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巴里确信西斯科是来修正一切的。

  他是如何从原本的那条时间线来到这一条,巴里没有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反正那并不重要。他如今身在这里而很快事情就会变好。西斯科永远都有答案。他是巴里耳中那把熟悉的声音,在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时带来一丝幽默,告诉巴里需要去那里以及需要做什么。

  他心里涌现出希望直到他记起西斯科的第一句话。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就像倏忽一口气吹熄蜡烛,这句话浇灭了他的乐观。这不是他的西斯科。这是这条时间线上的。

  西斯科迈步走进长廊,让火炬的光照亮他全身。他穿着的既不是巴里习惯在他身上看到的流行文化T恤,也不是震波的那套服装。不过他确实穿着一套超级制服:在所有适当的地方都进行了强化并配上一副目前正遮挡他双眼的护目镜。他的头发更长而且稍微有些散乱。

  他眉头一皱仔细打量巴里。“我认识你?”

  巴里开始走近他,仅仅是再次和朋友身处同一个地方就让他镇定了下来,哪怕这个版本的西斯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渴求来自旧时间线的任何一点熟悉感。“不,”他难过地说,“再也不了。我是巴里。”

  巴里伸出手,西斯科盯着看了好几秒仿佛那只手会咬人,接着脱下手套塞到胳膊底下然后警惕地握了上去。

  他们的皮肤一相碰,西斯科就倒抽一口气定住了,用力握紧巴里的手到几乎疼痛的地步。

  巴里试图抽开,但是发现很显然不用蛮力就不可能挣脱之后便放弃了,西斯科死死抓住了他。取而代之他开始试试其他选择:呼唤西斯科的名字。

  然而那个方法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西斯科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听见巴里说话,只是继续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硬要巴里猜的话,他敢说对方很可能正在护目镜下凝视着虚无。

  巴里尴尬地在那里来回换脚站了足足一分钟,西斯科的抓握才开始放松让巴里得以抽回手。他微微甩了甩舒缓西斯科钳住他的手所导致的抽痛,与此同时西斯科把护目镜拉到额头上,拼命眨眼想驱走自己陷入恍惚时不知道看见的什么影像。

  “你没事吧?”巴里试探着问道。

  西斯科看着他,眼神清明一脸肯定。“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啊,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属于这里。”西斯科强调道,“这个世界。”

  “什么?”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个不同的世界。你的世界。”

  巴里兴奋起来。假如他还拥有自己的超能力,现在很可能就快整个人振动了。“你还能感应?”如果西斯科还能感应,那么他或许还能打开一个传送门。可能不是通往原来的时间线,但是可能通往可以使巴里能力复原的另一个地球。然而说实话,就算他不能恢复超能力,那也都比这里好。只要能向他的时间线近一步并离这场噩梦远一步,哪里都可以。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没错,我是个彗种。”他说道,就好像那能解释一切。在这个世界里可能确实解释了,但听在巴里耳中那只不过像给他的感应能力换了个不同的名字。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

  “听我说,”他开始说道,“在我以前的世界里我也是个超能人——是个后人类。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快的人,快得可以穿越时间甚至有时候是其他宇宙。但我现在办不到了。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令我失去了能力。我还失去了与神速力的联系。”西斯科听到那个词时一脸困惑,巴里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向西斯科解释那是什么但接着又放弃了,这不关联,“在我的世界里有个像你这样的人,我猜你们的能力差不多。他除了感应之外还能打开传送门。你能做到那种事吗?”

