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如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浑身是被人打折了一般疼痛。
他这是在哪?
是往生涧的崖底。
还是阎罗殿中?
他奋力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试图从周遭的环境中看出些端倪来。
只是这地方……瞧着似是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何处了。
他妄图挪动下自己的身体, 出这个屋子去看看。
却是不小心打碎了身侧搁置的茶盏, 叮铃坠地的声音叫他顿时有些混沌,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只是觉得这窗边的云真美,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皎皎, 你醒了?”光晕下有人推门而入, 亮的他有些看不清楚面容。
可他却笃定,那就是……“哥?”
即便是他已经明了, 自己不过是云霁月创造出来的替身。
但他仍是固执地唤出了这般称谓来。
云霁月踏光而来,脚步缓缓地停在他的身侧,露出那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来。
只是一打眼便能瞧出来云霁月就是云霁月,与他云如皎是完全不同的。
云霁月像竹,韧而不弯。
永远那般的意气风发,天之骄子。
“好些了吗?皎皎。”云霁月伸出手去摸了云如皎的额头, 又温和地说道,“退烧了。下次可定要记得, 莫要再自己跑去后山上了。踩空摔了不说, 竟是在上面冻了一夜,才叫我找到。你身子骨本来就羸弱, 不能再这般任性妄为了。”
云如皎的脑海中倏地滑过一道记忆碎片,伴随着疼痛席卷而来的是他这时候的记忆。
后山、发热、云霁月的嘱咐, 无不彰显着——
他是在一千年前了。
也怪不得他瞧着这周遭陈设熟识,他应是在这里与云霁月共同生活了数百年。
此刻, 云霁月应是已经自月龄宗失踪了。
云霁月看他脸色不对, 赶紧放下了手中端着的药碗, 扶住了他的身子,问道:“皎皎,怎么了?你可是难受?”
云如皎生生咽了一口腥甜味道回去,又佯装无事地摇了摇头道:“没事的,哥。我就是……”
很想你。
若说他这世界上最该恨的人,便应是云霁月。
可他却从未曾恨过云霁月。
他是云霁月一手创造出来的。
与其说云霁月是他明面上的双生兄长,倒不如说云霁月便是他的父、他的母。
他瞧着面前那般温柔善良的云霁月。
一如他残存记忆中的模样。
忽而忍不住拥了上去,紧紧地将自己的身体贴住了云霁月。
他感受着他和云霁月同步的心跳声,每一次咚咚作响,都在彰示着他还活着。
一切都还来得及。
“哥,我真的……很想你。”
云如皎忍不住地说着,眼眶红红肿肿,又湿湿润润。
云霁月推开他,在他脑门上重重地弹了一下,又道:“如今倒是想我了,你怎么不想想,我那日在后山寻到你时候,你摔得七荤八素的模样,可是快要将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你知不知道!”
云如皎敲了敲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又问道:“哥,我有些记不太清了,我去后山是作甚的?”
云霁月喂他喝了口苦涩的汤药,又拧着眉头道:“我怎么知晓?日日往那后山跑,有甚的好玩的,不如你下回也带上我吧,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狐媚子勾引了你去。”
听着云霁月这般嗔怒的话语,他忽而觉得很是宁静平和。
既是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便会利用这次机会,不再走上那条绝路。
他到现在仍是不确定云霁月是否也因着相同的原因,选择跳下往生涧。
但还有时日,他总能寻到根源的。
云如皎顺从地喝完了那苦涩的汤药。
云如皎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的余渍,又夸赞道:“皎皎今日做的真好,往后更要好好吃药,将身子补好。可是知道了?”
云如皎默默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情。
云霁月却是几分愁容道:“皎皎如今病好了,却是不活泼了,还是从前天真烂漫些的好。”
云如皎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他历经了这般多的事,早便心如死水,如何再天真烂漫。
不过只能奋力地牵起唇角,挤出个笑意来给云霁月瞧着。
他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哥,你可能拿个铜镜来与我瞧瞧?”
