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记得耀眼的光芒和灼热的疼痛,但是在万物宏伟的蓝图面前那是如此微不足道。那是时间全貌中无限微小的一个横截面;是这个世界以及每一个世界里所有沙滩上的所有沙中埋藏的一颗孤独沙粒;是一本书中不曾开始也不曾结束的一片书页。

  莱既无处不在又不在任何一处。在无限之中拉伸摊分并在同一刻体验全体的时间与空间。宇宙大爆炸的同时恐龙生存的同时金字塔存在的同时宇宙探索的同时超级英雄结集成军的同时宇宙死亡。那是一条直线,而从这条直线开始延伸出由于每一个细微选择而可能产生的每一条平行时间线,向外不断编织如同那数不尽的静脉、动脉和毛细血管创造出有生命有呼吸的多元宇宙。

  莱目睹并知晓了万事万物,但是从巴里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起一切都开始消失。

  要忘却是如此简单,因为此刻他唯一想要记住的就是这一个奇迹:他人生中所发生的一切引领他在中城劫持了一辆装甲车,而正是这同一座城市孕育出了闪电侠。美丽、完美的巴里。他比这一切都来得重要。他是如此难过且困惑——直到莱感觉时间线重新滑入轨道然后对方脸上缓缓展露认出他的神情。

  “莱。”

  巴里唇上吐露出他的名字,那声音比大千世界的任何声响都要甜美动听。

  他将自己从时间之流中抽取出来然后重新安放进自己的身体以及记忆里,这是在一微秒中完成的缓慢进程。随着他重新编织出自己的实体,他拿回了自己的手——他真正的那只手。他保留了自己的伤疤——它们都是他的一部分——但是修补了桡骨上曾经骨折但从未正确愈合导致天冷时作痛的旧患。他从远古到未来存在的所有记忆中取出属于自己的记忆,就像是把衣服从衣柜里取出来一样,拿起来仔细检查然后扔掉那些不合适的。他在时间线落定的过程中检视这条时间线,然后看着以无足轻重的选择织就而成的挂毯,从上面挑拣他觉得合适的选项。

  他能看到自己在时间线的下一个瞬间说“嘿,巴里。”于是他就那么说道:“嘿,巴里。”字句不断在永恒中回响,从这块跳板跃出同一个命题的千种不同变体。

  记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在他们两人脑中彻底安定下来,巴里就已经搂紧在他怀里。

  随着莱从时间流分离,不属于自身的想法在他脑海回响。

  他忘记了莱。嘘。他怎么会忘记了莱?嘘。他这辈子爱得最深的人就是莱。我现在在这里了。那么多的回忆,那么深的爱恋,那么重的心痛。我现在在这里了。而那全部都消失了,完全消失了。没有消失,再也不会消失了。

  “对不起,对不起。”巴里一遍又一遍胡乱重复,他握起莱的手,用手指抚摸莱的脸庞。莱紧紧回握,嘘声压下他的所有道歉,拭去巴里眼中的泪水。“我爱你,求你不要再离开。”

  于是他俯上前亲吻巴里,那就像是饥饿了几百年之后尝到一小口食物,如此柔软而甘甜几乎令人疼痛。“我不会了。”

  巴里往后一抽但没有断开两人身体相连之处,仔细打量他全身。“怎么做到的?”他惊奇地问道。

  莱歪过头思索这个问题。尽管经历了这一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简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在同一时间,他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为什么必然发生?这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并非直线向前而往往是逆流而行,仿佛命运找到了一个它喜欢的结局然后走遍所有可能的脚本直至它到达起因。那么简单,就好像重新把多米诺骨牌复位接着再把它们推倒一遍。然而至于‘为何’以及‘如何’,这些莱不确定。他心里只浮现出一个答案。

  “因为不可能以其他方式。”

  巴里歪起脑袋,双手落在莱的脖颈上,一抹微弱的笑意在他唇边颤动。

  “你现在成了什么高维度智者了?”