  “不。”西斯科简短地回答,巴里的心顿时坠到了谷底。

  他永远不可能回家了。

  他要死在这个他协助制造的地狱里。

  这就是对他想要幸福的惩罚。

  西斯科继续说话但是在他耳里听起来就是白噪音。巴里就要被迫看着妈妈死去。自从母舰坠毁天空变黑,他已经见过太多人辐射致死,知道她会经历些什么。内出血只是个开端;在终结之前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得多。她会受尽煎熬。接下来爸爸的身体屈服很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又或者也许巴里自己就是下一个。也许那会是种慈悲。

  但是他不想那样死掉。他在那些人的父母眼里看到过恐惧与痛苦,哪怕是他最痛恨的敌人他也不会希望对方落得如此下场。这是种可怕的死法,对于那些灾难最初爆发时没有那么走运——哈哈!——承受重度辐射迅速死去的人而言的凌迟。

  他想到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死,想就这么消失,干脆利落。然而不是像这样的。不是充斥着看不到终点的疼痛与恐惧。这会很痛苦。不止一种意义上的痛苦。他害怕。他就要不得不再一次埋葬妈妈,也许还有爸爸。接着他就要承受折磨。皮肤灼痛起泡,体液堵塞气管窒息,每一口呼吸都是次挣扎。

  他困在这里了。

  没有任何出路。

  他的视野开始变黑。

  他就要死在这里而他拉了整个世界陪葬。

  天哪。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可以如此——

  西斯科打了他一巴掌。

  巴里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于是他抬起手去碰,仍然还是有点茫然失措。这并不是真的很疼,只是有点发麻,但是那一巴掌带来的震慑足以让他再一次恢复神智。随着他小心翼翼地触了触脸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呼吸有多么重而且有多么头晕目眩。

  西斯科迟疑地伸出手握住他的上臂,巴里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去够救生船一样靠向那份碰触。“嘿,伙计,你还好吧?”

  巴里大笑,疯狂又歇斯底里,看到西斯科脸上困窘的表情只是笑得更加厉害。巴里毫无任何疑问根本一点也不好。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冷静下来,那时西斯科已经领他到其中一个较小的实验室里坐下。对方把一瓶没有打开的水塞到他面前,就好像给一个疯子找点事做就能让人稍微没那么癫狂。巴里仿佛几天没有喝过水一样大口大口灌了下去。

  西斯科全程都狐疑并略略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在朋友脸上看到那种表情令他难过。

  “对不起,在你面前稍微失态了。”巴里道歉。

  西斯科耸了耸肩,但是以巴里对西斯科的了解他知道对方只是在装无所谓。“没什么。我想我们全都有那种倾向。”

  “是啊。”巴里附和道,撕扯着水瓶上的标签。他在想西斯科有没有看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使世界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希望没有。即使他们几乎是陌生人,巴里也不想这个西斯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讨厌他。冷漠还可以,他能承受,但是直白的恨意?那简直就像是在他身上砍一刀。

  “就像我刚刚说的,”西斯科说道,“我知道有人拥有类似你描述的那种能力。那个传送门的。”

  巴里猛地抬起头看向西斯科,空瓶子掉到地板上空落落地弹跳。“真的?我能见见那个人吗?”

  西斯科的脸以一种熟悉的方式拧在一起,每当他思考难题都会露出那种表情。巴里几乎就要哭了。“我可以试着联络她,但是我不能做任何保证。我们手头上有太多事情,不单单只有这个。”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巴里迅速要对方放心,“你力所能及的就行。”

  西斯科点点头,那个动作里有股终结之感。巴里以为这场对话就那样完结了,但是西斯科继续站在原地,脸上闪过一系列情绪。他用力抿了抿嘴接着才整个人转身面向巴里。

  “嘿,在你的时间线里我们认识吗?”他问道。

  “当然。”

  “朋友?”

  巴里毫不犹豫回答:“最好的。”

  西斯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第一次真正好好看着巴里。

  “那么,希望你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决。有人会来找你的。”说完他就要走了。

  尽管没有道理,但是看见他离开巴里忍不住觉得对方抛弃了自己。这个西斯科不认识他也不欠他任何东西,巴里明白那一点。他也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深陷太多麻烦,与之相比自己这种寻找离开方法的小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无怪乎西斯科没有把帮助他视为首要任务。尽管如此,他这么轻易就转身离开始终令人受伤。也许巴里是期待对方会透过能力感受到他们在前一条时间线上的友谊所残留下来的某种回响。他最后的问题听上去像有这个可能,但是很显然其实并不,因为他走出去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到对方离开而巴里自己走出星际实验室,他才意识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西斯科自己的地址,又或者甚至是自己的全名。也许西斯科只是在哄疯子开心。巴里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祈求并不是。

