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早已落下,月牙已挂上梢头,薛洋才打着哈哈,姗姗来迟。

  说是宴席,菜色是不少,排场也挺大,光站着伺候的仆从都有十几个,可入席的却只有他们三个人。

  “哈哈,不好意思,睡过了头啦,叫您二位久等啦!”薛洋吊儿郎当地笑,将椅子一勾,一屁股坐下,毫无坐相可言,“正好饿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金光瑶笑:“不用客气。”

  薛洋一声哼笑,捞起筷子便大快朵颐,完全不在意身旁的两人,吃吃喝喝还吧嗒着嘴,在两个教养良好正襟危坐的人跟前,愈发显得浪荡油皮。

  苏涉垂手坐着,面容端凝,反观金光瑶依旧笑盈盈,丝毫没有久等的不耐烦。

  薛洋唆着筷子,心里痒痒的,真想一拳打掉金光瑶脸上那难看的笑,他不累么?

  金光瑶吃得极少,苏涉则半点胃口没有,最后只有薛洋一人酒足饭饱。

  薛洋吃好了,拍拍肚子打个饱嗝道:“没事了吧,那我先走了。”

  金光瑶叫住他:“成美,你先休息几日,不急,待你恢复精神,我再替你做安排。”

  “另外,你仍是金氏客卿,只是过去的身份是不能要了,这里不拘着你,成美若是想上街去,最好带上这个……毕竟这世家仙门中见过你的并不少。”

  金光瑶手一勾,便有侍从捧着一个托盘进来,里头搁着两个物件儿,一张晶莹透亮的玉质面具,和一把熟悉的短匕。

  薛洋好笑地将面具拿在脸上试了试,上好的玉质沁凉沁凉,堪堪遮住半张脸。

  薛晓道:“还真是个值钱货色,金宗主行事都考虑的这么周道么?”

  金光瑶笑着摇头:“未必,是成美的事我才如此关心。”

  薛洋故意做呕吐状讥讽他,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将面具往盘里一扔,又拿起匕首,冷笑一声:“金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金光瑶道:“这是成美的随身之物,当初在秣陵你一时困窘将它当了,悯善知道了便赎了回来,我记得这是你刚入金麟台时亲自挑选的匕首,也知你一直用的顺手,今日便物归原主了。”

  薛洋垂首不语,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匕刃。

  看到这短匕,薛洋自然回想起,当初他追随晓星尘的日子,虽然贫寒清苦,却因心有所属而甘之若饴。他又想到,当初将匕首换了银钱,他们才有钱同居客栈,最终以亲密的共枕拥抱消弭隔阂,那时候,晓星尘答应每天都会给他糖,每天一颗,每天每天,永远……

  薛洋着实想得太远,也太久……

  “薛洋!”

  一声厉喝将薛洋惊回了神,抬头便见到苏涉一张黑沉沉的脸,“宗主叫了你几声了,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你要怎地!”薛洋瞪着苏涉一脸挑衅。

  苏涉一摆袖子,偏过身子冷哼一声:“竖子太过无礼!”

  “□□妈的无礼!”看到姓苏的这张脸,薛洋心里的火也蹭蹭往上窜!

  要不是这家伙使什么幺蛾子,炼什么尸,他和道长就不会趟入这浑水,要不是这王八羔子在秣陵盯上了他,又巴巴地将金光瑶找了来,他又何至于落得今天这地步!早瞧着不顺眼了,还敢撞上来!

  薛洋如夜的黑眸中划过一丝狠戾。

  苏涉气极:“薛洋,你——”

  金光瑶忙解围,语含无奈:“好了,好了,我也没什么话了,成美就先回去休息吧……”

  薛洋却道:“休什么息,都睡了一下午了,刚又吃了一肚子,我随便走一走没问题吧?”

