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事》第四篇。
景和十一年的夏天,萧平旌携妻女定居滇州城后,在南诏街东口的小屋里招待的第一位客人,是黎老堂主。
林奚有孕在身不便走动,所以只有萧平旌牵着小石榴去城外迎接。
萧平旌看见黎老堂主已是须发尽白背影佝偻,却还是一人骑着马,背着个大药箱,缓缓地走来。他心下既是钦佩又是心酸,医者仁心,若自己不在林奚身边,是否她也要这样辛苦奔波地过一生。
他心中庆幸林奚仍在自己身边,不禁有些喜上心头,咧着嘴笑,高高兴兴地朝老堂主作揖。
谁知老堂主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抱起小孙女儿,便径直走进城去。
萧平旌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知道不能惹这个相当于自己老丈人的长辈生气,便十分狗腿地牵着马驮着药箱赔着笑脸跟在身后。
林奚这一向身子特别虚弱,本该在床上歇着,但是师父来了,她怎么也坐不住,老早就站在门口迎着。
屋子在街东头,他们从西口走来,只见林奚站在巷子尽头,形销骨立的,只一个肚子高高地隆起,看着怪异又虚弱。
“林奚!你怎么出来了?”还是萧平旌第一个跑上前去扶着,他这几日见妻子的身体不管怎么补就是不见好,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隔一会儿再看见她总觉得又瘦削了几分。
“师父来了,我总要迎一迎。”她面色苍白,却还是笑着,依礼艰难地朝师父福了福,“师父赶了这么久的路,赶紧进屋歇歇吧。”
黎骞之也将爱徒的憔悴看在眼里,不是不心疼的,几乎就要指着萧平旌鼻子训一通,但既受徒儿所托,也就压下心中怒火,点了点头,走进屋去,再没说什么。
“师父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奚儿却为了自己的私事让师父跑这一趟,实在有愧。”
“你若还顾及师父,就该好好照顾自己。”黎骞之向来是个温润的人,如今却是冷冷的,实是心中确实有气。
“奚儿实在无力顾及…还请师父原谅。”她知道自己让师父担心了这几个月,心中难过,眼里噙了泪,低下头去。
“你不是无力顾及…你怎么就这么任性呢!”黎骞之知道自己的徒儿最有主张,心中决定了的事已然是劝不回来,只好无奈地叹道,“有攸宁就好了,你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生下这个孩子呢?”
林奚虽是医家,最懂保养,但其实身体还远不如寻常人康健。一来她这些年尝遍百草,受毒性侵害不少;二来云游多年,雪山丛林都去过,环境恶劣的地方对身体损伤极大;三来那年怀攸宁时的亏空仍没补上,她又已年近四十,这种种原因叠加起来,她的身体早就不再适合生育第二个孩子,可她还是选择了赌一把。
其实腹中这个孩子颇懂事,给她省了不少心。她自己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养着,本以为平安度过前三个月就没事了,哪知最近身体突然差下一大截,她心里也没了底儿,赶紧飞鸽传书,请师父来为她稳胎。
“师父,我有把握的。何况,您都在这了,我还能有什么事?”林奚鲜少像这样撒娇,这次面对师父,却露出了小闺女的情态。
“你有把握?你若是真有把握,还用得着把我叫来?”
黎骞之仍是既担心又生气,还要继续念叨着,却被推门而入的小石榴打断了。
“外公,我爹爹请您喝粥~”六岁大的小石榴一人端着个餐盘,盘上放着两碗莲子粥和几碟小菜,颇有些分量,小姑娘端着还晃晃悠悠的。
黎骞之连忙起身接住漆盘,又十分怜爱地将小姑娘抱在腿上坐着,道:“怎么,你爹就让你端这么重的东西?”
“我爹说,怕您生气,就让我来了。”小石榴有一说一,一点儿也不顾及她老爹的面子。
林奚听了这话,又瞥见了门外一闪而过的深蓝色身影,噗嗤一声笑出来,“您就别给平旌脸色了,他那么厚脸皮的人竟也被吓得不敢进屋了。”
“哼,他倒是会卖乖。”黎骞之冷哼一声,不再说什么。
“您先尝尝吧,平旌煮粥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说起来,黎骞之当年对萧平旌也是十分有好感的。当时林奚不愿公布自己的身份,他还颇费了些心神,总是拐着弯儿给王府的人透露消息,就希望他们能猜出来。
可如今,这小子将自己爱徒折腾得如此憔悴,再怎么温润儒雅的黎老堂主,还是变成了吹胡子瞪眼的顽固老头儿。
他们喝了粥,小石榴便收了盘优哉游哉地出门去交差领赏,黎骞之和林奚师徒俩仍留在屋内说话。
“这几月,我就在你这住着了,等你平安生下这孩子我再走。”黎骞之嘴上说着狠话,心里毕竟是心疼徒弟的,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完善的准备。
“辛苦师父了。”
“你这么任性,可不就得辛苦为师我么!”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仁心圣手的黎老堂主越发变得刀子嘴起来。
“徒儿就任性这一次。待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我和平旌也欢喜。”
黎骞之从小看着林奚长大,从前只知她是个冷漠疏离的性子,一心只扑在药典里,如今却变得这般温柔,时不时露出些小女儿情态,也叹道,“唉,罢了,你为他破的例还少么…”
林奚赧然一笑,并不答话。
“上天待二公子,终究是不薄啊。那几年那般变故,却还是给他留了一个你。他身边的人都走了,只你还留在他身边。当年为师都为你忿忿,你一个人在外多年他未曾找过你,最终你还是回去了。虽说你们如今过得很好,但为师思及那几年,仍觉有些心寒。”
“师父错了,”林奚浅浅一笑,“我与平旌,从来都不是谁留谁、谁跟着谁。我们俩到底,是谁也离不开谁的。”
当年,世子请我以真心待平旌,老王爷临终时要我多多照顾他,连蒙姐姐也说请我多多包涵。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包容平旌,都说是我一直陪着他,带他走回了最初的样子。
其实我需要平旌,从来不比他需要我少。
他是我生活里的热气。
这些年的悲欢离合、平安喜乐,都是他带给我的。若没有他,我大概就只会读书尝药,治病救人,虽自己未必会有失落感,但人生这一遭,终究是少了许多意思的。
我是因为他,才学会了不理智不坚强,才学会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平旌,我才学会去看这人间种种色彩。
我或许是带他回到原地的那个人,他却是带我看到了新的人间的人。
好在,这一生,我们俩注定互为归处了。
林奚并未将心事全盘说出,黎骞之却看得出来。
她如今的笑容举止中,都带着种如水般的柔和。这种柔和,与以往为医者时的细致温柔是完全不同的,是习不来的,只有在生活的蜜中浸泡出来。
他知道她过得好。
为人师者,自然也为她开心。
当年他没能救回她的父亲,后来也没能治好她的母亲,这些年为医为友为师为父的愧疚,终于在这南境半夏的声声蝉鸣中彻底消弭。
他的故友,大概也终于可以安心了吧。
萧平旌在这时敲门进来,端着碗黑乎乎的药。
“林奚,你把这药喝了吧,我加了好多红糖,应该不苦了。”
黎骞之斜着眼打趣道,“怎么,二公子现在敢进屋了?”
“嘿嘿,师父,您就别再埋汰我了!”惯会偷听墙角的萧平旌知道自己已然安全了,便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嘴,眼睛却仍盯着喝药的林奚,唠叨着让她慢点喝别烫着喝干净之类的。
黎骞之捋着胡子看着这对儿小夫妻,嘴角不觉也爬上一抹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