  他在黑暗中走回家,心里情绪乱作一团。母亲就要死了。过程可能要几个星期或以上,但是从来没有人从辐射中毒里活下来。在那之后,父亲迟早都会出事,可能是因为辐射也可能是那些为生存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人。然而巴里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撑不了多久,距离坍塌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该为西斯科在这个逐渐沉没的世界中向他提供一条出路、一艘求生船而感到释然。他该感到内疚,感到犹豫。

  但是他没有。他心里完全只感到了释然。如果西斯科能办到,他会毫不犹豫立刻离开这个世界。

  等他到家,母亲的笑容僵硬而且频频向他和他父亲偷偷投去担忧的目光。那么说就是亨利还不知道了。

  巴里闭紧了嘴巴。

  他们的日常生活维持不变,但是巴里一直期待在任何一刻会……好吧,他不知道他期待些什么,只是发生某种事情。

  随着几日转变为一周,他开始失去希望。母亲的状况继续逐渐恶化,她能瞒着亨利那么久全凭她的固执。一天早上,巴里在浴室里帮她收拾她每天梳头时掉落的打结乱发,说道:“你该告诉他。”

  “我知道,”她难过地回答,“但那会让他心碎。等我走了之后,他会有足够时间哀痛。”

  巴里深感怀疑。他不认为没有了母亲爸爸能支持多久。

  希望他不会在这里逗留那么久得知答案。

  ***

  “巴里,放我出来。”巴里来回踱步的时候艾尔博德在栏杆后面唱着歌说道。

  带食物给未来的神速者不幸仍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每一次他来到这所废弃的房子,艾尔博德都会试图引诱他。他甚至不确定艾尔博德是否还具有他的速度。他有可能和巴里一样失去了神速,可是巴里不敢拿下速度阻隔器测试这个理论。他常常想直接问艾尔博德还能不能感受到与神速力的联系,但相信对方不会管真相如何只会回答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如果艾尔博德还具有速度而且想办法逃脱了,巴里毫不怀疑对方一定会抛下他困在这块末日废土里。

  尽管如此,随着西斯科尽力帮助他的承诺看起来越来越不可能兑现,那股放神速者自由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的冲动越来越有诱惑力。

  ***

  “巴里!”

  母亲惊恐的声音令他在半昏暗中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冲下楼。

  “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她在窗边,怪异的光闪过她的脸庞。这把他拉到了过去,红色与黄色在她周围噼啪作响而她眼里满是恐惧。然而两幅画面并不能重叠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她掉了多少体重,看起来有多么憔悴。她的害怕恐惧如今成了听天由命。

  巴里走到她身边望向客厅窗外的街道。闪电从天空霹雳而下,一道怪异的紫红色光击中街道并短暂照亮街区。巴里在街对面的一扇窗户前瞥见一张脸。那是他们这片郊区仅剩的幸存者之一。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了。

  第一道雷电消散后仅仅过了数秒就再次击落,紧接着继续循环,感觉好像每次都靠得更近。它的轨道是那么规律,当雷电终于来到艾伦家门前的那段路面时,巴里都能够预测出它究竟会落在哪里。闪电再度劈下来,然后并没有发出滋啦声消失而是伸展长出神经网络和霓虹动脉的形状,接着一具身体在脉络周围成型直到一个穿着太空衣的女人站在了那里。

  巴里从窗边跳开奔向前门,紧张不已。

  一定就是这个。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

  然而当他来到屋外更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他便突然停下脚步。从每一个角度来看,她都像是个正常人——除了她那双发出冷光的乳白色眼睛。那双眼睛散发着微微偏蓝的光线,巴里突然觉得假如他把手指凑过去,他就能感觉到那种老电视机刚关掉时荧幕和手指间产生的刺麻静电。

  她的太空衣很有未来气息,没有美国宇航员穿的那种那么臃肿。这个印象在他看到上面的斯拉夫文字时只进一步得到了印证。

  “我是阿德里安娜。”他一走近她便说道,她的口音很轻但是听得出来,“西斯科派我来的。”