  莱嗤之以鼻,他向前踏近一步,想要抹掉他们之间的空隙,接着靠向巴里的触抚。“我非常怀疑。”

  巴里突然抽开时感觉就像是鞭子一甩。与奥核之眼把他轰成万千碎片洒遍各个时间点开始的那段时间相比,莱此刻甚至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份对方留下的空缺。巴里狂躁激动,在莱面前转着小圈来回踱步。

  “我们得打电话给丽莎。我们得找到丽莎。”他的手拧在一起。“她一定会杀了我。”

  莱露出宠溺的笑容。“冷静。”

  “还有米克!我们要怎么打电话给米克?他在时空飞船上。”

  “巴里!”巴里的双眼猛地回到莱身上,突然停下了步伐。“就呆在这里——全身心都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就这么一分钟。其他所有事情都能等那一会儿。”

  巴里的视线不安地从莱身上闪向远方某座地平线外看不到的城市,然后目光趁着勇气似乎还没有漏光之前回来了。“好吧,这个我办得到。”

  莱迈步向前,他张开手臂接着巴里滑进他怀里。

  这就像是嵌入最后一块拼图:突然一切感觉正确无误完整无缺。不管他曾经去的地方是哪里——而那些记忆现在已经快要化成一团烟雾——这切实巩固了他不会再回去的事实。

  巴里很温暖,比一般人都要温暖,莱能感觉到神速力在他体内以及周围流动。时光穿梭区残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余烬与之和鸣。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抱着巴里了?时间和记忆的微妙变动令他难以进行计算。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这之后巴里把他的手机塞向莱然后逼他打电话给丽莎。

  他拨通号码,手指轻松地靠肌肉记忆移动,接着屏息把电话举到耳边。电话响了又响,就在他觉得再也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她接起了电话。

  “嘿,”她的声音从电话线路传来,听起来很是厌烦,“这是谁?”

  “嘿,车祸现场。”

  长长的一段沉默,莱几乎以为电话已经挂断了。接着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犹豫不定。“莱、莱尼?”

  “对,丽丝,”他说道,她叫出他名字时的声音一如既往令他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笑容,“是我。”

  他听见一声啜泣,立刻就后悔用电话告诉她。他绷紧身体听着她哭,无法安慰她也无法出现证明这不是什么残酷的玩笑。巴里轻轻从背后搂住他,他的下颌搁在莱的肩膀上把电话夹在两人的耳朵之间。当他听见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他抱紧莱把身体贴得甚至更近。

  几分钟之后丽莎才再次说话,当她开口时那声音鼻音浓重抽抽噎噎。“我忘了。”

  “我知道。”莱说道,希望能安抚她。丽莎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从来都不希望她这么想。很快丽莎就会忘记自己忘记了莱,所以安慰她可能并没有意义,但是对莱而言这么做很重要,也许那就足够了。“我们都忘了。”

  “我怎么能忘了?”

  莱听得出泪水威胁着就要从她眼里掉下来,那股恨不得能安慰她然后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保护她的念头令他痛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现在回来了。我很安全。我再也不会走了。”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手撞上电话话筒的声音传来。

  “你最好快点来见我,你这个混蛋。”

  “你知道我会,小妹。”

  莱挂断了电话,锁好手机然后把巴里从身上解开接着还给他。巴里把手机滑进自己的口袋然后重新踏入莱的怀里,羞涩的眼神与大胆的触摸截然相反。莱在想他是不是甚至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双手重新仔细测绘莱身躯上的地貌。

  莱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而巴里的笑容在每一个吻过后只变得越来越耀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开始注意到彼此以外的所有事物。

  太阳低低地悬挂在辽阔的荒野之上。

  “我们这是在哪里?”莱终于问道。

  巴里环顾四周,看向无边的沙漠,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人烟。“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开始步行。他们本可以奔跑,但是他们选择了步行。他们心中没有目的地,挑选了个方向然后不抱到达任何地方的希望径直前进。他们周围的景色看起来像是美国中部。不过,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看起来都像美国中部,据他们所知,他们说不定是在澳大利亚。

  巴里告诉了莱他不在时发生的所有事情,种种细节在他说话的同时开始溃散,时间、地点和人物全部都混淆在了一起。这没有什么区别。莱知道那很快就会固定成某些更加连贯明确的事实。这只是时间问题。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他们肩并肩摆臂,他们的手指轻轻相蹭。

  当太阳西沉而他们还是没有接近任何城镇,巴里停下脚步面向莱问道:“现在怎么办?”

