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二十二年一月,横滨,马车道

  “真是很特别的新年礼物啊!”石冈笑着,拆开彩色的包装纸,“为什么你每年都送我一只青蛙呢?”

  石冈收到的第一只青蛙,是六年前里美在龙卧亭送给他的,装在纸盒里的青蛙摆饰 。那时候里美说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含义,但是后来每个新年里美来拜访时,总会送他一只青蛙。

  这次是一只黑檀木制的青蛙,背上有沿着脊椎凸起的花纹,如果拿出青蛙口中衔着的木棒来摩擦,会发出惟妙惟肖的青蛙叫声。石冈觉得很有趣,拿在手上一直玩弄着。

  “青蛙的叫声,会让人觉得自己在乡下啊,很安宁的感觉。”里美用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石冈。她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成为律师也有好几年,但是和石冈一起的时候,总流露出十八岁的少女情怀。石冈记忆犹新的始终是那个偷偷化妆,喜欢穿超短裙的孩子,和每天早晨隔着芦苇草帘门叫自己去吃饭的开朗声音。

  “石冈先生,今年的计划是什么?”里美仍旧歪着头,已经开始需要用粉底和眼线来修饰岁月痕迹的眼角,荡漾着顽皮的笑意。石冈突然觉得很悲伤,把目光转向已经非常老旧的墙纸。这间公寓到今年为止,已经住了三十年,正好是石冈一半的人生。加上同居前的两年,三十二年中十六年里有御手洗,还有十六年没有。中间公寓经过几次大的翻修,房子的产权也数次易手,最后石冈索性动用大部分的积蓄,从上一任房主手里买下了它。

  “喂,你不觉得可笑吗?拼命死守着像藤壶这么大的一个家,为了这块地方,就把自己的一辈子贱卖了。”

  石冈在产权协议上签字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御手洗说着这样的话,笑倒在沙发上的样子。

  也是这同一个人,反复在信里,电话里,邮件里,指示他不要离开马车道的家。

  “石冈先生?”里美疑惑地凑近前来,观察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石冈温和地笑着,“你刚才是说今年的计划吗?好好活着就很好了,我也应该计划退休的事,养花,钓鱼,散步,六十岁老人家的生活。”

  “别这么说,我觉得石冈先生一直都充满活力!”里美笑着给石冈打气,“或者您可以去龙卧亭再住一段,那里的风景没有多少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迷人。”

  “我会考虑的。你母亲还好吗?”

  “她很好,只是很寂寞。”

  石冈点了点头,站起来,手里拿着木青蛙走到摆放装饰品的柜子旁边,让它加入各色青蛙们的行列中。六只青蛙排成一排,十二只凸出的大眼睛无声地盯着他。里美站在他身后微笑着。

  这时,玄关处传来门铃刺耳的声音。

  里美好像吓了一跳,问道:“会是谁呀?”

  石冈摇了摇头,于是里美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跑进了御手洗空着的房间,她大概不想在这里见到别人。

  石冈一个人去开门,见到的人让他微微有些意外。小个子,精神抖擞,穿着朴素的西装,稍微有些中年发福的松山警部。

  “石冈先生,新年好。”

  “啊,松山先生,你好。请进吧。”

  松山警部脱下鞋子,不紧不慢地打量着这个陈旧的房间,不无感慨地说:“这里还是老样子没变啊。”

  “哪里,墙纸都褪色了,家具也摇摇欲坠呢。”石冈笑着,请松山坐下。

  “那样才更有氛围吧,说不定将来这里会变成旅游胜地啊,就像贝克街221号B。”松山也打趣着,在沙发上坐定,然后他转了转眼睛,“石冈先生,你有客人吗?”

  “啊?是的,不是……”石冈连忙解释,“犬坊小姐来过,不过她已经走了。”

  “哦,是犬坊里美小姐吗?”松山注视着茶几上两个半满的咖啡杯,“她是个美女吧,我在先生的书里读过很多次。”

  石冈微微有些脸红,但没有说什么。

  “很遗憾,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美女。应该再早一点来就好了。”松山笑着,一点看不出有遗憾的样子。

  “松山先生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松山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组织语言,更像是逼迫自己说一些不想说的话。

  “石冈先生,六年前的夏天我来过一次,和……加贺一起,他当时对先生说,希望通过先生联系御手洗并和他见面。”

  “是的。”石冈点点头,目光的方向是松山缓慢张合的嘴唇,焦点却在更远的地方。

  “那之后,加贺辰己就和我失去联络了。”

  “啊。”石冈机械地回应着,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什么?他没有再露面吗?”