“你这伤口未曾伤到你的面容,瞧来作甚?”即便是口上这般言语,手上却未曾停下拿铜镜的动作。
云如皎接过镂花镜子,看着镜中黑发模样的自己,似是当真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样子。
额间也未曾生出那道红痕来,微微上翘的唇角,当真像极了顾枕夜日日描摹、悬挂的丹青上之人。
顾枕夜……
他怎么又想到了那个人。
云如皎敛下眸光——
他既是回溯到了千年前,他便不会再同顾枕夜有任何的攀扯了。
那个人啊,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却是伤他至深。
他当真怕极了。
只是……他忽而念起了方才云霁月所提及的后山。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顾枕夜曾说过,他与“云霁月”便是于后山相识。
“云霁月”从不曾是云霁月。
可后山……却许是那个后山。
那便不再踏入后山一步。
至少能绝了他与顾枕夜的孽缘。
云如皎从此刻起大门紧闭,日日只见云霁月一人。
云霁月端来为他补身子的汤药也不曾嫌苦,一口口地灌下去。
只是兴许云霁月心虚,他们兄弟二人所居之处更是人烟罕至。
他归来三五日,从未曾见过任何一个旁的活人。
云如皎每日除了读书,拼命地摄取着他从前不知晓的知识外。
便唯有坐在窗前,望着后山发呆。
正值春日,后山一片片的梨花开得正盛。
恰如灵折山上的盛景。
云如皎深吸了口气,覆上了自己跳动的心房。
他不过是云霁月造出来的替身也好,但如今他有血有肉地活着,便会一直这么活下去。
他舒展了下筋骨,准备走出房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过未曾走到门口,便听到茅草堆中传来微弱的嘻索声。
他顿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绪起本就不多的灵力。
缓步向着那茅草堆走去,蓦地将上面覆盖的杂草掀了起来。
可入目的却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黑猫。
黑猫通体玄色,唯有头顶上一抹如血的红毛。
云如皎顿时眯起了眼睛,这模样……
像极了顾枕夜那玄虎原型。
小黑猫虚弱地朝着他“喵喵”叫了几声,眼睛不过眨了几下又要闭上。
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可怜得要命。
云如皎心下一动,待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拨开了小黑猫染血的皮毛。
那下面是蜿蜒了半个身子长的伤口,结痂又被撕开,鲜血淋漓。
他的心脏微微一抽,下意识地便想要触碰。
可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般倏地抽回了手,佯作冷漠的模样抱臂站在一旁。
他心知肚明那就是顾枕夜,也记得住自己要和顾枕夜划清界限。
可是眼瞧着小黑猫虚弱的仿若下一瞬间便会死。
他到底是心软了。
只是顾枕夜一介妖王,那般高的修为都能受这么重的伤。
伤他之人恐怕不是好惹的。
他的灵力输入到小黑猫的身体里,如同石沉大海般。
虽是惊起了微微的波澜,却依旧毫无作用。
没有旁的法子能救顾枕夜的性命。
他只能用外衫卷起了小黑猫,匆匆抱去与云霁月瞧上一瞧。
云霁月看他弄得血污,虽是皱眉,却也未曾呵斥,不过是说道:“瞧他模样,无法愈合是因着他中了毒。故而这伤口即便是外表痊愈了,还要被他自己生生地亲口咬开,因为里面的溃烂未曾好。所以要先将他这跗骨之毒清除,才能慢慢养好。”
“跗骨之毒……”云如皎的脑海中顿时有了这段记忆——
当时他是在后山捡到顾枕夜的,随后便如同神农尝百草般,将后山上孕育的灵植草药,全都一股脑喂给了顾枕夜活命用。
许是顾枕夜命大,又或是他运气好。
他记得那时候他喂了一株神似苦麻的灵植给顾枕夜后,顾枕夜逐渐变得好转了起来。
“这跗骨之毒有解,需得要咱们后山上产的清益草便可。只是那灵植生的位置不好寻找,长的模样是——”
“基生叶莲座状,条状披针形、倒披针形或条形[1],灰绿色,周遭有小锯齿状。”云如皎打断了云霁月的话语,忙不迭地说道。
云霁月一顿,疑惑道:“皎皎,你如何得知?”