  “你想进来吗?”巴里犹豫地问,不太确定当一位穿着宇航制服的女人一路电闪雷鸣到家门口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招待才适合。

  她没有回答,但是巴里原路折返回屋里时她确实跟在了身后。她的动作非常简练,虽然看起来是血肉之躯但是比起人类更有点像是个机器人。

  他带着阿德里安娜走向厨房的时候——那是唯一没有铺满床垫的房间——诺拉抓住了他的袖子。“巴里,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他试图向她微笑好让她安心,心里剩下的只有歉疚,“她是来帮忙的。”

  母亲最终点了点头然后任由手指从他手臂上滑落。他内心有一半想握起她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脸上用泪水浇灌,乞求她的原谅。他想拯救她但是却只让她承受了更多痛苦。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吸了口气聚集勇气然后转身背向母亲。这有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触,但假如巴里假装不是,也许他们还会有机会。

  巴里关上他们身后的厨房门接着走过去坐下,示意阿德里安娜也在他对面落座。她那双乳光色的眼睛让他很是慌张,没有了瞳孔他总是不太确定她到底在看哪里。

  “你不是来自这里的人。”

  “不是。”

  “我也不是,”她的笑容和善,“虽然方式不一样。”阿德里安娜的双手揉了揉太阳穴。“介意我把这个摘下来吗?”

  “不,请随意。”

  巴里以为她要摘下头盔。他没有料到的是对方把脸摘了下来。

  在那面具之下什么也没有。至少没有另一张脸,只有一层看起来像是金属的平面,散发着她戴面具时从眼睛透出的同一种冷光。从遮盖中解放后,那层表面像静止的水般荡起涟漪。

  “你是什么?”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话一说完立刻就感到尴尬。

  如果她有张脸,巴里觉得这时候她很可能会露出感觉很有意思的笑容。

  “这不重要,”她说道——尽管她没有嘴巴——而她的声音正常地发了出来,和她出现在他家前门草坪之后的没有差别,“我只有一点能力,不足以改变什么。但也许我的一点和你的一点相加可以制造出某些更大的东西。”

  “我不知道西斯科有没有告诉你,但我已经失去了能力。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们去找医生。她能解决这件事。”

  “医生?”那就是她的答案?怀着希望等了差不多两个星期,而这就是她所能给出的建议?“我爸是个医生。普通医生不能解决这个。这不是那方面的问题。”

  “不。不是普通的医生,是那个医生。她是……不一样的。她能修复你。她能修复这个世界。”

  巴里非常怀疑。他还拥有自己的能力的时候尝试了一切手段,而那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然而他现在还有什么其他选择?除了把这个计划执行到底就是坐在这里等死。

  “她在哪里?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我可以。她会修复这个。”

  “好吧。”巴里在椅子上颓然往后一靠。这似乎是他在这几个月里的头一个好消息,而且阿德里安娜的信心比巴里容许自己拥有的还要强得多。也许这能行得通。这世界上肯定发生过比那更奇怪的事情。他心里再一次燃起了希望与兴奋,尽管他知道不该纵容自己的,毕竟还有那么多地方可能出差错。“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我们走。”

  巴里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现在立刻?”

  “是的。”

  阿德里安娜站起来,巴里急忙仿照她的动作。“你要去哪——”

  “来站在我身边。”

  等他们肩并肩站好,阿德里安娜就立刻把手掌合在一起,当她打开手大大张开双臂,宇宙紧随其后裂开了一个口。巴里还来不及对另一边的空间感到害怕——阿德里安娜初次登场时出现的同一种怪异粉色闪电,星体(还是原子?)像声波一样突刺,在数秒间撕裂继而重组——裂口就把他们整个吞噬了。

  他们在那个空间里顶多只呆了几秒,但是时间在那里仿佛稀释了。某种程度上,巴里几乎觉得超能力回到了身上。这种感觉就和他肾上腺素激增而全世界在身边迟缓下来一样。理智上来说他知道时间的步调仍然没有改变,只是他对时间的感知拉长了而已。

