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是被喉咙里的血沫呛醒的,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山坡上。

  他没有死?薛洋又动了动身体想要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居然还好端端地长在身上。

  他的右臂不是被蓝忘机的剑砍断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洋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因为失血过多而浑身虚脱,脑袋只能无力地靠在地上,那湿润的野草紧紧贴着他的面颊,泥土的湿腥气往他的鼻子里钻,叫他的神志愈加不清楚,可是迷迷糊糊之间他又觉得这个场景,怎么如此熟悉?

  直到有人轻轻地推他,又用手指贴着他的鼻尖探了探。然后那人便半蹲下身子,轻轻拖起他的胳臂将他整个人背了起来。

  薛洋微微睁开眼睛,那熟悉的侧脸让他心惊。

  那道白色的绷带缠着他的双目,眼前微微氤出血迹,乌黑的长发只用一个木簪别住,两鬓的几缕发丝落在他的双颊旁,无端显得他有些憔悴和落魄。

  薛洋使劲睁大眼睛……是晓星尘?

  他是在做梦吗?以往的八年里无论他有多么思念,都从没有梦见过晓星尘,可是怎地在临死时还能梦见他,真好啊!

  晓星尘……薛洋的眼睛涩了,搭在晓星尘肩膀上的手臂忽地箍紧。身前的人似有所察,微微偏头,那粗糙的绷带擦过薛洋的脸颊,却叫薛洋有了更加真实的触感。

  “你,可还好?”他的声音清透又温润,许是在夜深人静时候,还有些缥缈之意。

  薛洋摇摇头,下意识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伤了难以发声,只得将头在他的颈项中蹭了蹭,晓星尘似乎没有在意这有些逾矩的行为,只说:“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是梦么?

  薛洋趴在他清瘦的背脊上,静静地闭上双目,胳膊仍旧紧紧搂着晓星尘的脖子。晓星尘觉察到他的颤抖,眉头微微皱了皱,执着霜华的手将薛洋往上托了托,脚步更加快了几分。

  薛洋再次醒来,便发现自己已身在义庄里。他靠在一口棺材上,不远处升起了一堆火,让这幽深恐怖的义庄平添几分暖意。也正是这几分火热,让薛洋心中万分惊骇,他,他真的没有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胳膊还在,伤口还在流血,断骨处生生作疼,薛洋睁大眼睛,后背发麻,此刻顾不得其他,只盯着火堆前背对着他的白色身影。

  晓星尘正将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又把霜华放在一旁,双手摸索着打开包袱,从里边寻出药瓶和绷带,这些应是他用来治眼睛的。

  薛洋记得自从他自挖双眼给宋岚,他的伤眼总是不得好,动不动就流血。薛洋突然就想到他自刎前仰天哀鸣,满脸血泪的模样,心里又是一恸。

  这一痛便又激得他咳嗽起来,晓星尘听见了,连忙转过头来:“你醒了?”他拿着药瓶走到薛洋跟前,又慢慢蹲下,白色的道袍覆在他的黑色衣襟上。

  薛洋不敢闭眼,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让他想的都心痛的脸,生怕一闭眼再睁开就不见了。他怕这些影像都是自己在八年的岁月里,因为想的太多太久而出现的幻影。

  若是再消失了,他该怎么办?

  晓星尘伸出双手慢慢地探到他肩头的伤处,细心地替他撒上药粉,用绷带缠上绕了几圈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晓星尘倾身贴近时,薛洋连心跳都止住了,一动不敢动,眼睛不曾离开晓星尘半分。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很疼?”

  晓星尘因为失明,五感都比平时灵了许多,他分明听出薛洋的不对劲。

  “不,不疼……”薛洋嗓音沙哑,浑不似从前的声音。

  鲜活的晓星尘,重新出现的过去……

  薛洋有些糊涂了,脑袋也晕沉沉的,他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他被金光瑶追杀,重伤晕倒在义城外,被晓星尘救回的那个夜晚。

  是阴虎符的诡秘力量吗?可是这一切似乎又有些不同?比如没有阿菁,只出现了晓星尘一个人。

  他,究竟是回到过去?还是重生了?

  晓星尘又顺着他的肩头摸到他的手臂,似乎在检查他的伤势:“还有哪儿伤了,告诉我,我瞧不见,怕是会漏了哪处?”他的声音清淡而柔和。

  上一世阿菁还在晓星尘身边,薛洋在晓星尘替他治伤后醒来,一边满怀恶毒心思去提防他,一边暗中嘲笑他是个傻子。

  当这一切都重新来过,他再一次被晓星尘捡回来,心中却涌起百般滋味。

  这一回换他像傻子一般,盯着面前的白衣道长,呆呆怔怔的,不曾有一瞬间的错目。

  “怎么了?”晓星尘没听到他做声,便又问了一句:“还有哪里疼吗?”