云如皎随意地糊弄过去:“不过前几日在哥哥给的书籍中瞧见的,便记下了。我去寻,劳烦哥哥你帮忙守着这只小黑猫了。”
既是他无法狠心置顾枕夜于不顾。
那便叫谎言成真吧。
若是顾枕夜从头至尾瞧见的、以为的救命恩人都是云霁月。
是否他就不会再为了自己抽情魄,将一切事情都推到那极端的轨迹上去了。
只是……他的心为何还是那般难过。
不是说定了吗?
他是真的要做那个玉石心之人了。
他不应再动情了。
尤其是对顾枕夜。
云如皎抿着唇,转头便出了门去。
丝毫不在意云霁月担忧劝阻的声音。
他神思有几分恍惚,不论怎般都无法凝神。
逼得他不得不席地而坐,盘腿打坐调息。
只是他越想静心,便愈发得混乱了起来。
顾枕夜不是在山上偶遇的吗?
如何又会出现在他家门口?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根本无法改变过去?
即便他错过了后山的弯弯绕绕。
可事实结果不会更改,他便终究会重逢顾枕夜。
他不知道。
只是愈发得混沌了起来,直到气血紊乱,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云如皎擦了擦唇角血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
天色已晚,月上西楼。
本就阴森可怖的后山,如今瞧着更是鬼影重重的模样。
他忽而想试一试——
顾枕夜伤得那般重,若是他未曾及时取得清益草回去。
如果他拖到天亮后再寻找,顾枕夜是不是就会死。
这一切是不是就会改变?
可他不敢。
更不想。
“顾枕夜……”
他默默呢喃了一声那人的名讳,到底还是撑起了身子继续寻找。
清益草虽说少见,生长的位置苛刻。
可依凭着他方才寻回的记忆,他到底还是很快地便寻到了。
待他拿着清益草返回居所之时,他却忽而迈不出进门的脚步了。
他站在廊下,瞧着窗棱剪影中云霁月忙前忙后的背影。
忽而迟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了。
只是觉得当个正常人太难了,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儿在他胸腔里荡漾着。
可他却并不知道该留下哪个,剔掉什么。
“皎皎?”是云霁月回首瞧见了他的影子一直不动,方才出声询问道,“怎么了?皎皎,你可是受伤了?”
见云如皎不答,又是匆忙妄图上前,又道:“是不是疼?你可在那处站好了,我去寻你。”
云如皎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答道:“没什么,哥,只是走得急了,腿上抻着筋疼罢了。”
他又疾行两步,进门将清益草递给了云霁月。
云霁月一剂药一直在火上慢慢的煨着,只等着一株清益草了。
见状,忙将清益草搁了进去,黏黏糊糊的准备着熬成一贴膏药,敷在小黑猫的伤口之上。
忙完这一切,他又拉着云如皎左看右瞧,生怕云如皎是真的受伤又瞒着自己。
瞧见无碍,这才当真放下心来。
边扇着火,云霁月便边同云如皎随意言语道:“皎皎,自你走后,这只小猫儿似是来了精神,竟是喵喵呜呜地要爬出去。我将他逮了回来,他就冲着你房间叫。我瞧他这模样,受伤有好几日了,是生生撑着从山上爬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爬下来呢?”云如皎没由得问了一句,看向小黑猫的模样多带了几分审视。
云霁月被他问的一懵,顿了顿方才道:“兴许是想寻个有人烟的地方救他吧。他那个模样,若是留在山上,只能是等死了。”
“原是如此。”云如皎似是认下了这个理由一般,又深深地瞧了小黑猫一眼。
可当真是这般缘故吗?