  这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我想回家。”

  巴里和他十指相扣。“你已经到家了。”

  莱仔细凝望面前的男人。也许巴里并没有说错什么。

  “你是真的在这里,对吧?”巴里问道,一只手的手指触上莱的脸然后恋恋不舍地停留,“这不是我的幻想?”

  莱靠向碰触他的手。“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告诉我你死了。我想那是……”巴里的眉毛狠狠拧成一团。他摇了摇头。“记忆全部都混在一起了。”

  “我想以某种角度来说我确实死了。但同时也没有。”

  “你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

  莱考虑了一会儿。“很难形容。感觉就像是做梦的时候看到自己睡着了。有时候我在你身边,有时候我无处不在,有时候我不在任何一处。就是那样。既然现在我已经离开了那里,一切也开始慢慢消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回避了某些特定的回忆,仿佛现在回到了他脆弱不堪的人类之躯后那些记忆之宏大惊吓到了他。然而那也没关系,既然他已经到家,记住这些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他确实回到了家,和巴里在一起,但是比起一望无际的荒漠平原,他渴望回到某个更熟悉一点的地方。“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们该去哪里?”

  “我的公寓怎么样?”

  “那个地方还是你的吗?”

  “不知道,但那是我现在想去的地方。”

  巴里带着他跑到公寓,先是一路往西直到看见某个眼熟的地方然后转向。他奔跑的速度比平时慢得多,莱能感受到神速力在巴里体内流动,他自己的身体与之共鸣轻颤。他伸出手,巴里奔跑时全身噼啪流动的闪电就像是个好玩的东西一样缠绕在他指间。

  他们只在莱家的那栋楼前停留了一秒钟,大楼和他记忆中一样:破旧但是坚挺。他们走楼梯上去,梯级在每次都会发出声音的地方吱呀响动,等他们爬到五楼莱的脚已经酸痛了。他猜连续好几个月陷入虚无状态再加上好好过了四十多年的日子,那确实会让一个人的身体变成这样。

  莱试着扭动512室的门把时门打开了。没有上锁。他往里面推开门,预期随时都有可能听见别人的怒吼,但是当门晃开将内部的小厨房和客厅展露在他们眼前时,里面没有任何近期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他们小心翼翼地漫步往里面走,莱进入卧室接着打开衣柜。

  “我的外套在这里。”他宣布,重新回到客厅。

  “这真的是太怪了。”巴里的手指抚过屋内的一切:铺满尘埃的厨房,剥落的墙纸,破烂的沙发。“我可以发誓你在半个小时之前甚至不存在。我不久之前才来过这栋楼。我那时候……”巴里的脸再次像纸袋一样皱成一团。“我不记得当时在做什么了。但是你不在这里。”他以略微更为确定的语气宣告道,“你不存在。”

  “我确实不存在。从来都没有,直到你把我拉回来之前我都不存在。”

  莱瘫坐在沙发上,沙发的触感如此熟悉的同时又如此陌生。他任由自己的头向后倒然后闭上眼睛,感受指尖上沙发的粗糙布料。布料由纺线穿梭编织而成,他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每一根独立的纤维,就像许许多多的时间那样缠绕在一起。这根是他自己的线,和这里的这个人编织在了一起,又再一次分离……

  巴里骑坐在他双腿上,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的眼皮像是压了十吨重物,等他勉强睁开眼睛时巴里已经俯上前贴进莱的空间。

  “你累了吗?”巴里问道,他的吐息温热地喷在莱脸上。

  “累了。”停了一停。“不累。”又停了一停。“我说不上来。”

  巴里向他宠溺地一笑。“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把这个问题可能出现的所有答案都说了一遍?”他的手指轻抚过莱的脸,循着眉脊沿他的颧骨向下,落在他唇上。“我可不可以吻你?”

