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争一家之胜负,争己身之命途,争洪荒之天命。
棋局忠实地记录着洪荒大陆上发生的一切。
通天的脸色在黑与白之间变幻不定, 半晌,略带委屈地看向玉宸。少女眨了眨眼,下意识代入了一下自己, 随即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神情。
通天(眼神示意):他真的好过分。
玉宸(眼神示意):太过分了, 好想友尽。
通天(眼神示意):我们出去把他打一顿吧。
玉宸(眼神示意):我觉得可以。
双方迅速地达成了共识,方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面对他们的对手。接引对于自己一击未中并无太多遗憾, 只端坐于地, 微微抬起悲悯的眸,耐心地观察着太一的踪迹。
东皇太一,东皇太一,呵, 东皇..
若不是凭借天地眷顾,又岂能..
偏妄在心底肆虐,衬得他半张面容也像是浸在浮沉的阴影之中。
魑魅魍魉从僧袍底下伸出手来, 数十双干枯的,焦黑的,透着浓烈恶意与不详意味的手,匍匐逶迤在接引身后。
他却浑然未觉,只一味地注视着,注视着, 直至耀日刺痛双眼,方阖上那双不甘的眸。
“入, 魔?”玉宸微微启口, 眼底似有三分恍然。
接引淡淡地望来,竟也点了点头, 略带歉意地执了一礼:“以此面目示人, 却是接引冒昧。不知是否惊到道友, 某在此先行致歉了。”
通天眉头微挑,又顺着棋局延伸的路径望去,入目所及,沉沉如晓夜:“你弟弟,准提,他知道你这幅模样吗?”
“他知道的。”
接引平静地笑了笑:“我的弟弟,自然站在我这一边。”
玉宸垂眸:“哪怕,这亦是一条绝路”
“那也是我们心甘情愿,入此炼狱苦海。”接引叹息一声,将手掌抵在额前,纯粹的佛光猛然发力,将魔障生生压下。
却也只是压下。
接引无悲无喜地想着:
魔障自心而生,而他不可无心。
玉宸与通天齐齐沉默。
道尊的衣袂拂过足下方寸之地,明镜般的眸中映照着纠葛的命数。他们对视一眼,一触即分,仿佛并未对此生出什么看法。
“玉宸道友所求之道,同样是一线生机?”
静默了半晌,接引又开口道。
他的目光掠过星罗密布的棋局,落在高悬在玉宸通天面前的棋子上。蕴含着星辰命轨之力的棋子上下浮动着,仿佛浸在一条无形而又漫长的河流之中。它终生只会踏入这条河流一次,仅仅一次,决定了它一生的道路。
两人都没打算立刻动用这颗棋子,他也就静静地看着,想着它会落到何处去。
东皇的实力距离圣人唯有一线,准圣巅峰……可从法则中脱身。往下去找新的对手,还是……
玉宸也在想。
她在计算时间。
他们可以保留这颗棋子多久,一天?两天?总不至于能长久地留在手上。
下到哪里同样是个问题。哪怕在此之前,他们便在洪荒上落下数子。想来,还是要看时机。
她便垂眸浅笑,轻快地答道:“是啊。”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所谓一线生机,不过是渺茫而不可求的念想。”接引的目光盯着棋子,选择继续延续这个话题,“不过,这对二位而言,怕是乐在其中吧。”
通天抬手摸了摸空气墙,还是很想穿过去揍人。
他的目光与玉宸轻触,转瞬分开。圣人露出个捉摸不透的笑,只道:“苦中作乐,乐亦甚矣。”
“如此,倒是甚好。”接引目光恍然,轻声赞道。
通天便又敛眉扫了他一眼,眉头轻轻皱起。
抛开对于「太阳」的执念,接引圣人似乎仍是昔日在紫霄宫时的模样,谦和有礼,分外体贴,绝不轻易伤人脸皮。委实将「中正平和」一词写进了骨子里。一如所求之道,「慈悲为怀」。
这样的圣人,又何必入魔?
既已入魔,所求为何?
接引与玉宸一句接着一句地交谈,互相试探,互相蒙骗,通天偶尔插上几句,目光又更多地落在洪荒大局上。
玉宸回想着昔日之景,念起圣人布下的弥天大局,心中凛冽,眼眸里倒仍是含着清浅的笑意。
简而言之,这棋局中的三人,确确实实是「各怀鬼胎」了。
*
西境的草木簌簌作响,留念似地牵着准提的衣袍。他肩上携带了一缕春风,落花悄然舒展着自己的花瓣。
风尘仆仆的旅人向着汤谷而去,其间避开了朗朗的太阳,皎皎的明月。星辰注视的目光里没有圣人的身影,祂的形体消失在银河璀璨之间。
覆盖了洪荒四境的雨丝连绵不绝,被女娲扬起的缥缈广袖挡在外面,圣人的蛇尾逶迤,碧眸注视着下方迁移的人族。
昆仑山上的修士终究是下了山,为这红尘滚滚间挣扎求索的百族万民。在宥的目光掠过多宝,瞧向玄都,忽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大抵是想起玄门三清的道来,一说道法自然,一说阐明正理,一说一线生机。
所求不过,太平世间,岁岁年年。
巫族的后土竭力奔走在大地之上,妖族的太一推开太阳宫的门扉。
倘若一切得以改变,这最终的变数,可是握在落棋之人手中?抑或是,众生所求,自有众生去争。
争一家之胜负,争己身之命途,争洪荒之天命。
甘之如饴,乐亦甚矣。
*
“甘之如饴..”