小黑猫如今昏睡着,像是梦中并不安稳,又是太过疼痛,身上一个劲儿地抽搐着。
云如皎就这么冷冰冰地看着他,默不作声,维持着事不关己的姿态。
云霁月看他冷脸,倒是诧异道:“皎皎,你往日里从不曾这般。你是最心善不过的,平日里见到那些个小兽受了伤,都是心疼得仿若你自己伤痛一般,今日怎么……?”
云如皎别过头去,挤出个纯真模样,又道:“可能是我长大了吧,也能见得这些了。哥,药熬的如何?”
云霁月也明了他不过生硬地扯开话题罢了,微微瞥了一眼,又道:“快了,莫急。”
云如皎应了一声,忽而又是想起月龄宗掌门曾告知自己——
云霁月的父母亲族为妖族所害,故而此生最恨妖族。
他是未曾在小黑猫的身上嗅到妖族味道。
但他想着不过是因为他此时此刻灵力更为低微。
但……云霁月应是不会察觉不了的。
但云霁月又是那般的镇定,并不像是发现了小黑猫就是妖族的事实一般。
他抿了抿唇,还是问道:“哥,我其实想问,你是如何辨别妖族与妖兽呢?”
云霁月扇了两下蒲扇,笑道:“你瞧,这床上的小猫儿,就是个妖兽。他身上没有任何妖族的气息,只要不修炼,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做个妖兽也挺好,不必非要挣扎去做个伤天害理的妖族。不过皎皎,你怎的忽而问起这个了?”
“没甚。”云如皎摇摇头,又道,“哥,若是没我能做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了。我忽而想起今日的书还未曾看完,得看完才行。”
云霁月颔首道:“去吧,我这没甚需要忙的了。你记得将烛火剪亮些,仔细你的眼睛。”
云如皎如同逃也一般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只是思绪总是不经意间,随着他的眼神飘忽到云霁月那处。
许久许久,便是连月牙儿都快要歇下了。
他方才瞧见云霁月的屋中灭了灯。
顾枕夜不会死了……
这是好事。
云如皎安慰着自己:“是好事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也盼望着……顾枕夜这回认准的是云霁月。
云霁月应是“云霁月”的。
而非顾枕夜拿来搪塞自己的一个人名罢了。
他想笑,却总也笑不出来。
胸口里总是像缺了一块什么似的,酸涩难过的要命。
该安寝了。
睡着了,便什么都不会想了。
云如皎第二日是被怀中毛茸茸又暖呼呼的东西拱醒的。
他还以为自己仍在灵折山,怀中抱着的是墨。
不过呢喃一句:“墨,别闹了……”
却未曾留意到他怀中那只不同于墨的小黑猫,倏地眯起了他金色的眼眸。
竖线般的瞳仁在那一刹那放大——
顾枕夜醒来之时,便发现自己变回了黑猫。
他的原型本是玄虎,只有在受到极重的伤是才会为了保持黑猫模样,并屏蔽自己身上的一切妖气修为,以保证自己不会再受到更多的伤害。
他本以为自己是因为消耗所有修为去救云如皎才会如此,可逐渐却发现他所处之处分外熟悉。
分明就是他与云如皎千年之前相遇的地方。
他顿时便想到,往生涧曾有传闻说是有回溯时间之用。
不过只是传闻,从不曾有人信过。
如今看来——
却是往生路太长,一切都重新来过了。
顾枕夜顿时有了精神,明知道清益草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却偏生不去寻、不去吃。
他不过就准备等在原地守株待兔,等着千年前的云如皎来后山遇到了他这只小黑猫。
随即便心软救下。
那样他一定会有法子阻止云霁月,救下云如皎。
让这一切都不再发生,让云如皎安安稳稳地一辈子同他在一起。
可他却逐渐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等了许多个日升月沉,却没有再遇见云如皎。
他看着自己日渐衰弱的身子,知道不能在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
云如皎既是这一次没来寻他,他便自己送上门去。
他的皎皎他知道……
那会子是最为良善心软之人。
只是……
云如皎顿时想起了他如今回溯到千年前,哪里还有墨的存在。
那么他怀中这一团,便还有顾枕夜无疑了!