  “永远可以。”莱带着坏笑回答,而巴里的手指乘着他字句的波动上下起伏。

  于是巴里的手往后滑然后捧着莱的脸,动作轻柔无比。嘴唇的初次相触怯懦而又探寻,自然而然地过渡变得更为自信。莱在这股感觉中叹息,随着巴里舔吻进口腔他的眼皮慢慢滑落,要再次睁开已是不可能。

  随后等他反应过来,巴里的温暖已经消失了。

  “来吧。”巴里说道,不知怎地已经站了起来向莱伸出一只手,“你需要睡觉。”

  莱轻松地跟在后面,允许巴里先帮他脱衣服再帮他换上睡衣,然后领他去刷牙接着爬上床。巴里的暖意很快就再次包裹他,莱本会满足于就这样迷糊睡去,但他注意到尽管巴里眼睛底下黑影重重,对方此刻却格外清醒。莱把他们的手指扣在一起如同林床下盘结的树根,想要哄走巴里心中的忧虑。

  “睡觉。”

  巴里摇摇头。“我不想睡。”

  “为什么不睡?”

  巴里的手指紧紧握住他。“万一我醒的时候你不在了呢?”

  “我会在。”

  他再次摇摇头,微微扭开了脸。“你不能保证。我有可能醒过来然后你就不在了,而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

  “然而你找到了我,不是吗?你会再找到我。我们是相连的。”他说道,把他们十指交缠的手牵到唇边在巴里的指节上印下一个吻,“巴里•艾伦,你可没有那么容易甩掉我。”

  片刻的沉默:这是某些重要之事的前兆。

  “我爱你。”巴里说道,脆弱易碎如同轻盈的蛛网。

  仅此一次要回报那份信任轻松而简单。

  “我也爱你。”

  ***

  凌晨的时候丽莎爬上了床,于是巴里转身挪到一边,在他们中间让出位置给她。

  “没办法呆远点,嗯?”莱一边嘲笑一边把她拉向自己。

  “闭嘴。”她在莱身边安顿下来,用冰凉的手脚折磨他报复他的嘲讽,“巴里,过来这边。”

  得到了邀请,巴里很快就恢复了他们一分钟前分享的亲密,如今再加上丽莎安安稳稳地夹在他们之间。她和巴里都面向莱,显然和巴里一样焦虑他会在夜里消失。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稳固,因此没有这样的担忧。倘若他可以和他们分享这份自信让他们放心就好了。

  丽莎身体微微一动,双手生气地揪住他的衣服。“你这个白痴大蠢货。为什么你要跑掉还害自己没了命?”

  “不是没了命……只是不在了。”

  她一拳揍在他手臂上,力道重得发痛,重得表示出她是认真的。这一拳达成了目的:他清醒了过来。莱想对他而言一切要轻松得多;在他离开的整段时间里他都意识得到他们的存在。而在另一方面,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莱尼,你别跟我操他妈的咬文嚼字。”丽莎过了一会儿说道。莱知道她花了时间才控制住自己不冲着他尖声大叫,但是她嘴里还是气急败坏地蹦出了脏话。“直接道歉。”

  他把她拉向自己,再一思考后往回也向巴里伸出手。他同样理应得到这个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就好多了。”她说道,低下头抵着他的胸膛。她的下一句话声音模糊不清。“别再干这种事了。”

  “我再也不会搞什么时间旅行的鬼把戏了,”他打着呵欠保证道,“以童子军的名义起誓。”

  “很好。再干这种事我就亲手杀了你。”

  莱轻声笑了,而在那之后要重新沉入睡眠十分简单。

  ***

  巴里醒的时候,莱已经把双手垫在自己脑袋后面向上望着天花板。

  “嘿。”他轻声说道,觉察到他们中间的丽莎还在睡梦之中。

  莱转过身,把脑袋枕在一只手臂上。丽莎在夜里抢走了他的枕头然后把枕头往床下面拽,因此巴里和莱对望时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们的视线。

