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川当然不能就这么让他把自己老底给掀了,立即正色道:“我虽然成了魔修,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也没打算伤害师尊,玄明君未免多虑了。”

  哦,心怀不轨是指这个吗?

  沈师尊迷糊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转头责备小徒弟道:“你怎么能总是对怀川有偏见呢?”

  凌却尘:“???”

  什么话,自己也算半个白凤道出身,名门正派的客卿,凭什么不能对一个魔修有偏见?!沈修远这心偏得快没边了。

  小徒弟委屈得要命,正要开口,忽然惊觉。

  不是,自己怎么被那家伙带跑偏了??重点根本就不是这个!

  他定定神,准备抓住重点、重振旗鼓,就听洛怀川道:“玄明君要是也想听,那就留下吧。”

  凌却尘:“嗯?”

  他察觉到洛怀川这一步退让很不单纯。

  果不其然,沈师尊紧紧拧着眉,看起来相当心疼。

  沈修远当然会心疼徒弟。过去三十三年的旧事,对洛怀川来说不啻于一块伤疤,如今要重新揭开来,本就血淋淋得难以启齿。为了不让自己在凌却尘面前为难,还主动让步,这么贴心懂事的乖徒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瞪了凌却尘一眼,回到洛怀川身边坐下,安慰道:“你别勉强自己。”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提不得的。”

  凌却尘:“……”

  一败涂地。

  他冷静下来,自己跟洛怀川之间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探听他人过去,今日是有些操之过急,以至于失了分寸,于是拿起桌上的佩剑,道:“我去别处等着。”

  门开了又关,“砰”地一声,带进来一阵雪花打着旋儿。

  沈师尊眼皮一跳,总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没等细想,就被洛怀川轻轻拽了一下袖子。

  “师尊。”

  “啊?哦你说,为师听着呢。”沈修远暂时扔下这些疑惑,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家徒弟身上,“你方才说,季盛以为你死了,才会去找云山逼问秘法。万宗大会上那些魔修难道都是他指使的?”

  “不是指使。”洛怀川纠正道,眼神微冷,“是季盛在青云落豢养魔修,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甚至还和南寻州的几方势力有牵扯。这些年追围堵截我的几乎都是魔修,因此哪怕被人瞧见了,也只会以为是魔修之间的寻常争斗,根本不会往青云落那边去想。”

  沈修远若有所思:“这样,难怪。”

  “师尊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洛怀川诧异。

  “唔,因为为师曾捡到过一枚青云落内门弟子的信物……”沈修远把在离开点苍派之前发生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末了道,“早就怀疑季盛手脚不干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敢把魔修养在仙鼎盟眼皮子底下。”

  “这么说来,玄明君也在怀疑季盛。”洛怀川道,“我曾截到过一样季盛派人送往南寻州的东西,上面留有禁制,不得钥匙开启即毁,不知里面究竟就是什么,就暂时藏了起来。师尊是打算借玄明君的手,将此事捅给仙鼎盟吗?”

  “暂时还不能。”沈修远摇头,“只怕仙鼎盟不怀疑季盛,先把我们俩给捉起来了。”

  “不必师尊出面,我可以——”

  “不行。”沈修远打断道,看着自家徒弟,语气难得严厉起来,“别想着做什么飞蛾扑火之事!既然季盛认定你已经死了,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养伤,剩下的交给为师。”

  “不一定,季盛多疑得很。”洛怀川苦笑,“半年前我重伤坠崖,又被一只熊妖当作食物叼回了老巢,那些人追到熊窝外面就不敢再进去了,算是死得尸骨无存。他没见到尸体,始终不太相信,一直派人留意着。”

  “坠崖?熊妖??”沈修远悚然,拧眉看他,“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天熊妖大概吃饱了,没碰我,只是把我扔在了屯粮的地方。”洛怀川一笑,说得轻描淡写,“我吃光了那熊妖囤积的灵草和妖丹,找了个机会偷偷跑掉了。”

  沈修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将衣袖往上捋了捋。

  “都是旧伤,师尊别看了。”洛怀川眉梢一抖,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不得不一根根地掰开自家师尊的手指,轻声道,“不好看。”

  见过那些重重叠叠的新旧伤痕是一回事,知道是怎么来的又是一回事。

  短短几天工夫,都快把沈师尊一整年的心疼给花完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大徒弟,抱得很紧,好像生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洛怀川也低头蹭了蹭他,神色温柔,看起来很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可惜沈某人下手没个轻重。

  “嘶……师尊,你压到我的伤了……”

  沈修远:“!”