  他们似乎悬浮在半空,无迹可寻不知吹往何方的风静静地卷过异样的空间,将阿德里安娜的头发扬向四面八方,一道世界夹缝呼出的气息。巴里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开始分解。先是皮肤,紧接着是肌肉,化成微小的粒子随风飘散。他紧紧闭上眼睛,退化回那种孩子气的心态。假如他看不到,那就等于没有发生。

  一秒钟之后阵风停了,于是他知道他们已经穿越了那片空间。

  他睁开眼睛。他们周围有人,全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对出现亮粉色传送门或者从里面出来的两人似乎毫不感到惊奇。尽管天花板和墙壁都亮着磷光,他们所在的地方却显得昏暗。照明看起来微微像是具有生命。巴里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艾伦家的房子从第一天开始就依靠蜡光。

  阿德里安娜目标明确大步离开,巴里急忙跟上她的步伐。他们沿着长廊走了感觉有好几公里。所有地方看上去都一样,巴里真的很希望离开时有人带他出去,因为不是这样的话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在这座迷宫的某个地方迷路。

  “我们这是在哪里?”巴里问道,为了跟上阿德里安娜迅速的步调呼吸有些吃力。

  “母舰里。”

  巴里停住脚步,用全新的眼光四处张望。“母舰?就是坠毁的那艘?”

  “是的。”当她注意到他没有跟在身后,阿德里安娜也停了下来转身面向他,“这有那么惊奇吗?”

  “不,那只是因为,我没多久之前才到过它外面。我完全不知道内部还在运作。”

  “勉勉强强,”阿德里安娜不屑地说道,接着再次迈开脚步,“走吧。”

  最终他们到达了一间看上去像是从什么九十年代科幻剧里出来的驾驶舱。首先抓住他视线的是右边的一个男人,无精打采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对方的皮肤布满丑陋怪异的疤痕,但这些日子里那并不少见,少见的是他穿着一套西装。巴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过任何人穿西装了,在这个昏暗肮脏的房间里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轻柔的沙沙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往左边看向音源。

  翅膀——那是他的第一印象。但同时也有力量,勉强容纳在她那具娇小身躯里的力量。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在房间里几乎看得见摸得着。

  她光脚轻轻走向他,翅膀——和肯德拉还有卡特的那么像——自然地收在她身后。她和他握手时力度稳固。“我姓沈。”

  “医生。”巴里敬畏地说道。阿德里安娜是对的:她不一样。

  “是的。”

  她向巴里微笑,虽然经历了这一切并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他还是感到平静了一些。

  “你能不能帮我?”

  “我可以试一试。你是想回家,对吗?”

  “对。”

  “可以吗?”她问道,向他胸膛的大略方向示意。巴里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请求许可,但是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损失?他点了点头于是她把手放上去,贴着他的心脏。

  她闭起双眼然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巴里耐心原地等待,这辈子从未如此在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他努力冷静并保持呼吸平稳,但是随着沈闭着眼把手固定在那里的时间变长而且双眉不时凝神皱起,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难做到。

  就在他开始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那股期待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她眨了几次眼接着目光集中在巴里身上。

  “你现在属于这个世界了。”巴里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但你拥有某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巴里停住了。他确实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开始兴奋起来,猛地把脖子上的链子从衬衣底下扯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对吧?你指的就是这个。”

  巴里来到这条时间线上后就一直戴着莱的戒指。这感觉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自从母舰坠毁天空变黑接着他们把房子改造成临时医院,巴里就深深恐惧自己会不小心把戒指弄丢或者有人偷走它。于是他就用链子把戒指穿起来每时每刻都戴在脖子上。他可以把它藏在衣服底下不让任何人看见,而且戒指紧贴在皮肤上令他安心。

  她知道戒指的事情。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改变适应了这条时间线。如果她有那样的能力,也许她真的可以把他送回他所属于的地方。

  医生伸出手仿佛想要碰触那枚戒指但是在最后一刻抽回了手。“没错。这个能办到。”

  “你要怎么做?”

