧衍咯咯的笑。

  “是师父的师弟,”谢怀霜把他放下来,摇着蒲扇,为他扇风,“我同他说我在外捡着个宝贝,他问宝贝是何物,我说是我们的阿衍,他便说,他也很想见一见我们的阿衍。”

  “阿衍想不想要师叔?”

  蒲扇摇出来的风吹着面颊,凉飕飕的。萧衍低头,钻进了谢怀霜的怀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只想要师父。”

  谢怀霜抱过他,温柔的笑了:“只是带你见一见人,师父哪里舍得把我们的阿衍送出去。”

  萧衍在梦里辗转反侧,身上又酸又痛,被褥闷得他汗不间断,他嫌热,想要翻个身,人却裹着被褥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床榻边的鸣钟连敲了数下,没多会儿,有微黄的光落到了他眼皮上。他浑浑噩噩的眯起眼,看见门被推开了道缝,日光从敞开的缝隙中流泻,扇形的光影里有人轻悄悄的走来,似是怕光晃着他的眼,进来后赶紧合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萧衍的手失了重,从床沿滑下去时,惊醒了他自己。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隔着床帐,看见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日光好似静止不动了。

  萧衍盯着前面的黑影,像是还沉在梦境里,眼前虚晃了几道光过去。

  “阿肆?”他抬眼,眼中浮现出惯有的冷嘲,“你怎么进来的?”

  阿肆身上还披着那件黑色的斗篷,他在日光碰不着的阴影里,掀开了风帽,露出了张消瘦的脸,他比上回瞧着要沧桑许多,眼窝愈发深了,浑然一副远途而归的憔悴模样。

  “你们京墨阁不难进。”阿肆看向窗外,似是在观察外边,“我来此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萧衍掀开被褥,扶额静了片刻,才趿拉着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昨晚的事情,想到了苏纵和贺云升的死,握着茶壶的手,稍稍停顿。

  他没有去想晏顷迟,只是听着钟摆轻而有节奏的敲击声,神色恹恹的没什么情绪。

  等再端起杯盏,茶已经凉了,冰凉的水涌过喉咙,触感分明,让人醒神。萧衍饮了茶水,直到杯盏离唇的一刹,目光才落到阿肆面上。

  阿肆无光的双眼和他对视着,低声说道:“晏顷迟要死了。”

  “你说过。”萧衍搁下杯盏,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来此处若是要和我说这种废话,那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阿肆凝视着他,看他说话时,那双眼里透出来的目光是冷的,和以往一样,不曾变过。

  “我和晏顷迟在三百年前,做了交易,”阿肆收回目光,说道,“我答应他复生你,除了复生术必要的代价外,他还需要替我杀了江之郁,帮我重塑肉.身,这是我们之间的协作。”

  “所以?”萧衍没心思听他废话。

  “江之郁还没死,可晏顷迟就要死了,”阿肆说道,“所以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协作了。”

  萧衍腰倚在了桌沿,将顺势滑下的墨发拨到了肩后,以一种懒散的姿态看着眼前人:“你想让我帮你杀了江之郁?”

  “萧衍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就不同你绕着圈子说了,”阿肆抽出张椅子,坐下来,认真说道,“谢怀霜是不是被葬在了雁江小筑?”

  萧衍的目光这句话后微微凝滞,他抬眼,眼风里逐渐倒映出阿肆的面容,阿肆的目色格外诚恳,并不作假。

  “什么意思?”萧衍问道。

  “江之郁找到了谢怀霜的遗骸,”阿肆以目光打量着他,唇边忽然抿起了一抹邪气的笑,“你该知道的,你见过江之郁隐在底下的密阁,也晓得被他复生后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最好也不过是我这种听令的傀儡。”

  “你是想见到谢怀霜变成我这样的傀儡,还是被悬挂在铁链上要死不活的怪物?”

  话音落,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

  萧衍稍稍站起身,不再倚着,屋子里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窗外是鸟鸣喧嚣,暗红绸的帐子被溢进来的风吹动了,金色的穗子随着在空中轻轻摇晃,晃在萧衍的眼里,心里。

  短暂的失语,萧衍敛下眼,他紧攥着桌沿,曲起的指节泛着白。

  “江之郁根本不是个人,”阿肆在暗里细细观察着他眼中的动容,冷笑道,“不用我说,你也该晓得他找谢怀霜是做什么,他怕自己被你算计,所以想用谢怀霜来保自己的命,可他复生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如何信你?”萧衍问道。

  “我想要江之郁死。”阿肆说道,“你也想要他死不是么?晏顷迟已经完了,可笑我给他卖命这么久,到头来全都成黄粱一梦了,江之郁必须死,你可以不帮我,难道你要看着谢怀霜死后都不得安息吗?”

  萧衍心沉不下来,他移开视线去看杯盏里余下的茶水,茶水里浮荡着他的面容。

  静默半晌,他以余光瞥向阿肆,冷漠的没有丝毫温度:“你如何知道江之郁拿走了我师父的遗骸?”

  “我受了晏顷迟的命,本来是要暗中襄助你的,可我很久都没有联系上他了,我没办法,便只能去盯着江之郁的举动了,”阿肆被他目光盯得背脊发凉,可毕竟是久经沙场了,也能够很好的把情绪从面容上隐去,“你就不奇怪江之郁这段时日为何都没有露面吗?”

  萧衍微微蹙眉,说道:“我怎么知道。”

  “江之郁私下里和墨辞先见过面了,”阿肆说道,“我怕是墨辞先透露给他的。”他说到此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萧衍,“晏顷迟人呢?我这几个月都没有联系上他,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萧衍瞧着他,面上没甚情绪的答道:“没死。”

  阿肆想了想,说道:“你叫他过来,我们可以共商杀了江之郁的事,有他在,总归是安全些的。”

  “没空。”萧衍直截了当的说道,“你若要找他协作,就自己去九华山找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肆稍稍静了片刻,忽地笑道,“有必要把话讲得这么绝情吗?他为了你,也算是费尽心思了,你又何必这样小心眼,你们就不能把话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吗?”

  “那又如何?”萧衍睨他,余光里透着点薄情,“他受的苦是苦,我受的苦就是理所应当么?难道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么?若我此刻杀了你,再同你说一句抱歉,你就会原谅我么?那江之郁复生了你,你不应该磕头谢恩么?赶尽杀绝做什么?”

  “……”阿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来找我协作的,”萧衍接着说道,“江之郁我会杀了,我师父的事情和晏顷迟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同我说这些废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不要心疼男人,心疼男人就会变得不幸。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谢怀霜的线是个比较好的线,不用担心会用这个虐受(我这算是剧透吗?要删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