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裴捻动珠串, 看着底下的诸位长老,他的情绪隐在眉眼中,叫人无法窥探。

  “三长老心怀天道, 性命皆系于这道上, 只能专注一心,恪守己道, 若是对谁动了这不该有的情, 只怕将来会剑毁道消, 救也救不得啊。”有人感慨的说道。

  “是了, 三长老的剑道是孤注一掷的, 多年抱守一心,只为淬炼出无牵无挂,无尘缘的心,剑出则锐不可当,剑毁则人亡,三长老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引出旁支。”旁边人附和, “要是叫人魅惑了, 只怕会生心魔。若是三长老生了心魔, 入了魔道, 这九州天下要该如何安定?”

  周青裴略作沉吟:“那依诸位之见, 应当如何?”

  夜间朔风簌簌打窗纸,冬日无虫鸣, 除了风声便再无其他。

  墨辞先躬身拜了一礼,继而沉声道:“老朽认为,晏长老应该除却魔心, 重铸剑心。”

  “重铸剑心?”周青裴手撑在膝上, 微倾身, “阁老如何晓得晏顷迟有了魔心?他身上那枷咒我也见过了,是生了情丝不错,何以说到魔心上?”

  “正如四长老所言,老朽认为情丝生爱,由爱生恨,若是不趁早断了这念想,只怕久而久之会沉积出恨意。”墨辞先说道,“况且……老朽以为,三长老所爱并非是那江氏之子。”

  周青裴扶膝而望:“哦?何出此言?”

  墨辞先再颔首:“若是掌门信得过老朽,老朽自有法子叫您看出来,三长老心中所藏之人是谁。”

  “阁老这般邀功,”周青裴话音一顿,意味深长的笑道,“是想要奖赏罢,我早就听闻那裴昭是你故友遗子,你视如己出,今而看来是真的。”

  “老朽不敢替那孽子讨赏,”墨辞先登时躬身作揖,“孽子狂妄,经人蛊惑才犯下此等弥天大错,老朽只望掌门圣心明鉴,捉到那罪该万死的蛊惑者。”

  “若晏顷迟所爱另有其人,岂不是冤枉了那江氏之子?”有人道。

  “老朽认为,那江氏之子已入魔障,善于蛊惑人,不算冤枉,掌门宅心仁厚,念于江家旧情才只是逐下山作罢,”墨辞先说道,“晏顷迟所爱近在咫尺,在宗门内传出去不成体统,有江之郁作了遮掩,也算将功抵过,而今知晓晏顷迟在替谁隐瞒方位上策。”

  余下诸人没有再多言,心里不约而同的权衡着利弊。

  周青裴思索片刻,微颔首:“那便按照你说得去做罢。”

  ——*****——

  长廊尽头的寮房内。

  晏顷迟倚在墙沿,月光覆在他的眼睫上,带出片浓密的阴影。

  杳杳长夜,屋子里没点灯,唯有清冷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户纸铺进来,在地上镂出纵横交错的花纹。

  此处静得没有半点声响,结界上贴着符咒,灵符阻挡了外界所有的喧闹杂沓,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

  晏顷迟在漫长的寂静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他四肢被沉甸甸的锁链拷住,起身时会拖出声响,人从天明坐到了黄昏,再到夜阑,枷咒无声间爬上了他的脖颈,咒术加身,如同千百根银针同时刺入五脏六腑,他痛得眸光已散,却始终都未言过一字,连衣裳的折痕都没有过分毫的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裹在布袍下的手缓慢探出,轻轻触在了地上。

