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有冬雪,有春花,还有吾友。
百年一瞬, 千年一朝。沧海桑田,日月永驻。
东海上的迷雾渐渐弥漫了开来,遮住了一望无际的澄碧海面。有奇异的岛屿沉浮于暮霭沉沉的天幕之下, 仿佛有生命般, 无声地向船只靠近。
玉宸低眸望去,广袖微拢, 轻轻抱起了昏睡过去的小金乌, 她稍稍调整了下姿势,便由着他在怀中安然地睡去。
少女复而抬眸,目光晦涩,遥遥注视着海天之间铺开的云雾, 面容上浮现几分怀念的色彩,似怅惘,又兼带着些微的错乱感, 终化为唇齿之间,似有若无的一声喟叹。
*
“花有重开的那天,人会有回来的时候吗?”
再度置身于过去的记忆之中,玉宸倏忽在想。
少女重新睁开眼眸时,广袤无垠的飞雪复又取代了碧海,自枝头上轻盈地落下, 拂过手背,带来微凉的触感。
她怀中已经没有了一团毛茸茸的金乌, 唯独青萍横卧膝上, 剑光清泠,无声吞吐着日月之华。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青萍轻鸣一声, 又在她伸手安抚之下, 重新安静下来。
玉宸目光微转,若有所思地望向身边的女娲,静了一瞬,方开口询问道:“风希觉得呢?”
女娲抚琴而坐,琴音悱恻。她墨发如瀑,尾端浸没于流水落花之间,神情中又透着与己无关的淡漠。
韵律随心所向,未成曲调,便已生了无边苍茫,仿若万古皆空。
女娲动作微微止了一瞬,纤长的指下琴弦无声颤动。她慢慢抬起那双碧色的眸子,静静地望向玉宸:“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不知道呢。”女娲轻轻摇了摇头。
“圣人也会有不知晓的事情吗?”
青年身形一晃,长袍微垂于地,流溢着淡淡的辉光。他于墙壁边稳稳立住,耳边漏过几许风声,便随口接上一句。
他足下的流云履稳稳地踏上遒劲的枝干,手掌则轻轻拨开杏花枝头,一捧凝霜的雪,方望见红墙内的两人。
随即,太一唇边漫开一抹粲然的笑意,漫不经心之余,又显得灼灼夺目。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几乎晃得人失神。
却教玉宸微垂了眼眸,心间生了些微的怅惘。
太一啊……
“你们在这里啊。”太一轻笑道。
他随手把混沌钟收了起来,单手一撑,熟练地翻过高墙,踏着繁华落锦的间隙走来,天光徐徐拂过他眉眼,柔和了几分眉梢鬓角的凌厉之色。
太一微叹一声,又习以为常地吐槽道:“好友啊,你二哥最近设的阵法是不是又多了?”
“可惜还是拦不住我。”说着,他又笑了起来,眸光熠熠,愈发灼灼。
玉宸摇了摇头,无奈道:“若不是你总是不走正门……”
她说了半句,又在好友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松了口:“知道你有本事了。”少女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眸光清浅,又小小地抱怨了一声。
“不要总是仗着混沌钟啊。”
太一伸手捂着耳朵,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加快脚步走至玉宸身旁,方揽袖坐下,低首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啊?”
女娲眸光微敛,侧首静静地望来,半晌,语气平淡道:“阿宸问我,离开的人会不会有回来的那天。”
太一一顿,微微收敛了唇畔几分笑意,与她对视几息,方收回了视线。
他轻咳一声,镇定地开口道:“这当然是——一定会呀。”
玉宸眉睫无声地颤了一瞬,又抬眸望向他。
白袍的青年支着下颌,目光定定地瞧着她,不急不缓道:“虽然眼下局势紧张,但兄长自有分寸,断然不会将整个妖族绑上战车。巫族有后土他们拉着,也不像是没了脑子,打算两败俱伤的模样。”
“总之,打是一定要打的,但基本上还能维持着一定的平衡局面。”太一眉目微凝,郑重地下了个结论。
玉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发觉这一点的太一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指,以手握拳,抵于唇边轻咳一声:“所以,吾友不必为我担忧。”
尽管态度是相当笃定,说完这一长串话后,太一犹有几分忐忑,望向她的目光中,竟微微透出几分紧张。
为什么而紧张呢?
玉宸便慢慢阖了眸,手掌轻轻搭上一寸青萍,回忆起当初的心情。
巫妖两族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计其数,偶尔她也会关注几下,大多数时候又专注于教导徒弟,以及闭关修行。
外界之事,兄长们虽有意将之与昆仑隔开,但当真有大事发生,也未曾能够瞒过她去。
总归,上清玉宸……也是位圣人。
此次战役因着牵涉颇广,又显得尤为重要几分,以至于伏羲也下了场。女娲往昆仑寻她,言之叙旧,又未尝没有逃避之意。
而她对此念念不忘,终成遗憾的原因——
玉宸抬眼望他,语气凝重道:“妖族中坚力量齐出,后方空虚,当如何是好?”
太一愣了一愣,眉头微微皱起,沉吟道:“自然还是有人留守的。”
女娲眉眼淡淡,接口道:“周天星辰大阵?”
太一摇头道:“既是要打大战,阵图已交由伏羲保管。不过兄长已令白泽率领一支部队镇守中庭。我们自然不会留下后患。”
玉宸:“可靠吗?”
她定定地望着太一,重复了一遍:“可靠吗?”
