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把一场宏大的海难做背景, 津岛修治和梦鸠两人谈笑风生,在巨轮整体沉没的时候,有一个算一个, 他们两个全都掉水里,也不清楚这是图个啥。

  无数人的哀嚎合着海水倒灌船里的轰鸣, 使得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

  数千吨的大船陷入海底深处时引起的灾难,不下于正常情况下出现的海底漩涡。

  梦鸠在越发沉重的水压中找到那个闭起双眼, 一脸平静的随着水流放逐自我的青年。

  水层随意折射的光线为他打上一层轻盈的柔光,使得他本就姣好的面容越发精致,好像生存在海底深处的异形之物。

  想到那些正在海面上嚎哭绝望的人类,看清有多少人被卷入轮船沉默的灾难变成一具具飘荡在海中的尸体……他忽然认为自己这个想法再贴切不过。

  传说中,深海妖怪塞壬就是这么一种会蛊惑水手, 沉没大船的精灵。

  眼前这名在水中安详阖眼的青年, 正是仿佛塞壬一样的海妖,让这艘盛满了人间名利,富贵荣华的船只尽数回归无尽的深海。

  而他本人则如同泡影一样, 放任不管随时会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中。但是他比美人鱼更悲惨唯美, 起码小美人鱼找到了渴望的爱情,而他一无所有。

  费尽力气把这个放弃求生的人类拖上海面,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船只失事的地方足有上百米远,隐约能看见几艘救生艇顺着太阳的方向漂流, 更多的是来不及逃跑,在冰冷的海水中渐渐失温死去的落难者。

  梦鸠托着津岛修治在海水中挣扎, 眼中泄露出的情绪和这里的所有人无关。

  “唉——”

  消沉的一声叹息, 他已然不会再为类似的场面失控,但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所以为了找回些熟悉感, 津岛修治醒来的时候,大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这就是你的后路?安详的入水可是我没想到的。”

  津岛修治被骂得呆了呆,浸泡在海里的青年整个人都显得水灵灵的,刚清醒过来的眼神茫然划过,等待机智的大脑重启的这段时光被梦鸠用来捏脸。

  “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个解释吗?”

  “呜呜呜——!!”被抓住脸扯开嘴的津岛修治立马发出不满的声音。

  梦鸠才不管他,直到自己满意了才松开手,把怀里这个脱力的大男孩往肩膀上提了提。

  津岛修治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环顾四周,看到不少海难中身亡的尸体浮肿溃烂的模样,神色之中隐约可以窥见一丝恐惧与遗憾交杂的复杂情感。

  梦鸠没有等他主动询问,平静的把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报来。

  其实没什么好说明的,大致会发生什么,津岛修治可能比亲眼见证这一切的梦鸠还要清楚。

  这条船上的所有人,不论是复仇者,还是无关人士,亦或者是满身罪孽的坏蛋谁也没有逃过这场天罚般的灾难。

  听他说完,津岛修治一度气息消沉,懒洋洋的趴在大妖身上喃喃自语。

  “啊,这样一来玫瑰女士岂不是……唔,也好,这其实更好……复仇者与罪人同归于尽的戏码,发生在这广阔无垠的大海上,宛若一瞬绽放的烟花,一夜枯萎的玫瑰,以后也将不为人知,永久沉默下去。”

  “不过真羡慕啊,不是说罪人都被这场灾难吞噬的一干二净了吗?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湿透了的青年勾起上翘的嘴角,神情怎么看怎么自嘲。

  还是梦鸠看不过眼去,用搂紧他腰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他开始朝附近一个飘荡过来的酒桶靠近。

  “继续这样自言自语下去可是会失温而死的。”

  津岛修治不甘示弱:“比起我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你能靠体力横跨整个大海游回横滨吗?”

  梦鸠面无表情:“这种责问的话应该由我来说吧?要不是你搞出这么一场盛大的葬礼,我们现在还好好的呆在船上随时可以返航!”

  津岛修治不满的提高了音量:“哈啊?我可完美的完成了任务,包括主事人在内,所有人的情报可是都已经储存在我的脑子里了!”

  “但是包括主事人在内,所有人都葬身大海了你这些情报有什么意义?”梦鸠十分无语的打断他的诡辩,偏偏这货还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袋瓜,神态轻松随意的辩解道,“总归是一件好事,你看,有罪的人都死了,复仇者也魂归理想国了。”

  “但是那些无罪的人呢?”梦鸠把津岛修治丢进那足有半人高的酒桶里后,自己一个人飘在海里,仅仅把一只手放在桶身上借力,“我早就想问了,津岛,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你这是想和我谈心吗?”

