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事》第十一篇。
*写给大酒窝皇帝。
贞元七年,萧歆三十二岁的时候,他的亲弟弟,被父皇亲自下旨,赐了鸩酒一卮。
父皇令他亲自去述旨。
他仍记得金阶之下,他慌慌张张地跪着,说自己不忍亲眼见胞弟受刑,恳请父皇另择传旨之人。
他也记得,皇兄就站在自己身边,明明他最了解自己的性情,明明他也那般不忍,却就是不肯跪下为自己说一句话。
大殿之内,只有他们父子三人。
除了他那几句带着哭腔的陈情,没有人说话。
过了良久,他听见父皇的声音:
“你是太子,也是此案的主审,你去最合适。”
“父皇…”他仍想说些什么,却被父皇坚决地打断了。
“不用说了,朕旨意已下。”他看见父皇的眼睛,还是那般坚毅,却像是蒙了层雾般,少了一分锐利,“庭生,朕明日启程去南境,你与朕一起吧。太子就留在金陵,朝中事务,一应由你处理。”
“皇兄,我不愿去。”走出大殿,他心中那股子不忍与痛惜,只能同哥哥讲,“我既为太子,又是兄长,没能教好他,也没能及时发现端倪,已是失职。如今又要我亲自去赐死,我不忍心。”
“臣知道。”萧庭生拍拍他的肩膀,“但殿下心中明白,殿下首先是太子,然后才是哥哥。莱阳王此案,除了陛下自己,只有殿下有资格去宣旨赐死。”
“我明白。”
萧歆自小性情温和包容,却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明事理,也分得清轻重。
所以他才更加不解,莱阳王一案,虽案情严重,但他毕竟是父皇嫡子,循例最严重的情况是贬为庶民终生囚禁,更何况莱阳王妃有孕在身,为何父皇雷厉风行一旨令下便直接赐死?
若是到了赐死的地步,又为何整个莱阳王府只诛他一人,王妃、王子,甚至爵位,都没有受任何影响?
“皇兄可曾觉得父皇的旨意…重了些?”他不敢问父皇,只能问问兄长。
“殿下知道,军中贪腐,是父皇最容不得的。”
“可欹弟毕竟是皇子…”
萧庭生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道,“若霓凰郡主没有战死,或许不至于如此。”
他怔了怔,不再多问。
他从未见过霓凰郡主,从小到大却听过许多关于她的故事。他知道,她是大梁南境巾帼女将,是父皇一生的挚友,也是皇兄敬重如母的人。
“皇兄,节哀。”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向来坚韧克制,霓凰郡主战死,他心中再难过,也从未流露半分。
“我没事,”萧庭生轻轻摆了摆手,“她与先生,终于该团聚了吧…”
他第一次走进天牢,只觉得冷得刺骨,却还是要撑起太子的威严,走进那间“寒字号”的牢房。
他看见自己的弟弟,毒蛇般缩在角落里,见他进来,幽幽地道了句:“皇兄来了。”
他见此情状,于心更加不忍,“欹弟。”
萧欹并不理他,“皇兄可知道,这间寒字号啊,从前的祁王和誉王也是死在这里的。咱们的父皇还真是杀伐果断啊,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儿子,都是可以死的。”
“欹弟此言错了!”他自小最敬父皇,如今又见弟弟如此执迷不悟,不得不提起声音来,“祁王一案,是为奸人所害,父皇当年费了多少心力才沉冤得雪;誉王谋反,本就死不足惜;而欹弟你,军中贪腐,勾连外国,害死了霓凰郡主,欹弟难道,还不觉得自己错了么!”
萧欹忽然发出极阴冷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狠狠地瞪着他,“军中贪腐,勾连外国?皇兄说得可真好啊。可皇兄你十岁便册立东宫,父皇的这一片锦绣江山,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凭什么?!你不过是比我早生了几年,凭什么你为君我为臣?!”