  “这枚戒指是既已存在却又不应存在之物。这条时间线上没有等价的物品,所以它没有像你一样变化适应。在有能力看见的人眼里,它留下了一串切切实实的痕迹回到你的时间线。”

  她的话里有什么地方让巴里感到不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医生就继续往下说,他努力想听明白她的解释便把那股感觉放到了一边。

  “我不能把你直接放回你来的地方。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可以利用戒指把时间倒流。我没有足够力量倒流整个世界的时间——天知道我努力过了——但是给一个人的临时域场?我想我能设法办到。”

  “我可以让你倒流足够长的时间,使你的身体回到能力全盛状态。至于到时候要怎么做就取决于你了。”

  他可以恢复自己的能力。时间长得足以让他逆转一切,和斯旺一起回到过去然后……

  他赶在那条思路逼自己重新考虑一遍计划前停止了思考。要逃离这里只有一种合乎情理的方法,而他必须这么做。

  “好吧。”巴里说道,紧张不安地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那么这该怎么操作?”

  “我需要把手伸进你体内,最字面上的那种意思。你想现在就这么做吗?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不,我知道这是必须的。”他蹦跳了几次,甩了甩手然后深吸一口气,“行,我准备好了。”

  沈把手伸向他胸膛,莱的戒指靠着的那块地方。巴里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事发生,然而只要能成功,他愿意承受巨大的痛楚。他心里有一部分希望那确实痛苦。他甘愿为自己对所爱之人还有这个世界的所作所为接受这份惩罚。也许这一次他能学到教训。他身上不会有好事发生。

  就在对方手指碰触到戒指的那一刻,巴里又想起了她之前说的某一句话。戒指在这条时间线上没有等价物。那么莱在哪里?也许,只是也许,巴里能在最后一分钟找到他。也许他甚至能够在离开的时候带上对方一起走……

  巴里在沈触进他胸膛前抓住了她的手。

  “在开始之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一脸疑惑但总而言之还是点头了,“我一直在这个世界里寻找一个人,那个给我这枚戒指的男人。你能不能找到他在哪里?”

  “我可以一试。为我在心里想着他。”

  巴里在脑中描画出那锐利的眼睛,如此像是抬头看向冬日凛空,然后是会为最美丽动人的笑容而牵开的刻薄嘴唇。莱黑中微白的短发,现在已经快要全部染灰了,还有那双巧手的优雅动态。巴里回忆那些手指梳过自己头发的触感,莱的身体紧贴着他时的温暖以及他手掌下心脏搏动的感觉。

  他感觉到沈的手指再一次落在他的太阳穴上。紧接着突然他感觉像是有人把他拉进了地板,像是有人把他扔进水里永远坠落下去。巴里胡乱挣扎然后睁开眼睛看到……莱的公寓?

  他正站在沙发后面,看向窗外楼下的街景。外面没有人在,不过这里向来人迹稀少。公寓楼离工业区非常近,除了换班时间甚至也没有多少车辆经过。外面的光线朦胧,就像是快要日出或是刚刚日落的那一刻。然而那依旧很震撼;他现在仿佛已经在黑暗中生活了一辈子,任何自然光都会令他畏缩。

  正当他站在那里,看向窗外,一双手臂滑过来环上他的腰,暖意裹上他的后背然后莱的下巴凑过来搁在他肩膀上。他微微转过头然后在巴里早起的胡茬上印下一个吻。

  “嘿。睡得好吗?”

  巴里真正睁开眼睛然后深深呼吸。他的视野晕眩,脸颊湿润。他想要回去,回到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地方还有那股感觉。直到刚才那一刻听见莱说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遗忘对方声音里独一无二的抑扬顿挫和慵懒拖拉。他怎么可以把这忘记了?