  晏顷迟以指尖沿着冰冷的木板,缓慢滑动,因前几日的落雨,指尖摸到的木缝隙都是软的,浸着水汽的,坎坷不平。

  他仿若在忆往昔,回味着记忆里的那道身影,指腹或轻或重的摩挲过木板,似是在勾勒什么。

  残留在木板上的寒意渗入指尖,他在冷寂沉沉的寮房里,于半明半昧的月色中,用从未有过的狼狈,拙劣的描刻着心之所往,一遍又一遍,一划又一划,不厌其烦,不知乏倦。

  窗外月色如华,窗内胧光晦暗。

  背后的月光连个完整的影子都照不出,晏顷迟却好似从这晦暗光线里,看见了自己不可念不可想的心事。

  潺潺情意,丝丝缕缕地绕着,缠上他的心。

  咒术陡然席卷而来,晏顷迟被卡的喘不上气,锁链哗啦作响,五脏六腑如遭火焚,火恍惚撩到了他的面上,他难以自持的跪下去,喘息急而粗重,半边身子被焚烧的痛侵蚀,他陡然失重,摔倒在地,任凭挣扎半晌,也无法摆脱一分痛苦。

  枷咒禁锢本心,本心生出情爱。

  身上明明什么伤口都没有,可那从心底增生出来的疼痛却叫人难捱。

  锁链被扯得错乱晃动,忍到最后,晏顷迟浑身禁不住的发颤,他已经失了理智,以额磕在坚硬的岩壁上,狠劲撞着,想要盖住那股痛。

  ——“笃笃笃”。

  寮房角落的一处木板忽然被从外扣响,晏顷迟痛到失声,喉间干涩,喉骨滚动半晌也吐不出一字。

  他手上青筋暴起,艰难的爬起身,撞跌着走了两步,最终跪倒在了出声的地方。

  这寮房隐在后山,是间空置的废屋,因江南多雨,潮气积而不散,木头浸了水,久而久之便被腐蚀出了洞。

  残喘尚存,狭窄细小的缝隙外,有只清亮的眼睛看了过来。

  无需任何话语,晏顷迟仅凭着这只眼,便能辨出来者的影子,晓得他靠门板蹲下来了。

  “你怎么来了?”晏顷迟隔着一块木板轻声问,嗓音沙哑干涩,再也没了往日的温沉。

  “我……”萧衍来时在心里备了许多的话,但在听见晏顷迟声音的那刻,仿佛完全失语,他想说话,可刚启唇,便难以遏制的哽咽。

  话都哽在喉咙,灼的喉咙发涩发紧,他用尽力气藏着哭音,一低头,眼泪掉了出来。

  晏顷迟察觉了,他想抚一抚萧衍的发,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枷锁箍住他的四肢,他不敢动弹,生怕萧衍听出锁链的拖曳声。

  洞口太小,只容得下一只眼睛朝里窥探,萧衍跪在泥泞里,眼睛抵在这洞口,屋子里太黯了,连晏顷迟的脸都辨不清。

  “冷不冷?”晏顷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

  萧衍轻轻“嗯”了声,像委屈的孩子:“我……我想来看看你。”

  “手伸来,给你吹一吹。”晏顷迟声音里捎着有气无力的笑,他笑地这般温柔,就好似他还是原来那个高坐明堂的神君,还是自己的师叔。

  萧衍在寒夜里急匆匆赶来,手已经被冻的没了知觉,像在冰渣子水里浸过似的,指节发红发僵,他轻悄悄伸出一只指,对着那道窄小的洞,塞进去半个手指头。

  “天太冷了,”晏顷迟往他指尖呵热气,“不要冻坏了,吹一吹,吹一吹就好了。”

  萧衍能感觉到热息带来的那股温热的痒意,指节明明僵得难以弯曲,他却像是真的被焐热了,眼中漾起了笑意。

  一扇门,似是能隔开现实的贪恋与虚妄。

  将碰未碰的指尖,悬而未决的暧昧,在此时,在此刻,诉尽了所有未宣之于口的话。

  晏顷迟心口闷痛,他屏息着,轻而缓的换了口气,没让萧衍察觉到不妥,萧衍收回手指,又扒在洞外朝里看,想要辨清那张隐于黑暗的脸。

  正要说话时,萧衍身侧忽然响起声鞋子踩过枯枝落叶的轻响。

  晏顷迟登时警觉,他看着萧衍,说道:“你旁边有人么?”

  “是我,师尊。”苏纵的声音霍然响起,“我带阿衍来的,我方才在外面放风呢,怕有人发现了,这符咒可不好搞,以我的功法只能压制小半个时辰不让人发现,有什么话快些说,时辰到了便该走了。”

  晏顷迟心下凛然,宫里有人和江之郁同谋,人还未找到,此计莫不是设下的圈套。

  他只是这么一想,语气顿时沉了下来:“你不是江之郁?”