他陡然起身,将顾枕夜摔在了床下。
丝毫不顾虑顾枕夜是否还有重伤在身,遭不遭得住他这么一番折腾。
他凝视着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哼哼唧唧卖着可怜的顾枕夜。
兀自从其身上跨了过去,推开房门对着在院中忙碌的云霁月说道:“哥,这只小猫儿若是好了,便将他丢出去吧。左不过伤好了,也不会死了,也算得上我对他仁至义尽了。”
云霁月诧异道:“他伤还未曾好全,便再留下养几日吧。平日里,你不是还会求着我,让我把那些个小兽们多留下些时日吗?怎的今日,便要将他赶走了?皎皎,自你病好了,性子却是大有不同了,倒是怪哉。”
云如皎蓦地一怔。
云霁月那般聪慧,不能叫他再看出自己的端倪来了。
他沉吟片刻,便随意寻了个理由:“倒也不是,只是这只小黑猫粘人得紧。我昨夜本就未曾睡好,今日更是被他吓了一跳。”
云霁月噗嗤一声笑道:“那小黑猫甚是喜爱你,半夜里药有了作用,他便醒了。一醒来就要去寻你,生生拖着伤体,往你房间爬。我瞧着他也好些了,便将他搁在了你房间里头。那今夜还是将他放在堂屋里吧,总不能吵着你的。”
此话落罢,顾枕夜便是循声将自己挪了出来。
他如今伤势大好,却是比之先前更为不知所措了。
从前想着他回到了千年前,还能挽回一切。
可如今得知云如皎是千年后的云如皎,他又该如何挽回弥补。
身上的伤,远不如心底的苦痛来得猛烈。
后悔懊恼的情愫如同钝刀子般,时不时地在他心窝子上戳一下。
叫他的伤口好了依旧被撕开,鲜血淋漓的如何能愈合。
他遥遥地看着云如皎。
忽而便明白了,那时候自己抽了情魄,云如皎面对着那般冷漠的自己,是何感触了。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真的能重来。
他还有机会可以挽回。
可若是那般……
那个受了无限委屈,那个被绝望深深击溃的云如皎。
便不复存在了。
他爱过的。
爱过他的那个人,亦是会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忽而有了几分庆幸,庆幸还是那个他。
只是这般有些莫名其妙的罢了。
云如皎既是不理会他,他总也是要黏上去的。
那些云如皎吃过的苦,受过的伤。
他总也要体会一遭的。
这是他的报应。
是他合该为他所有的错处而弥补的一切。
想及此,他便又试图挨近云如皎一分。
却堪堪被云如皎又躲了开来,并顺手提着脖颈丢到了一旁。
即便是他还装的像是个真真切切的小猫儿,喵喵呜呜地哼唧了几声。
却依旧博得不得云如皎的一分怜惜。
云如皎冷眼睨着他,不曾言语。
许久,方才微微启唇,道出个:“脏。”
顾枕夜身上一僵,顿时他便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混着泥土味道。
是脏的。
云霁月瞧着顾枕夜顿时僵住的身形,也在暗处轻轻拧了眉眼。
只是不出须臾,便又笑道:“他不过是个妖兽,又懂什么?更何况受了重伤,若是想给他洗澡,也需得等他伤好痊愈了。”
顾枕夜却似是未曾听得云霁月这般为他辩驳的话语似的。
干干脆脆地一头扎进了他们盛水的大缸中。
初春的水是钻心透骨的冷,顿时沿着他的伤口渗了进去。
顾枕夜的上下牙磕在了一起,却是紧咬住了牙关。
他的皎皎那时候被他扔在极寒之地,生生扛过了十天。
远远比他如今在冰水中滚一圈要难捱得多。
那般的冷,皎皎是如何在伤透了、寒了心后,还去寻自己的呢?