  金光瑶颔首:“当然也可以,记得带上面具。”

  “嗯,知道了!”薛洋抓着面具举过头顶摆摆,一只手轻挑地晃着匕首,经过苏涉身旁时,唇角却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意。

  也不见他的动作有多快,仿佛匕首被玩儿脱了手似的,那匕锋极利,电光火石的刹那,薛洋弯腰顺势一捞,实则蕴着灵力凌空一划,那苏涉的雪色长襟被划开,束腰的锦封啪地一声从中间断开。

  那束腰锦带,呈象牙白色,上绣天青色竹纹且以金线鎏边,甚是清雅好看,亦有束己规正之意,所文的青竹更为君子之征。当初苏涉设计出这腰封,大为满意,更令阖族上下统一着此腰封,仿照蓝氏抹额,以作家族标志。

  这种恶作剧,连金光瑶都有些目瞪口呆。

  苏涉更来不及反应,只听见流苏玉珏落地一声咣当轻响,腰封已落,衣裳大敞,连亵衣亵裤都暴露无遗。甚至因匕气凌厉,连领口都被划破,苏涉的胸膛堪堪露了出来。

  “啊哈哈哈——”薛洋爆出狂笑,拍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对不住啊,哈哈,金家的匕首太厉害了,苏宗主您这衣裳穿的也太薄了一些吧!”

  “成美!”金光瑶敛了笑容,斥了一声:“你过分了!”

  苏涉先是瞪大眼睛,忽地拢住胸口,脸上尽显惊惧!

  薛洋无所谓地笑,可眼里却是一片清冷肃杀!

  他有些奇怪,苏涉向来自矜自傲,被他这样羞辱,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发怒,而是害怕?!如果,他方才没有看花眼,苏涉胸口似乎有许多的黑点,那黑点很像……千疮百孔咒的反噬?

  薛洋内心惊诧,面上却丝毫不显,眼珠子一转,还痞痞地切了一声,“苏宗主还真是开不得玩笑,没意思透了!”

  苏涉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发抖,因为太过气愤,以至下唇都被咬出血痕。

  金光瑶走过来,替他将外裳拢好,又弯腰将地上腰封拾起,蹙着眉翻看了一下,才发现已经断了不能用了,只好吩咐下人取一条新的。

  金光瑶面有忧色,轻拍着苏涉的肩头,柔声安抚,“悯善,他不过是个顽童,又是个不学好的,你向来知晓,莫放在心上罢!”

  薛洋翻了个白眼,居然当着面说他坏话,便将匕首往怀里一揣,说道:“好好,我是个不学好啊!比不上你们这些正人君子,行,我走了,不碍你们眼!”

  薛洋转身就走。叫那苏涉没脸了一回,也算出了口恶气,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

  薛洋走后,金光瑶叹了口气,“悯善,你受委屈了!谁曾想,成美那流氓习气竟半点未改!”

  苏涉似比方才要冷静了些,脸色仍煞白一片,半天才恨恨说出一句:“宗主,此等断袍之辱,悯善实在……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金光瑶叹了口气,道:“悯善,你莫要同成美一般见识,你二人于我来说,都是重要的!可说起来,成美便是那把短匕,虽阴毒锋利,然终不名不显只能藏于袍袖之内,而你不同,既是出鞘名剑,风流人间,又何必同一把徒有锋刃的匕首计较呢?”

  苏涉闭目颔首:“宗主的意思,我明白了,为大局,我,我不与那小流氓计较!”虽这样说,可那藏在广袖中的手已然捏成拳头,因为过于用力,竟有血滴渗出。

  薛洋并没有走太远,只在金氏的园林里随便溜达。

  没曾想这一溜达,就在金家花园的假山洞里瞧见一个人,彼时这人正盘腿坐着,半眯着眼手舞足蹈,念念有词。

  薛洋因为好奇,便悄无声息地走近。

  看了半天,也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灭魂咒不是这么念的,蠢货!”

  人吓得猛地回头,薛洋才发现这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非常瘦,脊骨嶙峋高耸,一张脸倒是十分清秀,可面黄肌瘦,像是从没吃饱过饭一般。

  薛洋眉头一皱,竟从记忆深处调出这张脸来。

  那是金光善还活着的时候,他刚做了客卿,有一次随金光瑶路过大厅,门里正巧推搡出一个妇人和一个少年。后来风言风语传得厉害,他无意听了一耳朵,才知道这又是金家老湮虫的一笔风流债。

  彼时那少年当时被推出门时,差点跌在他身上,才叫他有了印象。

  又或许,是因为这少年十年后的模样让他印象太过深刻——

  那时他的名字是,魏无羡。

  薛洋想起来了,这少年现在的名字好像叫做:莫玄羽。

  只不过,这金家私生子不是早就被逐出去了么?

