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入宫,五条悟扒拉着领口,感觉哪儿都不舒服。

  皇宫主殿金碧辉煌,长桌两旁已经坐满了人。负责护卫的骑士们鱼贯而入,五条排在骑士长和分队长中间,像三明治夹里被两片生菜夹着的肉。

  没错,他甚至不是以「皇族」的身份来的。寄到圣殿骑士团的请柬只说了「携带精锐」,半句话没提五条,更别提给他发单人邀约了。可惜骑士长向来去哪儿都带着五条,这一回自然也让他跟来了。

  找到护卫点站好时,五条不由看向主位上仪表堂堂的富态皇帝,想着他或许心裡清楚自己会来。既然没把他的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禁忌列表上,说明海希皇帝多少想过让五条前来——抑或他故意这麽做,就是为了让五条来。

  在没有事实基础的前提下并不宜多加揣测。五条老实站好,和旁边的骑士长交换了个眼神。这种晚宴多半没什麽危险,说是护卫,实则不过把圣殿骑士当宠物狗遛遛,向大陆昭示「我们能好好控制神圣力的流传,不让愚昧无知的民众利用魔法行恶」。

  当然啦,因为真正的巫师都死光了,天使也解除盟约离开领地,彻底孤立了沾沾自喜的沃歌帝国。

  王公贵族们端着酒杯穿进穿出,欢声笑语直冲吊灯,和细碎的金光一起落在五条头顶。他闲得无聊,索性四处打量,试图把十年没见过的爵士们一一对上号。

  「那位就是丽芙丽·海希第一皇女。」分队长凑过来说,「站在陛下左手边那一位——今晚她是宴会的主角,我们只需要站这儿好好旁观就行。」

  五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位衣裙华丽的金发女人正和公爵夫人们打得火热。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总算对上号了:「您居然能认出来吗?真厉害真厉害。」

  他敷衍至极的夸奖显然没能得到共鸣。分队长既同情于五条的身世,又不好置喙皇家密辛,只能努努嘴,说一句「认出来也没用」。

  晚宴照常进行,各方来宾交谈甚欢,丝毫看不出第三次天球交汇即将毁灭世界的危机感。五条看着侍者们托盘里的红酒,暗自猜测那辆被没脑袋恐平龙拉来的酒商马车有没有顺利赶到。

  虽然骑士们也喝不到酒就是了。

  「……于此庆贺长女丽芙丽的三十五岁诞辰!」饭吃到一半,老皇帝开始致辞演说。来宾们很给面子地热烈鼓掌,被玫瑰簇拥的中年女人咧着嘴连连行礼,右手抓着刀叉,左手还紧紧按在几个大礼盒上不肯松。

  浮夸的致辞继续,皇女神态间拙劣的模彷痕迹明显得令五条暗呼辣眼睛。

  很显然,即便他们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平民终究是平民。从工人阶层带来的穷酸气依旧笼罩在海希家族的每个人头顶,一如「篡国」的头衔,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掩盖不去的事实。

  或许正因此,皇室才愈发憎恨五条悟。他举手投足间那份云淡风轻的优雅、闲适与自信,是一代贵族所模彷不来的天赋,更是昭示着这个国度「真正主人」的血统传承。

  弗朗西斯·V·沃歌,「不死的暴君」、「帝国的奠基者」、「三贤者」,「神代之人」……他有太多头衔,却又无法被任何形容词轻易概括。

  长桌主位,皇帝继续慷慨激昂地贊美长女。随着手部动作,两道眉毛也开始神经质地往额头抽动。他因秃顶而格外锃亮的头顶像个加大号电灯泡,随时都能喷出火来。

  「为了庆贺沃歌摆脱暴政,重获自由,现决定在民众面前举行肃清仪式,将暴君的遗物全部处刑!愿我们在新生的大地上延续一方霸主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交谈停止了,贵族们纷纷转身,十足默契地看向同一个位置。犹如一场串通好的舞台剧——话音落,喧闹止,罪人伏诛,万众屏息。