  外面两个人齐齐静默了一霎。

  萧衍欲言又止,他看了眼身边的苏纵,才轻声说道:“……师叔,我是萧衍。”

  “萧衍?”晏顷迟朝后退了退,重新陷入黑暗,语气冰冷不善,“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萧衍扒着洞眼,小声解释道,“我听说了今日的事,就让苏师兄带我来见见你,想知道你——”

  话未说完便被晏顷迟不耐的打断:“你不是江之郁,你学他说话做什么?”

  萧衍再次僵住,他不知所措的抬眼看苏纵,苏纵亦是愣怔,两个人面面相觑。

  “师尊,您怎么能这样说,”苏纵不大高兴的说道,“阿衍他担心你受刑伤势重,才叫我带他来看一看的,您都这样了,怎么还惦记着那个没心没肺的犊子呢?那江之郁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纵,”晏顷迟沉声截断他的话,“目无尊长,信口开河,我平日里便是这样教导你的么?回去以后自己到贺云升那里领罚。”

  苏纵悻悻背过身去,不再吭声。

  四野寂寂,晏顷迟似是不愿再说话,半晌没出声。

  未几,萧衍从洞口退回来,喉间发涩:“对不起师叔,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苏师兄说大师兄今日被罚了一百鞭,我担心你也——”

  “我需要你多管闲事么?”晏顷迟的声音嘶哑,难以遏制的痛再次从骨缝里爬出来,“你这么快就忘记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他想让萧衍记起那夜的剖白,又担心苏纵听出异样,只得接着说道:“不过是有几分相似而已,学得再像也终究不是,听不明白么萧衍。”

  咒术纹路霎时间涌上来,勾缠住他的心,紧接着,疼痛掀潮般的侵蚀了晏顷迟的全身,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只得用额头抵在木板上,感受着木头里渗出的潮湿凉意,借此让自己清醒些。

  他费力喘息着,在意识混沌中,一字一顿地说道:“萧衍,我不需要你这样多管闲事,我也不想再看见你,滚。”

  萧衍僵在原地,恍若未闻。

  苏纵偏过脸,眸中似有怒意泄出,他恶狠狠踢了脚地上的石子,石子迸到枯木里,打穿出一个洞。

  “师叔……”萧衍想要替自己辩驳,忐忑道,“我只是担心你……”

  苏纵听不下去,他屏着怒气,对萧衍说道:“阿衍我们该走了,这地方不能久留,人看过便作罢,要是被逮到了都得挨罚。”

  萧衍纹丝不动,他似是没有听见苏纵的话,紧贴耳畔的只剩晏顷迟方才的话,和呼啸的冷风。

  他浑浑噩噩的跪在泥泞里,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只是觉得心中绞痛,难以呼吸。

  他颓唐的跪在冷风中,六神无主,怔怔淌出泪。

  苏纵再也看不下去,他看着萧衍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这一刻恨透了晏顷迟,他的恨意在往后数百年的光阴里,成了难以剔除的附骨之疽。

  萧衍在呼啸的凛风中动也未动,连呼吸也像是断了。

  “走啊萧衍!”苏纵俯身拽住萧衍的腕子,把人强硬的从地上拖起,“师尊不想见你就算了,我们就别在这杵着碍人眼!走!我们回去。”

  “我没有——”萧衍回过神,还想再说,但晏顷迟显然不愿听下去。

  锁链狠狠压在手心里,将手心磨出了血,晏顷迟齿间打颤,一种无法呼吸的心痛挤压向他,他一拳砸在岩壁上,震得岩壁簌簌抖下一片碎屑。

  血淌湿了眼,爬到颈间的荆刺纹路越收越紧,他嘶哑干涩的扯出声:“滚!萧衍别再让我看见你,滚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的老婆:师叔……我担心你(委屈)(乖巧)

  现在的老婆:晏顷迟,放你妈的屁(翻起白眼并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