  他赶紧松手,小声道:“痛不痛?”

  “还好。”

  沈修远看他确实不是特别痛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随口抱怨道:“也不知那秘法的谣言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季盛竟这样深信不疑,咬死追着你不放,险些连云山都被牵扯进去了。”

  “……”洛怀川闻言,神色古怪起来,须臾,有点尴尬道,“是我传出去的。”

  沈师尊茫然,随后震惊:“什么?!”

  “我也是没办法。”洛怀川摸了摸鼻子,“当年我虽然趁乱从万宗大会上逃走,但没多久就被季盛抓回去了。他没能从师尊的遗体上找到霜吟剑,便怀疑是被我偷了,将我关在水牢里用刑——”

  冷不丁对上自家师尊惊惧愤怒混杂着心疼的眼神,他顿时停住了,须臾,别开目光,很没有底气地扯谎道:“只是挨了几顿打,我怕死,就胡乱编了一个骗他。”

  “只是挨了几顿打?!”沈修远尾音都变了调,一把扯过他的衣襟,眸子里泛起水蒙蒙的浅红,心痛得几乎绷不住情绪,“你以为只有你进过青云落的水牢??只有你见识过季盛的手段??!”

  洛怀川登时慌乱起来。

  自己怎么忘了自家师尊也曾被当做魔修关押在青云落,慌乱之下又觉得懊恼,何必平白无故提起让师尊担忧的旧事。

  他抿了抿唇,摆出沈修远最没法儿拒绝的委屈模样,乖乖巧巧道:“师尊,徒儿错了。”

  沈修远一口气卡在嗓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又舍不得继续凶大徒弟,只能黑着脸狠狠一甩手,自顾自生闷气去了。

  “师尊,”洛怀川可怜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衣服,“徒儿知道错了。”

  “……”

  “那水牢又黑又冷,冰得刺骨,伤口泡在里面痛到发麻——”他还没卖上两句惨,就被自家师尊捂住了嘴。

  “行了。”沈修远脸色不大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低声道,“没死就好。你说你编了个秘法骗他,后来呢?”

  “嗯……我告诉他,清衍君有一秘法,能够将剑魂藏匿在肉身内,任凭谁也找不出来,但我不知道秘法的具体内容。”洛怀川回忆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里透出些许仓皇,微颤的睫毛轻轻扫过泪痣,“他说、说要帮我好好回想一番……”

  沈修远蓦地感到了不安:“他对你做了什么?”

  洛怀川张了张口,又闭上。

  “怀川,你——”沈修远惊觉自家徒弟满头冷汗,脸色比冰雪还要苍白,眼底的暗红魔气涌动,当即将他搂进怀里,拍着背哄道,“别想了,怀川,别去想那些事。乖徒,没事的,为师在这。”

  洛怀川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了。

  那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海底沉沙扬起,将冷静理智搅得一团浑浊。他抱住沈修远,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梦呓般道:“师尊,这不是梦吧?”

  “不是……唔?”沈修远感觉自己被咬了一口,很轻,像小狗玩闹的力道,隔着衣服根本感觉不到痛,只是有些痒,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在做梦,掐自己啊,咬我做什么?”

  洛怀川没吭声,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压制体内乱窜的魔气上,身体依凭着本能,又向着沈修远靠了靠。

  温热的鼻尖抵上脖子,再近毫厘,就能印下一个轻吻了。

  沈修远眨了眨眼睛,推了他一下:“怀川?”

  洛怀川猛然惊醒,与此同时,体内的魔气终于被狠狠压了下去。

  他想离沈修远远点,却根本没力气,脱力地倚靠在他肩上,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气音,断断续续说道。

  “季盛他……把我扔进了幻阵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天……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最后我都会……亲手……亲手、杀了你……”

  “杀你了”这三个字一出,洛怀川终于崩溃了,紧绷地弓着身子,在沈修远怀里发出一声沙哑短促的抽泣,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