紫霄宫内灯火如豆,衬着浮黎弧度优美的下颌,圣人神色半明半昧,瞧不真切。只听他垂首又重复了一遍,极为冷淡的音色中透着似有若无的讽刺:
“竟是甘之如饴吗?”
祂的目光恒久地追寻着东海间翻滚的浪潮,倘若有人回首,必能轻易发现祂沉默的等待。可是没有人在那里,便只余灰烬的余烟,证明冰原上曾有烈火焚烧。
鸿钧面上不显,心下暗暗叹气。
刚刚告知对方玉宸所在之地的一气手持造化玉碟,打量的目光掠过异世来的尊者,又落在浮黎身上,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了然:“这位便是浮黎圣人吧。”
“正是吾徒玉清。”鸿钧一甩拂尘,气仪高邈。
浮黎将将回过神来,垂首略行一礼,苍雪似的衣袍覆过古木盘曲的长阶,往前走了一步,又似恍然般回头看了一眼。
归墟之境,玉宸纤长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搭上心口,眼中显出片刻的茫然。
胸腔内的心脏正常每秒跳动1到1.6次。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自昆仑至碧游有万万里,再从碧游往紫霄,又是万万里。他走了数个万万里,方至今日。时空跌转,往事复回。
浮黎兀自压下心头的暴虐,眉眼间透着愈发冷淡的色彩。
太初天道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往一气袖中躲了躲,又被道祖默默地揪了出来。
低头的瞬息,两人目光交汇。
“你怕什么?”
“哈哈。玉宸的记忆我封的,她掉在昆仑我安排的,你说我怕什么?”
一气沉默了几息,反手将造化玉碟丢进了袖子。
对上鸿钧诧异的目光后,他只矜持地笑笑,就着先前的话讲了下去:“道友之徒玉宸道君既往归墟而去,吾徒自当作陪。两人一心所慕,唯独无上大道。”
“确确实实是..甘之如饴。”
浮黎闻言再度抬首,面对一气饱含深意的目光,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竟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这沉默更令天道畏惧。
躲在袖中的祂抖得愈发楚楚动人。
鸿钧按了按眉心,提取了一下关键词:玉宸和通天一起去了归墟。
他本能地有些不悦,但也知道此时不应纠结这些东西。
远道而来的道门之师敲了敲桌案,将另一位躺平装死的天道「请」了出来。
先前尚未面对面时,犹显得轻轻松松一心吃瓜的太始,此时也慎重了许多。祂分外乖巧地窝在鸿钧掌心,借着造化玉碟蹭了蹭鸿钧的手,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无害与纯真。
至于有没有人信吗?
这可真是个问题。
浮黎的目光落在两位天道之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初装死的心越发强烈,却也耐不住隔壁太始的深(死)情(亡)呼(威)唤(胁)。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想拖人下水,要死一起死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个鬼哦。
鸿钧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询问道:“道友”
一气心知肚明,深知此劫难逃,轻轻叹上一声,到底把太初给出卖了。
“归墟一程,虽说是吾等为天命而争,实质亦是天道与魔道双方又一次的交锋。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三千魔神之躯为养料供养大道以来,洪荒命途多舛,量劫屡生。道魔之争亦是其中一例。”
可这和我妹妹又有什么关系。
浮黎并不想关心洪荒。
鸿钧同样知晓一些内幕,此时眉头微微皱起:“你们这里……打到什么地步了”
“天机命盘已启。”太初弱声弱气地回道。
鸿钧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你们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吗?”
“还好吧。”太始默默地接了一句,“这玩意总要有人去开的。不然接下来怎么打?要不是盘古把它留在了归墟,事情也不会这么复杂啊……”
“而且,它最先找上的就是小玉宸诶。”太初默默给自己戴上了痛苦面具,“我们也不想的,真的。”
“最先找上了玉宸”浮黎忽而开口道。
“对啊对啊。”太初点头,“要不是这样,小玉宸也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哦。”
祂顿了一顿,与太始对视一眼,突然意识到这是个甩锅的好机会。
“想当初,碧游宫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实乃福地洞天,仙人居所。却不知归墟藏于东海之下,已是蓄谋已久。无耻老贼魔道凭借魔气引诱圣人入内查看,趁机于其道心种下魔种……”
“噌——”
有人拔剑。
太初抖了抖,谨慎地按住了自己的小心脏。
浮黎轻声道:“继续。”
“噢。”祂乖巧地应了一声,继续添油加醋抹黑起对面来。
“圣人自巫妖量劫之后心中偏妄便颇为严重,又逢三清分家一事..”太初无声地望了浮黎一眼,“海外孤岛长悬一线,与世隔绝愈发深久。一时不察,便入此迷障。”
“为师得到示警之后将她匆匆带至紫霄,查看其情况后,深觉棘手。”鸿钧接了一句。
一气平静道:“遂与我等联系,将之送往此界,以远离刺激源头,再寻治疗之法。”
浮黎紧紧扣着三尺长剑,因着用力,以至鲜血从指缝里漏下。
他露出森白的牙齿,上下一碰,吐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来:“所谓的刺激源,可是指我与兄长二人?还是说……碧游宫那群人?”
太始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呢?你不要多想。”
祂浮起在半空之中,周身流转着银色的光辉,透着无机质的冷意。
像是心疼起他这幅模样,便又略微给了他一点提醒:“前些日子于紫霄宫中,你之所见,亦是她之所见。”
太初:“玉宸之心魔,不过是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