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维凯特大森林十分平静,至少五条从未在日常活动区域内见过任何魔种。

  这片林地经过明显的人为改造,周遭拦了一圈篱笆,以不属于神圣力派系的魔法构筑出防御结界。白雾被挡在视线之外,林中隐藏着深色的影子——它们往往只在凝神注视时显形,默立片刻,再一声不吭地离去。

  刚住下的那段日子里,夏油总会时不时离开院落,独自到密林深处去。五条没打扰他,只在巫师跨越结界时动用六眼追踪,随他一路深入雾气,直到魔法被森林中央某种不知名力量悍然截断。

  「呼——」

  又一次被反弹,五条伸了个懒腰,重重倒在铺着稻草的屋顶上。他边呼气边捂住眼睛,试图用手背的凉意缓解眼球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六眼是纯粹的神圣力结晶,其核心技术缘于老暴君登峰造极的魔法技艺。这具名为五条悟的身体几乎不像人类,从头到脚都被打造得专门为承载神圣力而生。

  除开寻常的人体组织,他还多出了一套贯通全身的「魔力器官」。只要这些生物结构还在运作,五条就能承受数百倍于人类的神圣力,与星灵的亲和度也相应更高。即便如此,纯度极高的六眼仍旧会遭到排斥——由此可见,伊维凯特的确藏着点秘密。

  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五条趁机松开手,从屋檐跳下。他用一道重力魔法轻松落地,照例走到栽满药草的小花园裡给作物浇水。

  这倒不是他有多麽心地善良,只是被夏油拜託了而已。

  伊维凯特的土壤条件与沃歌首都迥异,药草终日浸泡在神圣力中,根茎内蕴含的灵气也大大提升。五条乐于观察这些「杂草野花」的长势,预备回皇宫之前拔几株当参考。

  浇到一排烈火龙舌兰时,水壶意外地一滴也不剩了。五条托着底边反过来晃,晃了好几下也只可怜巴巴地渗出几滴液体。

  「不是吧?」他当即咋舌。这些矜贵草药需要的并非普通水源,而是巫师通过特殊手法在几种魔法间交替过滤、酿造、淨化而来的药液,寻常手段根本搞不到。

  五条思考片刻,突然伸手扯下一片叶子,屈指弹飞。细长的叶尖划过空气,他以左手施法,调集神圣力变出一团水泡,精准地将叶子笼罩起来。

  刚开始一切都好,眼看着以神圣力凝结出的水球与叶片相处和睦,五条差点以为平常那些精巧门道都是夏油在故弄玄虚——直到草药翻滚几下,突然毫无徵兆地蔫了。

  水泡失去依託,「唰」地砸得粉碎。泥土洇了水痕,晕开一小片潮湿的深褐。

  五条:「行,你厉害。」

  他把水壶扔开,转身从储物架上翻出一个陶瓷窄口瓶,三两下别进腰间皮带。夏油常常在离生活区最近的溪涧附近採摘奇物,到那个水源附近或许能找到他。

  骑士身无佩剑,巫师也从未使用武器;然而五条就这麽出发了——翻过篱笆,一步步谨慎地踏入密林,投向愈发浓重的白雾之中。

  这举动未免有些过于一时兴起,即便五条可以用无数个正当理由反驳回去。但当他真正踏进伊维凯特的土地后,才在鼓譟轰鸣的心脏附近找到了答案:或许他早就想跟着夏油出来一看,只是之前碍于对方疏离的态度不愿自讨没趣罢了。

  白雾涌现,森林渐渐变得钝而朦胧,浓绿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纱幕。五条闭眼静听,仔细分辨空气裹挟着的一万种声音,并从中准确捕捉到水流的汩汩鸣响。

  他睁开眼,朝西北方向修正路线,戒备着走进雾气深处。

  伊维凯特的空气很甜。甜到什麽程度?大概是马卡龙、草莓雪顶和芝士奶油搅在一起的味道。五条并未放松警惕,指尖始终缠绕着微弱的光芒,随时能发动神圣力。但这味道——吸进气管的每一口空气都甜得发腻,鼻端几乎丧失了分辨气味的能力,全被棉花糖似的暖息包裹。

  就在静谧的甜香中,溪流映入眼帘。

  水源附近的危险系数更高,五条没打算久留。环视一周没看见夏油,他直接从腰间取下罐子,探进溪涧盛了满满一壶水。溪涧冰凉,淌过皮肤时触感细腻,水质清澈得能数清楚手上的毛孔。

  「差不多了吧?」他嘀咕,「希望那药草能和白蚂蚁学学,别整天挑三拣四,有水喝就不错了。」

  瓶子满了,五条重新系好腰带,直起身拍掉手上的水。

  灌木窸窣一动,几缕疾风擦着耳畔而过。下一刻,看似毫无防备的五条立即转身抬手,凌空掷出两道光刃——隐藏在杂草中的魔种惨叫着倒下,血腥味缓缓飘散。

  甜香淡去,神圣力光环萦绕肩臂。五条沉下重心,戒备着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敌人。