  津岛修治调整一下姿势,手臂放在酒桶边缘,一只手撑起歪斜过来的侧脸,另一只手随意的在梦鸠的那只手的手背上画着圈圈。

  梦鸠无视那点儿皮肤上传来的痒意,尽管嘴唇和手指都在冰冷中逐渐失去血色,变成不祥的青白,但他的语气却给人以无穷的安心感,在这种时候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在此之前都做了什么。

  带着津岛修治从海底游上海面,带着他躲过大船沉没时掀起的风浪,带着他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漂流了好几个小时,这是对体力和意志的极大考验,但是他从始至终都不曾丢下津岛修治这个拖累!

  苏醒过来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儿的津岛修治,如今倒是对他多了那么一点点儿难得的耐心。

  像是以前,梦鸠问他这些比较敏感的问题,津岛修治一般都会随口糊弄过去,非暴力不合作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如今,他会在这海天一线的壮阔风景中,笑得像是要随风而去。

  柔软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滴,清俊的面庞此时此刻仿佛发着光,如此情景,哪怕你心知他是个罪恶滔天的坏蛋,刚刚制造了一起疯狂的灾难,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一种让人愿意与他共同沉沦的特殊气质。

  望着他,仿佛直视深渊本身。

  津岛修治,这个心里充满了黑色的男人,每天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得以说清。

  只能像是活人避讳死者,野兽躲避食物链上的上位者——敬而远之!

  一个无时无刻都被谜团笼罩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笑的如此清爽通透。

  梦鸠听见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但这个人本身已然消融在海风中。

  津岛修治:“如果我说,这条船上根本不存在无罪之人呢?”

  梦鸠眼睛微微睁大。

  津岛修治笑了。

  “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怎么可能那么大一条船上,几千人居然找不到一个无罪的人?但事实就是如此,来之前我拜托几个熟人帮我调查过了。”

  “这条每年都会往返于横滨的大船如同一个地狱的入口,唯有罪人方能登船,似乎就是船只所有人早先的设想,而他也有权有势的确实这样做了。”

  “那些被拐走的女人当真是纯粹的受害者吗?不是吧,能登上这条船的人所求的,不外乎金钱财富,权利地位,讨好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比自己有财富的人,为此不惜陷害他人。”

  “这样说你可能不太能理解,我举个例子,玫瑰女士三木青。”

  “她是复仇者没错,但在你看来她或许也是受害者中的一员吧?”

  梦鸠迟疑的在津岛修治询问的视线中点了点头。

  津岛修治一下子笑了,手指在自己的头上点点。

  “我说过了,船上所有人的情报都被储存在这里,三木青原本是没有上船资格的,但是为了成为某个富人的情妇,她杀死了自己作为情妇的朋友,顶替她的身份,拿走她的船票登船。”

  “这女孩在被抓走送入地下拍卖场的时候,可能根本没想过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却迎来这样一个可笑的结局。”

  “而更可笑的是,真正让她得以登船的,却恰恰是因为她杀害了自己的朋友,还将她的死亡报成失踪,装作受害者的样子接受公众怜悯。”

  “这样一来,你觉得这艘船上真正的无辜者有几人?”

  “……”梦鸠听着津岛修治饶有兴味的点评船上众人的各种黑历史,表情渐渐麻木了,他出声问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听说的?”

  居然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没放过。

  这么多的把柄握在手里,怪不得以往的成绩都那么优秀,但是——你是鬼吗?

  随着诉说,津岛修治的眼神逐渐恶劣,仿佛证明一处人间地狱的存在对他而言是必须要骄傲起来的荣誉功勋,此时不禁乐呵呵的嘲笑道:“对哦,在你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可是做了很多……”加重语气,“很多准备呢!~”

  梦鸠:“……”无言的半分钟,他说,“你可以把这种事交给我来做,我们是搭档,津岛修治。”

  “……”津岛修治眨眨眼,略带犹豫的神色虚假的呈现在俊秀的脸上,食指无意识的抠弄着木桶边缘的位置,梦鸠等了好一阵才听见他慢吞吞的道:“说好了,以后这种麻烦事我就都甩给你了?”

  梦鸠不置可否的应下,然后说:“但是请您不要想着偷懒,津岛大人。”

  “呜哇——你好烦!”

  前一刻还是运筹帷幄的操心使者,恶魔化身,这一刻又好像大男孩一样开始碎碎念叨,仿佛不这样大声抱怨,他就不是津岛修治!

  如此矛盾的一个人将会是自己的搭档了吗?

  梦鸠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物理意义上的。

  “阿嚏!”

  “啊,你感冒了吗?那请离我远点儿,传染给我就不妙了。”

  “津岛大人……”

  “什么?”

  “不会说话就请您闭嘴!”

  “生气了吗?生气了吧!你居然生气了?!”

  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梦鸠忍受着一个不断逼逼的烦人精,一直到直升机把他们两个提溜回陆地之后。

  然后就是追责的时间。

  一条载满了几千人,数百名流的渡轮就这样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的消失了,作为在场的两名当事人,不给出个可以拿出去糊弄公众的解释,你们觉得这合理吗?

  梦鸠在心里默默认可了上司的发言。

  确实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