  连海希皇室们都转过头来,眼神既毒辣又畏惧,像即将刺死一条剧毒的蛇。他们唯恐被烫到指尖,却强行撑出一派大义凛然,宛如空有薄外套的乾瘪衣架。

  五条站在大殿的角落,沐浴着无数道或阴狠或诧异的目光。

  「在这儿等着我啊,怪不得。」他轻轻笑,毫不畏惧地看向海希皇帝,「口口声声处刑‘罪人’,却连个名字都不敢说吗?我看你们斩首巫师和来使的样子倒神气得很,怎麽着,这回身边除了狗还有人,就连吠都不敢吠一声?」

  几位皇子同时拍案而起,瓷盘刀叉震得叮噹响。他们直挺挺指向五条,看样子想破口大骂,却忍不住畏缩地瞥向父王,期盼他能出面表个率。

  水晶吊灯折射烛光,整座皇宫都晃动着碎裂的琉璃彩珠。五条站在那些摇曳的光影中,语气无所谓至极,彷彿他没在与自己同等的生物说话,更像面对一群只会蛮叫的野狗。

  他说:「你们无权决定我的生死,我是沃歌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视线余光里,骑士团不少伙伴都悄悄松了口气。

  于静默的目光中,年迈的皇帝重重叹息。他站在原地没动,却将话说得口齿清晰:「五条悟,你从不曾得到任何派系的拥护,因而并未被认定为继承人。」

  「你自幼在宫廷长大,应该很熟悉这些规矩。虽为暴君留下的遗嘱之一,没有支持者的‘皇子’再怎麽样也只是个纸老虎,无法得到乌尔沃奇女神的认可。既如此,你的人身权利掌握在皇族手中,而皇族判定你为不祥之物,应当被尽早铲除。」

  话音落,五条发誓他听到了至少几十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很好,看来今晚被邀请来的骑士也不全都是傻子,起码有些人还能用自己的脑子思考。

  「可笑。乌尔沃奇不过是礼教之神,在战争年代又能做些什麽呢?天球交汇即将带来灭顶之灾,你们想的居然不是应对之策,而是想法设法抢先把唯一能救你们的人处死?」五条嗤之以鼻。

  「怪不得只会乾巴巴地照本宣科,半点不敢动老皇帝留下的政令。连该死的猎巫令都能继续留着,你们脑子里都是麵包屑吗?礼教女神乌尔沃奇的教义里可没有‘烧死异教徒’这条哦,怎麽,莫非海希皇室自诩超越神明,胆敢篡改神旨?」

  被骑着脸嘲讽的皇子们顿时暴怒,语无伦次地同他争辩,由得满场人看笑话。

  僵持的局面一分一秒过去,五条发现门廊四周的阴影变深,大概是海希皇帝叫来了直属行刑人部队。他深知自己在困局中胜算不大,却并未连万分之一的概率都没有。

  既然还有可能性,他五条悟就会为自己创造奇迹。

  阴影缓缓移动,五条借牆角的遮挡拎出乌鸦头骨,屈起无名指连敲三下。

  「杰,但愿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并不指望对方回应,这个动作更多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像在提醒自己「没追到手的夏油老师还在看,可不能让他败兴」。

  海希皇帝看不下去地叹气摇头。于是,先于骑士们的认知,地板阴影突然膨胀、抬升,彷彿夜晚化作实质。从中解离出数十个手持铁鍊的魁梧斗篷人,全在脱离影子的瞬间朝五条包抄过去,铁鍊交织成天罗地网。

  风魔法与重力魔法叠加,即便在入宫搜身检查时交出了日轮项鍊与佩剑,无比纯熟的神圣力依旧为五条开闢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行动能力。他一跃十米高,避开所有铁鍊的追击,沿牆壁快速冲向长桌,甚至将原本用来保护躯乾的咒语解除,一并汇入提高速度的魔法之中。

  第二轮铁鍊贴着脚踝刺过,五条躲过了大多数,脸颊与腰部依旧被擦了几下,登时血肉模煳。他彷彿感觉不到疼痛般持续加速,将全身大半神圣力用作燃料,瞬间越过宾客,重重砸在海希皇帝背后。