  “嘿。”

  巴里的手指渴望伸出去碰触莱,确认他是真的在这里。回首一看,他现在意识到有好几次莱都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当时莱本身并不在。巴里还是不清楚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而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找出答案。莱现在和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是重要的。

  然而这看起来还是如此不真实,仿佛随时都可能会被夺走。

  巴里曾经忘记了莱,而在他忘记的时候,他根本觉察不出区别——除了那一小股挥之不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的感觉。假如他忘记了一次,他就有可能忘记第二次。

  他冒着弄醒丽莎的风险伸出手越过她触上莱的脸,手指滑过对方的颧骨和上面刺刺的胡茬。莱靠向碰触他的手。“你还在。”巴里说道,他的语气无法摆脱那份敬畏。

  莱捉住巴里的手指然后带到唇边,他说话时嘴唇的动作弄得巴里的指尖发痒。“我哪里也不去。”

  巴里收回自己的手然后在床上挪动身体坐起来,动作尽可能安静放轻,起身直到他能够俯向前跨过去吻莱。他们之间迸溅出电光火花——而他指的不是那种浪漫爱情小说里形容的方式。他可以感觉到能量在他们之间低低嗡鸣时产生的微微刺痛,是他奔跑时身上那种感觉的千分之一。他的神速力很是熟悉,似乎因为仍纠缠在莱身上的不知道什么力量陷入狂欢。

  当丽莎开始抱怨(“呕,你们两个恶心死了。”她像个四岁小孩一样又踢他又挠他痒。)他们才分开,而巴里的双唇酥麻。

  莱大笑一声滑下了床。

  一等他走掉,丽莎就不动了。她重新把巴里拉回到床上然后扯过毛毯盖着他们,几乎挡住了房间里的所有光线。在这份黑暗遮掩之下,她摸索出巴里的手然后紧紧握住。“谢谢你。”

  “谢谢什么?”

  “把他带回我身边。”

  等丽莎和巴里走进客厅,莱已经在炉上烧水了。

  “我这里有咖啡但是没有吃的。”

  “这个问题我能解决。”提议一说出口,巴里就后悔了。万一一旦莱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忘记对方怎么办?万一他没有忘记,但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一间空荡荡的公寓怎么办?“就、就给我几秒钟时间。哪里也别去。”

  他忐忑不安地左右摇摆,目光在莱与门口之间来回打转,直到丽莎受不了地推他一把命令道“快去!”

  跑去超市,捡出他所需的一切,在收银台留下一些钱然后回到莱的公寓,这整个过程只花了他一分钟时间,但是他全程都是那么确信自己将会回到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

  等他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把袋子都扔在小厨房的台子上然后先去找丽莎再去找莱,碰触他们重新确认他们的存在。丽莎回戳他,大笑着躲开他的问候。莱把他拉过来拥抱他整个人,那具身体坚实可靠令人心安。

  他们安静地坐在地板上一起吃东西,靠身体碰触的部分紧紧相连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艘救生艇。尚未解答的谜题是那么多但是他们只字不提。这有什么意义?结局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做到的方法重要吗?

  巴里不知道莱的存在会如何影响时间线又或者在未来可能意味着什么天大的灾祸。

  但是他不在乎。放马过来吧。他不会撤回。他毫不后悔。

  ***

  一整天都下着绵密的细雨,为城市铺盖上一层灰色的天幕。压抑的厚云吞噬了月亮和仅有的那几颗城郊能看到的星星,而在凌晨三点钟时黑暗几乎浓得具有实体。巴里躲避地面的水洼走在去圣人与罪人酒吧的路上,酒吧的霓虹招牌就像是迎宾地毯般舒展开来。

  从外面看酒吧似乎已经关闭弃置,窗户都黑了。巴里没有费心走前门,而是朝向右边仅仅距离几米的地方,去往那边的黑色玻璃。他轻轻敲了窗户三次,才过了一秒钟就有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了进去。