  “没有。他换了几次地址以后,我就找不到他了。当然,我也不认为他出了什么事,以他的心理,出狱以后躲着曾经逮捕自己的警察也是正常的,我只是有些好奇,想问问御手洗先生和他取得联系了吗?”

  “没有,”石冈皱起眉头,“其实我也遇到了和你一样的问题。御手洗回了一封信给我,说他没有时间回日本,而加贺留的电话号码打不通。我自己也试过,那个号码停机了,他留下的地址也换了新的房客,房东说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这件事最后就不了了之。”

  “这就奇怪了,他既然那么急切地想要见到御手洗先生,怎么会突然自己消失了呢?石冈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也许他改变了想法……”

  “这么说不是太勉强了吗?”松山认真地盯着石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石冈不禁失笑:“松山警部,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指控我为了不让御手洗和他见面而把刚刚出狱立足未稳的加贺辰己给藏起来了?”

  松山也笑了:“那倒不至于。”

  “如果他没有改变想法,我也没有把他藏起来,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来解释他的消失呢?”

  松山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石冈记起当时加贺辰己也是这样在同一个地方来回走着,他甚至记得他走了不多不少一共五圈。突然间,石冈觉得嗓子发干,身子好像脱水一样变轻了,曾经有过的不可思议的体验再次出现,一个石冈缓慢地浮起来,从上方沉默地注视着另一个石冈,这一分为二的灵魂中间居住着一只像貘一样的怪兽,它吞噬的不仅仅是梦,还有漫长的时间。

  “不瞒您说……”松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不,不是地平线,地平线是地面和天空联手的一场骗局,是一个不存在的目的地,走不到的终点,地平线是虚无,是空白。

  松山站在空白的世界边缘,地面是白色,天空也是白色,他的声音持续地传出来。

  “不瞒您说,从那以后,我私下做了一些调查。我相信有一个理由——也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加贺的消失,就好像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加贺的入狱一样。

  “这一切都要回到十六年前的事件。因为私下调查的缘故,我又再次温习了十六年前的一些细节,然后,很抱歉,针对石冈先生您,我也做了一些调查。

  “石冈先生,从现在开始,请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存有恶意,请您明白。”

  石冈什么都没有听见,像一个在空白的世界里迷失了坐标的人。

  “石冈先生,御手洗先生现在还在瑞典吗?”

  “……”

  “你和御手洗先生仍然保持着联系吗?”

  “……”

  “你收到过他的信?传真?邮件?电话?”

  “……”

  “你最后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是什么时候?”

  “……”

  “石冈先生,请你告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接到过御手洗先生的电话吗?”

  石冈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突然跳了起来。

  “有啊!当然有啊!里美!我把里美的号码给了御手洗,她曾经和他讲过电话,六年前在龙卧亭的时候……”

  “哦,犬坊里美小姐是吗?对不起,我可以问一下她在哪里吗?”

  “她当然就在——”石冈猝然住口,想到里美可能会生气,但略微考虑过之后还是径直走到御手洗房间门口。

  “对不起,里美,请你出来吧,这里有一点误会。”

  没有声音。没有人开门。

  松山慢慢地走过来,用近乎怜悯的目光注视着石冈夹杂着星星点点白色的头发,和头发下面那双睁得很大,满满盛着焦虑的眼睛。三十二年前,正是这双同样的眼睛带着同样的焦虑,同样地站在御手洗的房间门口。

  松山推开了门。冬天的斜阳洒满了房间,照亮了架子顶上的吉他,书柜里最新的北欧摇滚乐CD,成排的脑科学著作,桌上的信笺和钢笔,还有黑色屏幕的手提电脑。空气里飞舞着细细的黄金粉末。

  每一扇窗都锁着。

  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