女娲眉头微皱,下意识便想开口,又被太一轻轻挡下。
太一望着玉宸,心下苦笑一声,却侧首对女娲道:“昔日道祖有令,圣人不得干涉量劫。娘娘,我不想听说您前脚来了天庭,后脚便被带往紫霄的消息。”
女娲似倏忽无言,又犹带几分不甘。
玉宸亦随之静默了一瞬。
她移转目光,望向身侧的女娲,指尖微微探出,带些安抚性质地握住她微凉的手。
女娲眉眼微垂,心底寒意愈深。
她似茫然又间杂着不解,凝视着身旁的少女,喃喃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当初……为何要成这个圣呢?”
玉宸眼眸渐渐沉下几分。
耳畔又听太一低笑一声:“自然是,不成圣人,终为蝼蚁。”
可成了圣呢?
可是大一些的顽石?
没有思想,没有意志,唯独顺天地而行之,仍然是无用之物。
玉宸晃了晃脑袋,将不合时宜的念头赶了出去。
太一目光微微柔和几分,他瞧着抿唇不语的少女,心下哂笑一声,手指微抬,飞快地揉了揉她的发。
随即,他一挥袖袍,迅速后退了两步,过分熟练地避开了青萍自发横溢的剑气。
“太一!”玉宸指尖压住青萍,心中气极,又喊了他一声。
太一便笑。
太一眉眼灼灼,目光又未曾移开少女那熟悉到足以刻入魂魄,以至于永世不忘的容颜。
瞧了许久,他忽觉怅然若失,便道:“吾友是瞧见什么未来了吗?”
不待回答,他又继而道:“没事啦,未来这种事情,看看也就罢了,做不得数的。天庭防御之事,既然吾友这般担心,我回去便多增些人马,保证与战区的联络顺畅。”
玉宸微微启唇,眸光微敛,将言未言,欲言又止。
“总之,等我回来啊。”太一金眸熠熠,只定定地望着她,又自唇边扬起一抹笑。
少女微垂了眸,掩下眸底几分涩意,努力笑了起来:“确实该走了,算算时间,哥哥也该发现你了。”
太一莞尔:“那就到时候见啦。”
玉宸扬唇微笑,又在他转身时,轻轻眨了眨眼,无声落下一滴泪来:“好啊。”
梦境也好,现实也罢。
原来千山万水经行而过,却只记得当初许诺的一句归来。
*
【太始洪荒】
侧殿日月无光,唯有夜明珠皎皎的光穿透沉雾,自过往的梦境中漫过。
鸿钧望向里间,驻足了几息,不紧不慢地踏入殿中。祂垂坠的道袍轻覆过暖玉地阶,连绵晕染一抹青莲之色。
太一扶着额头,勉力自云榻上坐起,转头便见道祖漠然地立于殿中。
这世间最为尊崇的尊者,以其一贯的淡漠姿态,望着这个自幽冥天地重返人间的残魂余魄。
他本该惊讶一下,又或者摆出一副更为敬畏的姿态。
可此刻的太一笑了笑,只平静道:“您来了啊。”
他摸了摸鼻子,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又笑道:“可惜了,该有一杯茶的。”
鸿钧眉目不动,慢慢地瞧了他一眼,便开口道:“你梦见了什么?”
侧殿似静了一瞬。
太一微挑眉梢,目光奇异地望来,不知想到什么,便又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一些过去的,忘不掉的旧事罢了。”
“有冬雪,有春花,还有吾友。”
太一微叹道:“确实是一场好梦啊。”
鸿钧微垂的衣摆晃了晃,似经风吹,又杳无痕迹。
祂的声音古井无波,继续道:“吾徒以大法力蕴养混沌钟,保你残魂不散。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生此一梦,既是前缘因果如此,却也惊扰了你的魂魄。”
太一眼眸微动,试探道:“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的。”
鸿钧:“……”
太一迅速端正姿势,垂首诚恳道:“承蒙道祖指点,在下不胜感激。”
鸿钧极淡极冷的目光扫过他面颊,颇觉几分碍眼。祂身形瞬移,信手一抬,食指松松点上他眉心,映上熠熠生辉的太阳神纹。
太一呼吸一滞,身躯下意识微微后仰。
鸿钧垂首望来,神情漠然至极,只淡淡道:“所以,吾来纠正这个错误。”
太一:“等……等等?”
他眼眸微微睁大,只觉魂体再度混沌起来,身形一晃,便又倒了下去。
道祖却已垂了眼眸,面容冷淡地收回了手,广袖逶迤于地,风姿卓然地立于玉阶之上。
良久之后,祂轻轻叹了一声,目光隐约染上几分阴翳:“如果纠正玉宸的审美,也这么容易就好了。”
旁观事情发生的太始:“……”
您开心就好。
*
东海。
自迷障中脱身而出的通天微撑着额头,身形微晃,复又稳住。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四周弥漫的雾气,却再没有先前那般浑噩的感觉。
太一回眸望他,惊疑不定道:“吾友?”
通天摇了摇头,他望了望欲言又止的太一一眼,开口询问道:“可觉得还好?”
太一微微颔首。
通天松了口气,又道:“那我去瞧瞧阿宸。”
“去吧去吧。”太一面容无奈,习以为常地送人离开。
通天便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知说些什么,又轻轻展露几分笑意。太一手指微搭着下颌,目光温和地望来。
海天一色的澄明天光轻拂过他面容,剑眉入鬓,煌煌无尽。
东皇,太一。
通天晃了晃神,于唇齿之间,低声念过挚友的尊号。
他眉眼愈发柔和,色若霞明玉映,眉似远山含黛。
于是万物为之黯然,沉寂于清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