  「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叹着气拽出贴身佩戴的项鍊,用力一扯,将作为装饰主体的日轮水晶拔下。神圣力不断涌出,水晶镀上金光,由内而外发生形变——那道光最终凝聚成长剑,掠过的空气泛起涟漪,彷彿被过分耀眼的芒刃割伤。

  魔种们形态各异,五条没打算和他们缠斗。他不清楚伊维凯特给这些傢伙增幅了多少,当务之急是赶回夏油的院子,至少那头有结界保护。

  白雾染上漂浮的深灰,五条缓缓后退,长剑模煳成一团流动的光芒。它能遵循主人的意愿幻化形态,反之,如果五条没有足够清晰的概念,武器也无法成型。

  这种由圣殿统一派发的随身武器是骑士们入团的基础配备,实力者往往能利用意念武器的混沌形态製造有利局面:敌人永远无从预知你的下一步。

  风向改变,浑浊狰狞的魔种们朝五条逼近。它们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咆哮,像破风箱被拉响,杂音随流动的空气往外扩散。无人发动攻势,五条便一步步往后退,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绕开树木,回到森林外沿。

  ——但他没能看到熟悉的景色。

  空气被扭曲、整片森林在刹那间陷入毫无瑕疵的惨白。五条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他在那短短一秒钟内失去了对呼吸的掌控权——光斑灌入口中,扼住那几根该死的气管,像要通过挤爆内脏的方式把他提起来、扔到悬崖底下。

  短暂的眩晕感后,五条再次脚踏实地。扼杀他的手松开了,空气一股脑涌进口鼻,把残留在心脏里的窒息感瞬间抽空。

  「咳咳……搞什麽?」他捂着喉咙呛咳,缺乏神圣力支持的光团再次变回日轮项鍊,锐利的稜角割破了皮肤。魔种们似乎没再追来:它们蜷缩着排在绿地与白沙的分界线外,身体颤抖,黑雾似的魔气不断溃散。

  于是五条抬起头,看见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白沙地裡。

  沙砾细腻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漫天遍野竟皆纯白,没有半点瑕疵。沙地一半明一半暗,因为太阳被分割成了两段——其中一段正好照到五条所处之地,另一段被高耸入云的塔楼截断。

  魔种们恐惧瑟缩,对沙地中央的高塔顶礼膜拜。

  五条一时说不出话来。倒不是他被这座突然出现的高塔惊艳得无言与对,单纯因为这片离塔楼距离较近的区域塞满了近乎实质化的神圣力残秽。

  若空气中的神圣力含量超过人体额定摄入量,多数人类会直接陷入脑死亡;他们的身体构造决定了这种缺陷。但身为一个完美的神圣力容器,五条悟从来没有类似的烦恼。即便他站在这座纯白的高塔之前,每一次呼吸都在接纳数以万计的魔力单位,也仅仅陷入了短暂的过载。

  「嚓——」

  背后树林轻动,五条从迷惘中清醒,缓缓转过身。他看见魔种们被一道黑雾笼罩,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嶙峋的轮廓线逐渐消解,化为星星点点的暗色碎屑。

  阳光所不及的密林中,巫师拨开灌木,缓步走出。他手裡罕见地拿着木法杖,顶部璀璨的蓝宝石熠熠生辉,有近似于天水的光芒周旋流转。

  夏油来到五条身边,斗篷上沾了几片草叶,黑发凌乱地垂在肩膀,发梢经阳光一烫,泛出浅淡的金。那张脸依旧是疏冷的,柔和的神情像一张贴在表面的劣质纸,随手一揉都能卷皱起来。

  「没事吧?」巫师问,并未接近五条,仍站在黑暗的最后一缕犄角中。五条收了项鍊,日轮再度回到胸前,他朝夏油杰举起双手:「不知道你看了多久,总之没事。」

  夏油端详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似乎肯定了这种说法。他站在原地没动,五条却感觉到了六眼传回的信息——伊维凯特半径两公里以内的魔种全都销声匿迹了,它们故意隐藏气息,埋在草丛与巢穴中瑟瑟发抖,似乎不敢接触这位黑袍巫师。

  彷彿他的影子已足够令人胆寒,触及他如同触碰一片封存着腥风血雨的死海。

  「这是哪?」五条撇撇嘴,抬手指向堵截了半边天的高塔,「我是被莫名其妙传送过来的,难不成你还在家门口设了个随机传送阵?」

  日头向西落,夏油看着他,再转向高塔,眼裡有什麽东西点燃又熄灭,彷彿一簇烟灰的朝生暮死。

  「巴别塔。」他说,「这就是巴别塔。」

  出乎意料但又情理之中的回答。五条再次将目光投注塔身,轻佻地说:「八百年前三位先知建立的巴别塔——修復世界间隙、封印星灵的通天之塔?」

  「对。」夏油转了转手裡的法杖,声音低下去,「就是那座用来防止天球交汇再度发生的巴别塔。」

  他们一时无言,都抬头看那座被金光环绕的高塔。

  六百年前第二次天球交汇发生时,巴别塔还未完全修缮,希德大陆却险些遭遇了魔神降临的灭顶之灾。彼时三贤者之一的天使长献祭全族青壮年强抬自身境界,以禁术与巴别塔融合,不单使巩固世界壁垒的高塔屹立不倒,更加快了修復裂隙的进程。