  他抬起手想擦掉脸上的眼泪,但有什么东西不舒服地撞到额头上。视野逐渐清晰,他抬眼往上一看发现沈的半条手臂伸进了他的头里。不过那感觉就像哈哈镜,像他的额头拉伸变形好让她可以把手臂探入他眉毛与发际线之间的狭小入口,又或者可能是她的手臂缩小了。他现在很难分辨物体的大小比例。那么一大段手臂不应该塞进他头里却又不会从后脑勺捅出来。一个平静但又疯狂好笑的想法闪过他心头,他一边保持安静不动一边又感觉自己快笑裂了。他的脑袋就像塔迪斯:里面比外面大。

  当她把手从他的心灵里抽出来,现实就像是用两根手指拉开的橡皮筋般猛地弹回了原状。

  “他不在了。”她冷静地说。

  “不在了?”巴里重复道,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在了可以有很多意思。是莱不在中城去了其他地方?是他死在了母舰坠毁后爆发的骚乱里?还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跳出了时间线?

  “他不在这个世界。他不在任何世界。”

  巴里越发泄气。“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她说道,一只手梳过她的黑色短发,看上去确实真的很抱歉,“我不能下定论。我的力量有限,只剩下以前的一小部分。如果我用得太厉害,我就没有足够的力量留下来帮助你了。”

  “不,没关系。谢谢你的努力。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这很可能会很疼。”她警告道。

  “什——”

  巴里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她的手猛地用力插进他的胸膛,把戒指也一并推入他体内。

  如果硬要巴里形容他当时的感受,他会先用水来比喻。根据不同的条件,水有三个状态:固态,液态和气态。在人类眼里这三个状态完全不同,然而在分子层面上其基础原子化合物却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通常巴里进入神速力时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迎接他的感觉,就像是滑入一池暖水。他现在所感受到的是那种感觉的残影。取代那种舒适感的是仿佛所有时间和空间都汇集在一起同时贯穿他的身体,好比谚语里说的骆驼穿过针眼。对挤进来的东西而言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太小了。

  神速力现在感觉强硬又尖锐,像冰。穿过它是一场令他遍体鳞伤筋疲力竭的战斗。他想惨叫但是他感觉不到他在自己的身体里。那股感觉不断增强再增强,每一瞬间他都在想“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但随之又变得更糟糕了一点,于是他知道了自己总是可以承受更多痛苦的。

  紧接着就结束了,他感觉闪电在他血管中颤动流窜。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

  沈往后一倒坐在了椅子上,看起来精疲力竭但是大功告成,她的翅膀耷拉在地板上。“你感觉如何?”她问道。

  巴里一只手握拳,感觉到力量在血管中巡游,接着他伸出手举到自己面前,张开手掌让它移动直至手在高速下颤动模糊。“你成功了。我感觉棒极了。”他闪身来到她面前握起她的双手,“谢谢你。”

  “很好。”她抬头安心地向他微笑,仿佛她知道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了,巴里希望她是对的,“现在去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吧。”

  巴里不需要听第二遍。他奔跑。他已经忘记了阿德里安娜带他走过母舰时的那条路,但这并不要紧,他直接穿透墙壁直至他来到外面的永夜。从这里开始他知道路线。

  从纽约到中城是他这辈子最漫长也是最短暂的旅程。他直奔关押斯旺的那所房子,有意不去想为什么他没有先去任何地方。

  当斯旺看到他闪进自己的笼子面前把手伸向牢锁,一抹邪恶的微笑绽放在他脸上。巴里无法直视斯旺的眼睛。他只是抓起对方制服的领子,然后计算哪条最佳路线能够去某个足够开阔的地方让他达到时间旅行所需的速度。

  然而斯旺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一句话都不说。“我早就说过你会来求我下手的,不是吗?”他说话时笑容得意。

  “闭嘴。”巴里咬牙切齿说道。他多希望他能在此时此地杀掉对方。然而他需要斯旺。他自己做不到必须做的事。

  他奔跑,越来越快,整个过程都在努力说服自己他正在做的事情是对的。当然是对的。这个地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地狱。然而即使如此,让一切恢复原状的代价依然显得太高。

  这辈子第三次,他看着母亲被杀。

  事情了结之后,他往回奔跑向耀眼的阳光。

  ***

  在另一个地球上经历了地狱般的那几个星期,巴里以为他会渴求陪伴。他以为他会去搜寻那边所缺失的生命迹象:人,动物,植物,阳光。相反他发觉自己直奔莱的公寓。

  自从他上一次来过,房间没有任何变化。微尘在暮光中漂浮,赋予此外完全平淡无奇的房间一层异世之感。巴里穿过房间,搅乱了空气使得反光的飞尘在他身后翻滚。除此之外公寓全然静止无声。