他凭什么……值得云如皎这般相待。
顾枕夜感受着刺骨的寒冷浸透了他。
可随着血色浸染在水中,又消散。
他便也没那般脏了。
云如皎瞧见顾枕夜这般行径,便是心下一颤。
他的手握成了拳,指尖狠狠地戳入掌心中。
直到留的点点血痕,方才让他维持了清明。
他冷漠地瞧着顾枕夜,妄图压制下心中微微扬起的波澜。
到底还是深吸了口气,转过了身去。
只要他瞧不见,他也能做回那个铁石心肠之人。
可是……
他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还是回了头。
却见得云霁月已然是将顾枕夜从水中捞了出来,搁在一旁干净的布上。
云霁月挑眉望向云如皎,又道:“他倒是灵性,听得懂皎皎你说他脏。”
只是他面上虽含着笑意,可眼底一闪而逝的寒意却被云如皎捕捉了个正着。
云霁月对顾枕夜这个所谓“妖兽”的身份产生怀疑了。
他倒不如……趁热打铁,让云霁月亲自将顾枕夜赶出去。
这般……倒也不必他心中波澜万顷了。
云如皎兀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故作天真地将顾枕夜拆穿:“是啊,哥,你不说我倒不觉得。如今瞧着这只小黑猫恐怕是开了灵智的,也许不多时便能化形。那这般便是有趣多了,哥,不如留下他吧。”
顾枕夜还未曾来得及欢喜,便听得云霁月又道:“皎皎,你说得对。这小玩意儿不干净,亦是不安生。如今他毒解了,伤好不过也是时间的事,理应扫地出门了。”
说罢,便是将顾枕夜裹着布,一同赶了出去。
继而,他又在这小屋的周遭设上了一层结界。
叫如今未曾恢复修为的顾枕夜,根本无法碰触。
云如皎看着与他划开了楚河汉界的顾枕夜。
陡然间心中是痛快与苦涩共存。
他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顾枕夜也会如从前的自己一般,被惨然地拒之门外。
可又有一时半刻,念及了顾枕夜将情魄剥离,归根究底也是为了自己。
只是与顾枕夜四目相接,看见那双金黄色的眸子之时。
他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心房漏跳了一瞬。
他扭过头去,装作困顿的模样对云霁月又道:“哥,我昨夜未曾安睡,先回去再休憩一会儿。”
云霁月应了一声,也未曾多问。
云如皎躺回了床榻之上,却只睁着双眼盯着屋顶发怔。
他明明在往生涧之上时,已是笃定了心思,与顾枕夜再无瓜葛。
可如今重来一次……他却是犹豫了。
他轻笑了一声,自嘲着轻声道:“云如皎啊云如皎,那般多的亏你还没有吃够吗?那般多的苦痛还不够让你清醒吗?这一场梦,还想做到什么时候?合该是时候醒了……”
他总有更为要紧的事情要做的。
封心锁爱才是他应选的路。
他自窗边向外望去,云霁月不知在院中摆弄些什么。
似是灵植草药类的东西,只是乌漆嘛黑的一团,有些看不清楚。
他也不甚在意,只真的阖了双眸闭目养神。
眼见真的迷迷糊糊要睡着,他却陡然惊醒了过来。
不对。
月龄宗的掌门,以及那本被他带走,险些翻烂的册子上。
皆说了云霁月最不喜药草。
他当时没有留意,只因为自己记忆混乱,组不出个囫囵个来。
可如今亲眼得见,却是暗自揣测,云霁月是否在预备着炼什么丹药。
不然怎会将他们的居所,选定在这灵植药草最为丰沛之地。
他还未起身去仔细瞧个究竟,便见云霁月站起了身。
云霁月似是瞧见了什么般,开口说了话。
只他或是离得远,又或是云霁月织了隔音罩。
他只得偏斜地看见云霁月几个口型,奋力凑成了个整句。
——“天道如此不允,我既是不能屠你,我也不会认命的。”
说罢,便仰头恨恨地看着那九重天上之所。
仿若要将全身的戾气都涌入其中。
云如皎倏地被他此行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天道,是掌管所有人命簿生死的天道。
即便是他这个被云霁月造出来之人,恐怕也早便一笔写在天命册上了。
他们的所作所为,皆入天道之眼,受天道制衡。
他却是忽而又想到,他当真能改变自己与云霁月的命运吗?