  即便这直接导致了族裔联盟分崩离析、三贤者散伙,元气大创的天使族迁往极北。

  五条咋舌,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这就是伊维凯特神圣力浓度极高的原因?怪不得咯,有这麽个天使老人家坐镇,想不魔力溢出都难。」

  他这话倒没有讽刺的意思。天使一族虽与人类同居希德大陆,除却千年前三贤者结盟四个世纪的交情,也就属教会了人类如何使用神圣力这一点值得称道。

  反正人都死光了,五条嘀咕。当年那位献祭的心眼不小嘛,这种情况都能捨族人性命换他族生,不是个惊天动地的大圣人就是个傻子。

  「不。」夏油突兀地开了口,五条才发现他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巫师侧过脸,目光变得黑沉,像穿过沼泽坠落的石头。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只是太聪明而已。」

  响指清脆,五条眼前一花,起先微暗,接着豁然开朗。他已从洁白的细沙地中离开,脚底踩着柔软青翠的庭院——与去时天旋地转的呕吐感不同,仅需夏油杰食指与拇指一个摩擦,他们就轻轻松松回到了熟悉的树屋院落。

  五条问:「那你又是什麽回事?伊维凯特大森林的秘密就是巴别塔吧——你在这裡定居,还整天神神秘秘地跑进森林去,又和这一切有什麽关係?」

  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夏油施法的节奏。即便被突然转移回庭院,也能够立即适应截然不同的神圣力环境。回家的确令人安心,但巫师的反应更让五条在意——对方看着他,眼裡乌黑的色泽简直要化作溪涧滴下来。

  「一个约定。」夏油说,「我曾经发了许多誓,其中之一就是充当这座森林、以及巴别塔的守护者。」

  「哦?按照你的说法,伊维凯特森林至少也是六百年前献祭的产物了。」五条挑眉,露出「抓到狐狸尾巴了」的狡黠笑容,「只是猜测,虽然只是一个猜测;你是三贤者之一吧?」

  话音刚落,森林突然像被打折了腰似地起伏颠簸。狂风如巨浪,树梢纠缠繁杂地勾成一团,落叶砸倒花草,灌木簌簌发抖;在那麽短短片刻,整片森林风起云涌,云层深处甚至隐隐传来恼怒的雷鸣。

  夏油站在一切厄兆中央,斗篷被狂风扬起。他无法俯视五条——皇子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却拥有压倒基洛山脉的气场,让五条联想到上位黑暗神或某些不可视的血族眷属。

  「为什麽这麽想。」夏油很平静,至少语气上听不出什麽异样,「三贤者是千年前第一次天球交汇的民间传说,即便被正史当作参考,也不该广为流传。」

  很难不把森林的异状与巫师联繫在一起。五条咋舌看着风雨欲来的架势,头一次感觉夏油是个老头子:「你真不知道?三贤者才不是什麽旁门野史——但凡出生在希德大陆,三岁小孩都能把童谣练得倒背如流。」

  虽然那三位「救世的贤者」中只有二人得以被详细记载,却也从侧面佐证了五条的猜测。

  他像弹飞一隻苍蝇那样拨开拂到脸上的树叶,说:「千年前将大陆从一片混乱中拯救出来、签订盟约并建立巴别塔的三位英雄,被后世尊称为‘三贤者’。来自人族的弗朗西斯·沃歌,姓名不详的天使族长,和最后一位记录稀缺得几乎人间蒸发的不知名人士。」

  「老暴君以人类之身活了快一千年,早就不知变成哪种奇奇怪怪的异类了,也难怪人家管他叫暴君。」五条无所谓地摊手,「至于天使长,就像你说的,六百年前和巴别塔融为一体,也不在人世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夏油在刹那间剧烈波动的情绪。新近逝去的贤者只有沃歌老皇帝,再者夏油之前也说过保护自己是为了「履行约定」——难不成真给猜对了?

  五条没停,继续往下说:「到如今,三贤者只剩最后一位神秘人了。人类不知其正体、亦从未记载过姓名,要不是我看的书比历史学家还多,可未必蒐罗得出民间轶闻裡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喔。」

  「各路记载中均有提到‘黑发黑眼’,‘暗夜’与‘水晶法杖’,所有特徵都和你吻合。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每个巫师都有的固定行头,但猎巫盛行了三百多年,我可不认为有哪位不怕死的会穿这麽招摇在大街上瞎晃悠。」

  一口气说完,五条故意转身走进栽种药草的园子,把撒得没剩多少的水壶放回储物架。他给巫师「贴心地」留出了自圆其说的空间,就等夏油回答。

  风声呼啸,下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时,大森林重新恢復了平静。

  夏油挥手收了法杖,隔着花架与藤蔓与五条对视。五条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像高悬于顶的利剑,又像暗河中淤积千年的星光。

  皇子不明白,因为他虽懂得恨,却从未见过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