  「什……!」完全没来得及反应,皇帝、第一皇女和三位皇子全部被纳入五条的攻击范围以内。

  他在落地的瞬间往伤口抹了两把,随即发动血线魔法,将右手掌心粘稠的血液化为火丝,以自己为中心延伸成圆弧,笼罩了几位皇室成员。

  这是夏油在课程最后教给他的「诅咒魔法」之一,极其强力,代价也极大。效果为将体外的血液加以控制,以便与火魔法结合形成「燃烧的禁锢术」,阻止圈内任何人离开。

  贵族们爆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叫,圈里五位皇族半步不敢动,仔细看去,眼泪鼻涕已经煳了满脸。尚存理智的丽芙丽吼叫着命令行刑人救驾,却被第一皇子捂住嘴往地上撞,俨然快吓疯了。

  行刑人无法寸进,因为五条用左掌心的血凝成短刀,刀尖就抵在皇帝大动脉旁。他冷漠地听着血液流经血管的声音,微微用力,刀尖刺破皮肤,滑出几滴鲜红的液体。

  「处死我?」五条闷笑,「行啊,反正我比你年轻,比比谁先失血过多啊!」

  局面瞬间颠倒,骑士团惊呆了,贵族和宾客们也愣住了。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做什麽,刽子手虎视眈眈,沃歌帝国的掌权人危在旦夕,暴君的遗产满脸是血,却笑得肆无忌惮。

  即便被勒住气管,海希皇帝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不会得到承认的,没有人愿意站在你这边。」他用苍老的、垂死的声音说,「就算杀了我们又如何?你以为这个国家还能回到以前麽?那麽多财富——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完善的制度和体系,这些东西不是谁都能轻易插手的……」

  「我明白啊,我明白。」五条又将刀锋逼入一毫釐,脆弱的脖颈顿时破损,连成串的血滴开始往外涌。他就在皇帝耳根笑,又冷又疯:「我一早就明白:你们是一群只顾自己的臭狗屎,连做人都不配,居然妄想接手人类世界最庞大的帝国?可笑至极!」

  生怕被他一激动捅穿咽喉,皇帝挣扎着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抠弄华服下摆与围绕腰间的珠宝挂坠。海希终究是捡漏之家,没几个人上得了台面,平日里仗着卫队保护而飞扬跋扈,若真死到临头,看谁还笑得出来。

  当然,即便死神的车轮真要辗到脸上,五条悟肯定是那个仰头朝对方比中指、边骂髒话边挥剑砍爆对方的特例。正如这场晚宴,即便针对他的谋杀早已埋下引线,他依旧能从重重杀机中闯出一条浴血的康庄大路。

  凡他所涉足的道路,无论好坏,都将成为阳光普照的真理大道。

  局势僵持,失血却在逐渐带走五条的理智。他用火魔法提前为腰间伤势止了血,其他部位依旧有淅淅沥沥的液体往外淌,衣服裤子全湿了。现下只盼望行刑人部队能看在皇族沦为人质的份上快些撤退,以便自己收拾收拾处理残局。

  死寂之中,一个行刑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以昏睡的姿势卧倒在地,双眼紧闭,身体逐渐化为漆黑的鸦羽,轻若无物地渐渐消散。

  无人逃窜,无人叫喊,因为杀戮悄悄发生在如梦似幻的空白之中。唯独拥有六眼的五条看清了一切,目睹穹顶那柔和又熟悉的黑暗一步步蚕食火光,将整座城堡拖入消亡的深渊。

  而后,黑影如潮汛般从远方聚集而来,化作一人乌黑的发与斗篷。烛火熄灭,空中突然飘来灿金翎羽,每一寸肌肤都焕发着飘淼神圣的光,将它们的存在从遥远北地呼唤至此,让它们锋锐如闪电的金色长枪架在每位来宾肩头。

  时间恢復流动。

  在场者无一不为眼前所见惊呼叹息,即便死亡的刀锋顶在咽喉,依旧无法抑制对这份极致之美的渴求。这是源自上古密约的崇敬,即便盟约解除将近五百年,属于过去的憧憬始终深深铭刻在每个人类的血液之中。

  「依照约定,吾等前来重新缔结契约。」美丽的双翼种族高声咏诵,光环如白昼日轮,照亮龟缩在地的皇族。

  「依照约定,吾等前来迎回唯一的盟友。」

  「依照约定,吾等将拥戴汝、守望汝、直到汝夺回昔日荣光。」

  他们向五条悟俯首,声音悦耳又庄严:「吾等为汝拥趸,汝可堪登继承人之座。」

  在上百位天使间,原初之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他也看着五条悟,宛如一方温柔的浅海。

  「悟,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