“欹弟…”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只觉痛心疾首,再说不出一句话。
“贪腐、卖国,皇兄以为我愿意么?若这天下是我的,我怎会愿意如此折辱糟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句话,父皇讲过无数次,要他一直记在心里,“不是你的,也不会是我的。欹弟若心无万民,只羡皇权至尊,纵是做了太子,也不会是大梁的明君。”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突然就明白了为何皇兄不曾为欹弟求过一句情,为何父皇如此决绝地赐死了亲子。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要如何做一个太子,以后又要如何做一个皇帝。
萧欹饮下鸩酒后,幽幽道了句:
“皇兄有长林王助力,必将如虎添翼,愚弟恭祝皇兄,君临天下。”
后来那两年,在萧歆的记忆里,特别忙乱。
母后病逝,父皇年迈,皇兄出征,元启和平旌相继出生。
他领了监国之权,开始真正系统地处理朝堂天下之事。
他忙得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树立君王威望而不得流露半分的时候,还好有皇兄一直在他身边。
可流言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前总是说太子与长林王是大梁双璧的大臣们,突然开始偷偷告诉他,要制衡长林,提防长兄;从前总是对皇兄毕恭毕敬的他的太子妃,突然开始给他吹些莫名其妙的枕边风;东宫里的下人们,竟敢明着暗着地给总是闹嚷着来玩的平旌丢白眼使绊子。
他打着哈哈应付过,也皱眉正色地训斥过,可这样奇奇怪怪的流言却从来没停过。
他要如何叫那些人相信,不管他们是真的为他好,还是营营碌碌地为自己划党派谋前程,他都从未怀疑过。
他仍记得父皇最后那几个月,将他叫到榻边。
“外头那些个流言,朕都知道。之前不过问,是因为朕相信你。”父皇握着他的手,说话颇有些费力。
“儿臣明白。”
“今日既你在,父皇想听你亲口说一说,你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皇兄就是皇兄,我从未怀疑过,也永远不会听信谗言,绝不会让朝堂掀起党争,伤了皇兄。”
父皇听了他的回答,很高兴的样子,直拍他的手,却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他瘪着嘴,明明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歆儿,庭生的文武都是我亲自教的,你从小却被朕丢进了太学。这些年…你有没有怪过父皇?”
“歆儿不敢。”
其实小时候的萧歆怨过,为何皇兄有父皇亲自教导,他却没有。可他是嫡长子,从小有皇奶奶和母后呵护着,十岁就入住东宫。他知道自己是被爱着护着的孩子,这些年渐渐长大,也知道了皇兄的不易,心中那点酸涩,早已经消弭了。
“歆儿自小被娇养在宫中,十岁父皇便封了太子,已是皇恩浩荡,不敢有怨。”
他看见父皇扯着嘴角笑了笑,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歆儿,父皇立你为太子,不是因为你是嫡是长。
立你为太子,是因为你有爱民之心,包容坚稳。朝堂路难,父皇是因为相信你可以,才将这大梁天下交给你。
朕知道,你一直以为自己占了嫡长的位子,觉得欹儿比你好。所以朕今日,趁还来得及,将这番话告诉你。
今后的路,父皇不能陪你走,你自己也可以,别再妄自菲薄。”
他一直默默低头听着,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儿臣一定…一定不负父皇所望…”
“你是好孩子,以后也会是好皇帝,朕一直相信你。”
一直不苟言笑的他父皇,终于在他三十五岁这一年,像个寻常百姓家的爹爹,摸了摸他的头。
后来的几十年中,萧歆一直记得父皇的那些话。
他是萧景琰的孩子,是大梁的太子,不是因为兼嫡兼长,而是因为他的父皇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性情温和,不似武靖帝杀伐果断,却包容坚稳,是大梁中兴之帝。
江山多娇,他是君主,却从未把自己看做这天下的主君。
他与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一样,与所有的萧氏儿郎一样,是江山一客。
而这天下,永远是天下人的天下。
-TBC-
*我很喜欢大酒窝皇帝。总觉得在我看过的小说、史话、电视剧中,他都是一个有着特别气质的皇帝。温和而不软弱,有城府却不是机关算尽,宽容同时又坚定,是个很难得又很可爱的君王,所以我为他写了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