他所想做之事,又何尝不是在与天道抗衡?
就如他未曾上山救下顾枕夜。
可顾枕夜仍是下山寻到了他。
就好似一切的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又重新被拨乱反正,回到了正轨。
他是否还会变成那个被所有人爱着,又所有人都想亲手杀了他的云如皎?
他突然垮下了身子。
颓然地跌坐在地。
云霁月似是听到了他房中响动,进门便瞧见了他惶恐绝望的神色。
顿时面上一冷,问道:“皎皎,你听见了什么?”
云如皎抬眸望向云霁月,一双翦水秋瞳中如蒙了层薄雾般。
他缓缓地摇头,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安心,哥,我什么都未曾听见。”
云霁月显然是不信的,只他却未曾表现出来,只道:“那便好,我怕你心软,听见了我对那只小猫儿的处置法子呢。”
云如皎忙问道:“处置?哥,你对他……做了什么?”
云霁月平淡地说道:“没甚,皎皎也不必担心了。”
云如皎虽觉云霁月是诈他的,但却依旧心下咯噔,目光止不住向外望去。
顾枕夜已是不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了。
四顾更是无踪影。
“你果然在担忧他。”云霁月撑着下颌,笃定地挑了眉,“皎皎,你好似从发热好了之后,便有些奇怪了。你到底那日在山上,见到了什么?”
一针见血的话,直扎的云如皎无法解释。
他唯有凭着自己脑海中仅存的些许记忆,随意胡诌道:“其实那日我许是瞧见了这只小黑猫,也恐怕是我留下的气息,才让他循着找来了吧。其他……便没甚了,当真。”
云霁月太过敏锐聪慧,一丝一毫的端倪都会被所他察觉。
云如皎只觉得如履薄冰,还好他不记得全部事情,也不会被套出话来。
云霁月也算是勉强信了他这般说辞,得见他无碍后,便又道:“皎皎,那你先安生歇着。”
随即出了门,望着顾枕夜消失的地方瞧了一眼。
他既是这般同云如皎说了,自己处置了那只小黑猫。
那也合该当真处置了才对。
云如皎吃不下,更睡不着。
他分明还有近九百年的时间可以谋划,可他却偏生觉得他已经来不及了。
他坐在窗前的条案前,随手胡乱翻着那些个云霁月拿给他的书籍纸册。
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的。
明月皎皎如银盘。
这世间唯一亘古不变的,恐怕也只有日月天地了吧。
他长叹了口气,努力迫使自己继续看下那页纸张上的文字去。
却忽而听得一声遥远的猫叫声。
似是凄厉,又好像是死前的绝望。
顾枕夜!
云如皎未曾多想,便推门而出,赴了结界之外。
只他未走两步,便踢到了脚边软绵绵的东西。
他借着月光向下望去——
那是一只玄色的猫儿,软踏踏地躺在地上。
已是没气了。
云如皎顿时心脏一抽。
不会的。
他微微颤抖着手,用树枝拨开了那只尸体。
额前并没有顾枕夜那一撮如血的红毛。
果然不是他。
可是……他呢?
云如皎环顾着四周,再也未曾瞧见顾枕夜的身形。
许是回去继续做他的妖王了吧。
他兀自呵呵地笑了一下,大大地喘了两口气。
他关心顾枕夜那般多作甚?
不过是一个他想划清界限之人。
顾枕夜若是消失了,不再痴缠于他,亦或是死了。
不正是说明这天道命运能被修改吗?