  他谢谢麦卡洛克的帮助而与此同时酒吧里涌起一阵欢呼。他挥手让他们别叫了,低下头藏起脸上的笑容。无赖帮在庆祝——而且是以巴里为代价。不过这也没什么。他走进来看到大家都在醉醺醺喝闷酒的次数已经够多,偶尔输给他们一次时应付他们的取闹不成问题。

  无赖帮里有半数人知道巴里的真正身份,另外那一半知道他至少和警局的法证部门还有星际实验室有关系,所以对闪电侠或者警察的任何一次胜利都是个捉弄他的好机会。

  看上去酒吧今晚座无虚席,其中还多了几位不速之客。

  “米克!莎拉!”巴里叫道,径直走向桌球台,“你们在中城干什么?”

  莎拉把桌球杆转手交出去然后一把搂抱住巴里,把他从地板上举起来。“就是下船过来歇一歇,想着顺道来看看我们最喜欢的家伙们。”

  米克从后面走过准备去打下一杆,重重拍了拍巴里的背跟他打招呼,差点把巴里整个人都拍倒。“嘿,快手。”

  “其实,快手是奥利的……”巴里旋转过身体想对上米克的视线,但是米克完全专注于球局上。他赶在自己不小心暴露别人的秘密身份之前放弃了。“你猜怎么着?别在意了。”

  “不必担心他。”莎拉宠溺地看向俯下身打出一杆的米克。“他是个死脑筋,不过他很高兴能回来。”她再次转过去面向巴里,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走向酒吧桌球区后方的一排冰柜。“我们找时间会去实验室转转,好好地谈个心。”

  “乐意至极。”莎拉拿出一瓶啤酒递向巴里而巴里挥手谢绝。“真高兴见到你们两个。你们看起来挺不错的。”

  自莱决定从明日传奇这趟脱轨火车下来之后,明日小队曾经跑到现代几次。尽管莎拉的爸爸还在星城,巴里感觉她在姐姐死后就不太喜欢回去那边,所以她通常会跟着米克来中城。不管去到哪里莎拉都能和别人相处融洽——不论是星际实验室的成员还是无赖帮——而且实在很难不立刻喜欢上她。此外再加上他们几乎每周都会出现一次的生死危机,她和巴里很快就成了朋友。

  “你也是。”她拉过巴里单手抱了抱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啤酒瓶互相撞击发出脆响。“中城最近有什么大新闻呢?”

  “最近其实还挺风平浪静的,但愿好运常在吧。”巴里回答道,屈起手指敲敲桌球台[1],“你们的时间旅行怎么样?”

  莎拉把第二瓶啤酒递给米克,接着扭开自己那瓶痛饮了一大口。她左右晃了晃脑袋。“唔,我们还没有不小心把自己从历史里抹掉,所以我觉得我们干得也没有太糟糕。”

  巴里大笑。“你准备逗留很久吗?”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说道,接过递给自己的桌球杆,“里普时不时需要远离我们放点假,等他无聊了他就会叫我们的。”

  巴里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她,整个人已经开始往后退。“你走的时候不准碰莱。”

  莎拉举起双手,笑容灿烂。“做梦都不敢偷走他。”

  随着巴里走开,他听见背后传来桌球清脆的碰撞声紧接着是她大获成功的欢呼。

  巴里快走到吧台的时候哈特利挡住了他的去路,对方还穿着一身魔笛手的打扮而一只手里拿着一杯五彩斑斓的鸡尾酒。他对着巴里的脸吹响一根吹吹卷口哨然后欢乐地嚷嚷道:“巴里,祝你下次好运了!”