  “有,腿疼……”薛洋声音很低,将伤腿往他身前轻轻靠了靠。

  薛洋的脑袋还是晕的,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晓星尘就在身边,他激动不已万分渴望,甚至想要就此把他牢牢绑在身边,却又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生怕惊扰了他。

  他这一生从不怕痛,可有一种痛,却叫他痛不欲生,那是对晓星尘后知后觉的思念,是永失所爱的绝望!

  太痛了……

  八年枯守空城,只为等一不归魂,哪怕如今等来的只是一场梦,他也希望永永远远不要醒来。

  “莫要乱动。”

  晓星尘轻轻扶住他的右腿,一只手在他胫骨上滑过,摸到流血处,便撒上药粉,如此忙了半宿,薛洋浑身上下皆是绷带了。

  晓星尘站起身来要走,薛洋一惊,伸手便扯住他的衣角,“你要去哪?”

  晓星尘轻轻笑了笑:“夜里寒凉,你又受了伤,我去看看有没有休憩之所。”

  薛洋这才松开他的衣角,这义庄他待了八年无一处不熟,而晓星尘今日初来乍到,又目不视物。

  薛洋怕他在院中磕绊,于是哑声道:“道长,我见东北角有个小门,里头或许可以歇息。”

  “如此甚好。”晓星尘用剑挑起包袱,一手扶起薛洋。

  义庄院落里木棺不少,而这偏处的厢房却是人住过,许是之前这义庄看守之人曾待过,后来又不知所踪。

  屋里有些霉味,角落里结着蛛网,墙边却挨着一张木床,床腿已经发黑,想是有些年头。木床旁边是个破柜子,里边居然还有一床脏脏的被子。

  晓星尘将薛洋扶到床上,随意走了几圈便把屋里的摆设都弄清楚了。再进出他便同常人一般自如了。

  这些薛洋都看在眼里,他晓得当年晓星尘将眼睛挖给宋岚,在别人的嘲讽之中远走天涯,那时他看不见又无依无靠,定是吃了许多的苦。

  又忙活了一阵,晓星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口破锅,烧了点热水,端来给他喝。

  薛洋不敢多说话,他怕一开口便压抑不住内心汹涌而起的情潮。

  就着道长手里的碗,喝了几口水,薛洋也只敢平平地说声:“多谢道长。”

  晓星尘点点头,他话不多,只将那唯一的一床被子盖在薛洋身上,“先将就一晚,明天我再去想想法子。”

  “好……”薛洋应着,眼神却痴缠得紧。

  夜深没有光亮,可薛洋是修道之人,夜里仍能视物,他看见晓星尘抱了一大把干草走到另一处的木棺前,将干草平铺在棺材里,显然他打算睡在里头过夜。

  薛洋浑身一冷,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那八年里晓星尘躺在棺材里的模样。

  “别——”

  薛洋脱口而出,甚至急切地欠起半个身子。

  晓星尘的头微微偏向这边,面上有些疑惑,试探着问了一声:“怎么了?是……做噩梦了么?”

  噩梦?当然是噩梦!那是他心底无法摆脱的梦魇。

  “嗯,道长你别躺在棺材里……”

  薛洋发现自己如今伤了喉咙的声音,仿佛少年刚破声时的声音,低哑中还带着些许稚嫩,真真没有过去半点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说话。

  晓星尘笑了笑:“你可是怕了?无事,我本是修道之人,有我在这里守着,便不会有妖魔鬼怪扰了你,你重伤在身且安心睡吧。”

  薛洋口中苦涩:“道长,活人睡在棺材里不吉利的,你……能不能别睡在那里头?”

  晓星尘点了点头,自觉了然,“原来你是顾忌这个,那好吧,我便不睡在棺材里了,你放宽心。”

  说罢捞出棺材里的干草又铺在地上,然后整个人仰卧在地铺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几息过后便呼吸绵长起来。

  薛洋哪里能睡得着?他勉强地斜卧着,眼睛仍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晓星尘。

  没有月光,地上的人影显出一种迷蒙虚恍的白色,若不是胸口隐隐起伏,更像一个尸体,一个曾躺在义庄木棺里的尸体。

  那个身体曾是冰冷冰冷的。

  前世八年里,他每夜每夜守在棺木旁,独自一人,有时静默呆滞,有时喃喃倾诉,有时又哭又笑,更多时候他狂啸痛骂,会将义庄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唯有那口棺材,他连摸上去都小心翼翼。

  无法忍耐几欲疯狂时,他才会推开棺盖,轻轻摸一摸那张脸,也会伏在他僵冷的胸口,一听就听好半天,听着听着,就会有听到心跳的错觉。待他惊喜地抬头,才发现自己依旧陷在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