可那一刻,他为何会想着——
若是顾枕夜不死,即便是重来一遭又如何?
大不了他做那个玉石心的皎皎白月光,和所有人划开界限罢了。
呵,他还真是下贱。
心中总还是不自主地想着为那个人所做之事找理由来。
他深吸了口气,挖了个浅坑,将这可怜的小猫儿埋了。
只一回首,便瞧见了云霁月立于廊下,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多久。
低垂的屋檐遮挡住了云霁月的神色,叫人远远地看不清楚。
云如皎打了个寒战,那是透骨的阴翳。
可他不过挪动了几步,便瞧见云霁月是笑着望向他的。
见他归来,又道:“皎皎,可是饿了?”
云如皎摇摇头。
他如今心中揣着千斤重的事,总是没胃口的。
可云霁月的语调却不容置喙:“皎皎,听话。你这几日本就病着,若是不吃,定不会好的。待你吃完了,我便告诉你那只小黑猫去了何处。”
那般温柔又有力的调子,就像是哄着一个三岁幼童罢了。
云如皎抿着唇,还是随意扒了几口饭菜。
也算是应付了。
见云如皎停下筷子,云霁月又慢悠悠地收起了碗筷。
他并不急于告知云如皎,反而耐着性子等云如皎发问。
可他低估了如今云如皎的沉静。
是久久的沉默。
到底还是云霁月撂下了收拾的碗筷,状似随意地说道:“我将他赶去前山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云如皎应了一声,没有旁的反应。
他是当真不记得前山是何处了。
不过既是赶走,这几日顾枕夜未曾修养好,理应是不会再回来了。
更何况,顾枕夜还有妖族要看顾,哪里有空与自己纠缠。
这般也是好的。
云霁月轻轻皱了眉,疑惑道:“你不再担忧了?”
“担忧什么?”云如皎反问道。
前山。
是有甚不对劲儿吗?
云霁月听罢,便也未曾再多言,只道:“我只是忽而忆起前山有一窝凶恶的妖兽罢了。”
云如皎手上动作一滞,又缓缓说道:“无妨,我们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不过是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顾枕夜定是不会因此丧命的。
他到底也是妖王。
方才那不过是自己……心乱了而已。
若是顾枕夜因此事恨上他,那便更好了。
他二人之间就再也不会有关联。
那他也就真真切切地改了他自己的命簿。
他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哥,今日饭菜好吃。”
云霁月见他笑颜,也松弛了几分,说道:“皎皎,我明日起要出趟门,不知何时能归来。饭菜你需得自己学着做。你身子骨弱,这几日也待在院中吧。我会留个结界与你,不必忧心。”
云如皎顿时紧张了起来,忙不迭地问道:“你去哪?”
云霁月未曾正面应答,不过是随意捏了几句任谁人都听得出的谎言。
云如皎未曾再追问,不过笃定了心思他需得跟着云霁月去瞧上一瞧。
他前几日在书中所看,又用了灵草造出个追踪香来。
那香味唯有吃了对应药材的自己,方才能闻见。
云霁月天不过蒙蒙擦亮,便已出了门去。
云如皎候了些时辰,便也追了上去。
云霁月脚程快,恐又招了云。
一时间他竟有些寻不到正确的方向了。
好在微风拂面,吹来的是浅淡的追踪香味道。
他便寻得了方向,赶了上去。
身后的草丛中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动。
他回首瞧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有。
应是他多心了。
这风吹草动,有些声音实属正常。
他甫要催动灵力招云而来,却是嗅得追踪香的味道更浓重了起来。
云霁月未曾招云?
他还在近处?
方要深究一番,他却又感觉到身后草丛中又是响动。
可这回……却是风静树止。
他眯起眼眸,不过平淡地起身,又道:“你还要藏多久?一直跟着我,到底想要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1] 苦麻形状:选自360百科,/doc/571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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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月终于出场了!这可是传说中的男人呢,只存在于口中的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