  金光善还在的时候,将他接回金家,估摸存了些□□培养的意思,后来似乎因骚扰同门之由又将他赶了回去。彼时他在练尸场炼尸,不爱听这些醪糟事,具体也不太清楚了。

  既然早就被逐,怎地又会在此地瞧见?薛洋眼神一深,唇边浮出些莫测的笑意。

  少年莫玄羽瞪着薛洋,有些防备,下意识地将袖子往里缩,因为太刻意反而引起薛洋的注意。

  薛洋动作很快,按着他瘦弱的肩膀,一下从袖子里抽出一团纸。

  “还给我!”莫玄羽眼眶发红,神色惊慌,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硬夺。

  薛洋打开看了一眼,便知这都是一些低级咒法,根本不成体系,杂在一起修炼极容易走火入魔。而且看这凌乱的字迹像是偷偷抄来的。

  薛洋看了看莫玄羽,又想到金光瑶那张脸,还真是亲兄弟呢!

  薛洋笑眯眯地问:“小子,我见过你,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少年面有黯然:“娘亲重病,在辇道磕长头,求……宗主,让我回来……”

  原来如此……薛洋明白了,磕头求情,临终托孤,这样的戏码,大仁大义的敛芳尊不陪着演也不行啊!

  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小子,你想学鬼道术法么?”

  听起来有些奇怪,薛洋比他大不了两岁,却称他小子。

  莫玄羽没有在意称呼,听到薛洋的话两眼放光,连忙点头:“想。”

  “想变得比别人都厉害?”

  莫玄羽点头。

  “想不再被别人欺负?”

  重重点头。

  薛洋留意到他露在衣袖外的胳膊,上边斑斑驳驳都是青紫的印记,有的还是陈年旧伤,几乎一眼他就能猜到莫玄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个瞬间,薛洋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扬起可爱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将手稿交还给莫玄羽,顺手还拍拍他的肩膀,似多年好友:“可兄弟,我帮不了你……”

  “不过呢,要想学术法怎么不去请金宗主教你呢?他可是很厉害的。”

  莫玄羽低声说:“他不让,说鬼道术法是邪路子,金家人是不可以学的。”

  薛洋故作惊讶:“怎么会,我见瑶兄颇通此道啊,他手下可收揽了不少鬼道异士,据说他连夷陵老祖的手稿,也存着一份儿呢,你想想,当初要不是有这能耐,老宗主怎么会器重他呢?”

  又皱紧眉头,仿佛不认同地说:“不该啊不该,都是自家亲兄弟,瑶兄这不是藏私么?这可有点儿不地道了!”

  莫玄羽的脑袋完全垂下来,捏着手稿的指节却僵得发白。

  过了一会儿,莫玄羽小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还真是够傻的……

  薛洋笑着反问:“你说呢?”

  世人还有谁不知晓金光瑶从娼妓之子一步登天的传奇,说他没有自己的手段谁又相信呢?

  莫玄羽:“鬼道术法真的很厉害……”他声音太小,像是自言自语,听不出是疑问还是感叹。

  薛洋咂摸着嘴,似无限憧憬又十分遗憾:“你知道魏无羡吧,魔道祖师,鬼道天才,当年以一人之力克千军万马,多威风多厉害!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叫人惦记,那么多世家都想着去搜他的魂魄,为什么呀?怕呗!”

  莫玄羽半天没说话似乎陷入自己的沉思。

  薛洋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再多理会他,于这夜色中悄悄隐退。

  月上中天。

  纵然金麟台灯火璀璨,光华万丈,此间穿行而过的夜风,依旧是凉冷的,夜空一轮孤月依然是静谧的。

  独伫幽暗之处,剥离一切虚妄狡诈,薛洋才收起所有无谓的表情。

  微润的眼睛里只剩迷茫和痛楚。

  他仰望苍月,喃喃轻语:晓星尘,我想你了,你在哪儿……我会去找你的,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啊,晓星尘……

  声声低唤被夜风吹得断续破碎,似哽咽一般……

  ……

  道长,下章现身。

  本章伏笔太多,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搞这些,脑仁疼

  文中是有刀有糖,有虐有甜,结局非常非常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