  “好的,好的,哈特,”巴里回答哈特利,好脾气地推了他一把,“我们差点就抓到你们了。”

  “哎呀,别去烦他了,哈特。”一只手偷偷摸摸绕上他的脖子,紧接着等他反应过来时丽莎已经牢牢缠在他身上。她蹭蹭他的脸然后往他的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口,呼吸透着红酒的果香。巴里擦擦她亲到的地方,上面现在无疑多了个鲜红的唇印。“没必要往小可怜巴里的伤口上撒盐。”

  丽莎松开缠在他身上的手下来,拉开一步距离牵着他,哈特利在她肩膀后面露出一脸虚情假意的灿烂笑容。“我们等会儿要去唱卡拉OK,你最好给我一起来。”

  “现在都快凌晨三点钟了,”丽莎和哈特利的表情还是无动于衷,就好像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巴里叹了口气。“我可不敢保证。反正我们应该很快就要回家了。”

  “真是的,”丽莎抱怨说,“你们两个也太爱窝在家里了。”

  巴里挑起一根眉毛。“我们这里有的人还有份正经工作,过几个小时就该起床上班了。”

  “你可真惨。”哈特利吐着舌头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又吹响了那根派对吹吹卷。

  巴里一边笑出声一边翻了个白眼。“你真够成熟。”

  哈特利靠向前在丽莎耳边说悄悄话,接着这两个人咯咯笑起来用绝对不怀好意的眼神偷看了巴里几次。

  “我已经付过了我的代价,”他们开始了唱歌,出乎意料地合调子,“一次又一次。”

  巴里难受地呻吟。“别。”

  “我服过了我的刑期,可我没有犯下任何罪行。”

  “别。”他重申,一点一点挪开远离他们。

  “严重的错误,我已经犯过好几回。”

  尽管巴里提出抗议,很快坐满了无赖帮和明日传奇的整个酒吧也加入进来唱起醉意熏熏的《我们是冠军》[2]。巴里一边轻声笑着摇头一边转过身,跑到吧台来避难。

  莱就在那里,小口慢饮着一支啤酒。他微笑着看巴里滑进他身边的座位,和他在酒吧的暗影中十指交缠了一秒钟,迅速握了握接着又分开。酒保不需要任何询问便给巴里送上他常点的酒,巴里和莱碰了碰瓶子然后喝了一口。

  “今晚干得不错。”他祝贺大盗。

  “不得不说,”莱说话时声音透着骄傲,“这确实是我其中一个比较出色的计划。”

  巴里扯了扯瓶身上的标签。“那我猜我就只能下一回更快了。”

  “或者你也可以加入我们,来帮忙。”

  这不是莱第一次向他提出邀请,巴里也不相信这会是最后一次。虽然每当无赖帮和星际实验室组队共同抵御更严重的威胁时,他都确实很享受这种合作的难得机会,但是不管他再怎么希望自己能多和莱一起出任务,闪电侠这个象征必须没有任何污点。

  “你知道答案永远都会是‘不行’。”

  “问问也无妨,”莱舔了舔拇指然后揉揉巴里的脸颊,“丽莎对你下手不轻。”

  莱的触摸不必要地稍微多留连了一会儿时巴里露出笑容,他们的眼神交汇了一秒钟接着巴里错开脸看向他们身处的房间,此刻满是朋友、同盟和敌人——有时候三者集于一身。他们的大合唱已经结束,纷纷回头继续畅饮交谈,即使巴里已经开始感到疲乏他们还清醒得犹如现在是大白天。他心里对他们所有人的喜爱之情难以言表。

  “现在怎么办?”莱问道,把巴里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这个问题可以有许许多多种意思。巴里看到了铺展在自己面前的未来有多么浩瀚,所有他将必须作出的选择以及那些选择将会带来的所有后果,而人生中仅此一次他面对那种种可能时感到了轻松。

  “我不知道,”他说道,但是这一次那句承认自己无知的话带着泉涌而出的希望。有莱在他身边,他感觉自己可以面对一切。“你在这里,现在那就够了。”

  “走吧,”莱一边说一边从吧凳上下来,“我们回家。”

  [1] ‘但愿好运常在’原文为谚语touch wood,说的时候通常会一边敲敲木头或木制品。

  [2] Queen乐队的《We Are the Champ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