  随着阴影缓缓爬上墙壁然后最终消失无踪,巴里走进卧室。他揪紧冰冷的床单,在手里握成一团,追逐暖意还有那股他开始遗忘的味道。

  他躺在床上,侧身蜷缩,没有入睡。

  他多希望他有莱的照片。一张他们单独相处时他的照片。或者甚至是和丽莎还有哈特利在一起时的。要弄到他的拘留档案照、抢劫时的监控录像或是报道他们战斗时的媒体视频很简单,但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莱蜷坐在沙发上、在厨房里做饭又或者是在床上熟睡,看起来柔和又有人情味。他想要照片,哪怕是拍得很糟糕的照片,失焦模糊的照片,拍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快乐。然而他一张也没有。当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他会有那么不顾一切想要这些东西的一天。

  巴里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但是他没有转身面向音源也没有起来。一阵咯噔声然后是停顿,随之而来的是布料的窸窸窣窣和鞋跟落地的闷响。柔软的脚步轻轻踏过卧室地板——声音不是错的,但也不是对的——接着身后的床垫一沉。

  “挪过去。”丽莎说道,用髋轻轻推了推他。

  巴里例行发出抱怨的嘟囔声但是蠕动过去了一点点,刚好能让丽莎滑进来躺在他背后又不至于完全离开他所烘暖的地方。

  “你的脚好冰。”

  丽莎低哼,贴向前凑近他在毯子底下的那块温暖之地,把脚塞到他的小腿后面。“你超爱的,别撒谎。”

  随着丽莎的呼吸平稳下来他们陷入了沉默,中间的那块空隙开始变暖。

  “对不起。”

  “你去了哪里?”

  “我离开然后搞砸了。又一次。但是我改回来了。”

  “你是想去救他?”那曾经是他回到过去的目标之一。他让自己分了心,仅仅是人生中同时拥有了幸福活着的双亲就变得沾沾自喜。如果他早点开始认真地去找莱就好了。也许他就能带着对方回到这个版本的现在。也许巴里本来能够拥有他的恋人而丽莎本来能够拥有她的哥哥,而一切就会再一次回到正轨。但是不,事情已成定局。他现在已经不能更改了。思考这件事——执着于这件事——不会带来任何好结果。

  巴里不知道丽莎在他的沉默里读到了什么,但是过了几秒之后她静静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努力过。”

  “我逃跑了,对不起。”

  “没关系。如果我能,我也会。”

  丽莎蜷上前直到额头贴上他的颈背,喷上他皮肤的呼吸灼热。

  “是麦卡洛克带你过来的?”

  “谁?”丽莎昏昏欲睡地说道。

  “没什么。”

  丽莎压住了一声哈欠。“哈特利今晚有约会,不过他说他早上会给我们带早餐。”

  “是吗?”巴里希望丽莎把他声音里的兴奋当成是对早餐的热情。

  “是啊。”

  他们再一次陷入沉默。就在巴里快要打起瞌睡的时候丽莎的声音响起,那把声音在他们之间显得如此微小,将他彻底唤醒了。

  “他是个好哥哥。”

  “他是个好人。”

  她双手揪住他衬衫的后背令衣服贴在他胸膛上绷紧,然后垂下头靠在他的肩胛骨中间。随着撼动全身的啜泣爆发她的身躯颤抖。巴里开始转身想要安慰她,但是她却僵硬起来,然后他想起哈特利曾经告诉他的一番话。他对巴里说斯纳特家的人就像猫,总是独自跑出去舔舐伤口。他们是保守隐私的人,警惕戒备。丽莎在他身边放下这么多提防对她来说很可能已经是一件大事。

  所以他没有转身,而丽莎在他身后放松下来。

  但他还是向后面伸出了手,一开始犹豫不决直到她立刻死死抓住了他,接着他握紧她的手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