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七年四月,石冈和己日记

  为什么我会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我居然能独力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而流下自豪的泪?还是说,我只是累了而已?

  ……

  身体随着列车摇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

  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了。

  回到横滨马车道,我仍然沉浸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情绪中。我觉得越来越难以理解我自己,事实上,当我一个人困在马车道公寓,日复一日地盯着窗台上的天堂鸟,纵容自己陷入抑郁深渊的时候,我并不特别悲伤。潜意识里,我觉得这世界上似乎有两个石冈和己,其中一个在暗黑的沼泽中逐渐下沉,另一个沉默地注视着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他觉得这下沉的人生是应得的报应,是漫长的自暴自弃所指向的终点。我看着我自己死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决定离开沼泽。站在岸上的那个石冈和己伸手拉起了泥浆中渐渐失去呼吸的自己,并拥抱了他。

  当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臂环绕过自己的肩膀,一瞬间悲从中来。这一刻,我所有麻木的情感复苏了,我注视着窗台上花盆的双眼终于不再干涸。这种悲伤是无法形容的,我得到救赎了,但是救我的不是我所希望的那只手。我原本究竟在希望着什么呢?我为什么会把漫长的人生投入虚幻的希望里,甚至当我用自己的脚站起来之后,仍然恋恋不舍那种期待的感觉?

  我记得一个笑话。有一个虔诚的信徒,被洪水困在村子里,救援船,快艇,甚至直升机来营救他,他仍然坚持在屋顶等待上帝,最后被淹死了。当他在天堂向上帝抱怨时,上帝苦笑:你还要我怎么做?我已经给你派去了一艘救援船,一艘快艇,还有一架直升机。

  我就是那个屋顶上的人,所幸的是我求生的本能迫使自己爬上了直升机。我是否曾经以为,上帝不应该像直升机一样普通?上帝应该伴随着圣光与五彩的祥云,或者至少,应该如骑士般携风雷之势从天而降?

  上帝确实曾经那样降临过,但他再也不会了。

  从今以后,我真的是一个人了。

  收拾着从冈山带回来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包。出发时还是三月底,我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而已,没想到回来的时候樱花都谢了。街道上堆积的粉白色花瓣像纯洁的雪,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温热的芬芳。我的思绪飘浮在春天特有的不安定气息里,慢慢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把衣服投入洗衣机 。压在衣服下面的是写满了这次事件的大学笔记本,里面夹着那封来自奥斯陆的信。

  不用看,我能背出信上的每一个字。

  或许有些可笑,但我已经决定不再把他寄来的信当作上帝的指示。

  我把那封信和之前陆陆续续收到的,御手洗叫我为他寄钱寄资料,或者不可以打电话给某女人之类的信全部放在一起。所有的那些信笺,载着世界各个角落的邮票,翩翩地降落在我的书桌,加起来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叠,象征着我们之间残存的联系,像屋檐下垂落的蛛丝,酒杯里碰撞的冰块,或者垂死之人绵长的呼吸。

  然而即使仅有这些,也构成了一个透明的笼子,日复一日地将我锁在马车道,不能够离开。

  ……就像加贺辰己。

  时隔一年半,我再次想起了那个苍白的青年。

  这并不是第一次,我从他身上看到我自己。

  关于北海道那件案子,我和御手洗其实曾经有过一次谈话。——不,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御手洗急促的自言自语。那个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正常,但是那次谈话之后,他似乎平静了一些,接下来就坚决地送我到机场,叫我离开他回山口县。

  他告诉了我很多事,包括加贺一家与长泽小姐真正的关系,这让我觉得惊诧莫名。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案子背后有这样深长的阴影,甚至对加贺夫人产生了恐惧。我似乎多少有点了解御手洗为什么讨厌女人了,如果这世界上的女人都有如此恐怖的控制欲和冷酷的行动力的话。

  看到我的反应,御手洗似乎有点怜悯地注视了我一阵,然后慢慢地把加贺辰己的话复述给我听。那是他刚刚在看守所与他见面时听来的。

  “我不明白,”我听完以后疑惑地看向御手洗,“为什么说‘小男孩才是笼子’?”

  御手洗已经背过身去了。他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突然用不容反驳的低沉语气说:“你离开这里吧,马上。”

  我坐在飞机上仍然在想着这件事,试图从中找到合乎逻辑的解释,但是当时的我只能用愚钝来形容。即使是现在,靠着自己的力量已经能够解决一些事件的我,仍然觉得自己是愚钝的。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我的智商比普通人要差,但是御手洗把我带入了与常人不同的世界,使我无法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我变得依赖,同时背负着深不见底的恐惧。这是我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刚刚籍由泪水,伤痛,加上一只打满石膏的左手才勉强摆脱的漩涡。

  时至今日,我终于有了回忆往昔的正确立场,像一个辛苦求生的人终于挣到了一张电影票,可以在黑暗中独自回放自己的人生。

  对于已经四十五岁的我来说,这张电影票来得太晚了一些,而我的人生比起御手洗或者玲王奈那样的人,又太过简单了一些。我人生的最高`潮似乎就发生在二十七岁那一年,从那以后,我周围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光怪陆离,而我在其中所占据的地位,却越来越乏善可陈。终于,当热闹的戏剧散场,天才的演员离开,我变成了空荡荡的戏院里被遗弃的观众。

  上帝给每一个小男孩都准备了一只花栗鼠,直到他长大,学会飞翔,然后他们将永不再见面。

  即使我明白花栗鼠和小男孩的故事里原来蕴藏着冰冷的杀意,我仍然忍不住想起它,不断地想起它。我想起御手洗拉着我在世界各地旅行,讲着英语,德语,荷兰语,再为我翻译成日语;我想起苏格兰的乡村风光,洛杉矶的玻璃森林,印尼的末日景象,它们就是我的红松鼠灰松鼠花栗鼠共和国。御手洗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想要斩断花栗鼠与小男孩之间的锁链,逼着小男孩去飞翔。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笼子。御手洗曾经说过,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笼子里,又套在一个接一个更大的笼子中。刹那间,我想起那天在岩见泽车站下车后,御手洗突然变得沮丧与消沉的脸。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

  他不想成为我的笼子。

  加贺辰己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用梦幻般的声音说:“最痛苦的不是关在笼子里的人,而是笼子自己呀!所以到最后呢,我不得不帮助他一下。”

  我的心紧缩了一秒,然后渐渐释然。

  虽然晚了一些,但是我还是懂了。花栗鼠是笼子,小男孩也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单向的束缚。

  加贺辰己微笑着将绞索套上自己的脖子,原来他一心想要做的,只是给他的母亲以自由。他知道一切的计划,或许在他的心里一直觉得,自己这样无能的儿子,大概只能为母亲做这样的事情了吧。同样无能的我,深深理解他的心情。

  然而早在我能够省悟到这一点之前,御手洗就一脚把我踢开了。那时我曾经以为他在犯病,所以一直不愿意回忆他尖叫着让我离他远一点的情景。

  现在的我更加无法面对这样的回忆。

  我最后一次为着那个男人的关系,流泪了。

  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就始终是一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