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岩见泽

  御手洗和石冈回到岩见泽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五日傍晚了。前一天他们曾打电话给岩见泽警署,通知他们可能的藏尸地点,以便他们能够和别海町的警察部门配合行动。虽说如此,但耶诞连着新年,许多部门都在休假,加上刚下过大雪,本来就难以打捞的沿海封冻区结了更厚的冰,所以乐观估计要至少一周才能有结果。警署的人倒是很感谢御手洗的发现,并开始联络钏路市内的旅馆,钏网线以及中標津机场的服务人员进行取证工作。

  “加贺辰己作案的过程,我想是相当简单的,因为他可选择的方法非常有限。”御手洗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的确。”石冈的气色看起来焕然一新,“如果他之前所说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真的,那么这件事情倒真的很简单。考虑到他必须每天晚上都出现在旅馆里,他就必须利用机场。”

  “二十二号早晨坐钏网线到摩周,下车以后与父亲汇合,然后在摩周到野付湾途中的某处杀死父亲,在野付湾处理尸体。我估计忙完这一切天也快黑了,那么他只能从中标津坐飞机回到钏路,车子先丢在机场。”

  “二十三号早晨从钏路机场飞到东京,打了那个电话,制造加贺教授人在东京的假象。”石冈翻着日记本前面的日历说道。

  “接下来从东京飞中标津,把车子开回岩见泽家里……不,时间不够,他只能开回摩周,然后坐钏网线回钏路。二十三号晚上在钏路,二十四号上午看摄影展,下午接到母亲的电话,再搭国铁到摩周,开车回家。说实在的,我觉得这种演出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御手洗不可思议地瞪了石冈一眼,“先是儿子从东京给母亲打电话,接下来母亲给儿子往钏路打电话,要说这两个人不知道实际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那他们是在干什么?给NTT 做贡献吗?”

  石冈沉默了一阵,然后合上了日记本:“我觉得那是一种默契。不管你是否有这个概念,御手洗,我觉得所谓掩耳盗铃的行为,也是验证彼此信任的一种方式。”

  “你是说自欺欺人吧?”御手洗尖锐地指出来,“无论如何,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可以保护对方。按照母亲现在的证词,警察得去东京找尸体,也就意味着没办法找到,从而解除了儿子的危险;一旦尸体被你这样的聪明人找到了,按照儿子现在的证词,至少可以让母亲置身事外。”

  “啊,是吗?太聪明了。”御手洗了无兴趣地说,“我还以为自欺欺人唯一的好处只是保护自己呢。”

  石冈敏感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两个人回到加贺宅,受到了不冷不热的欢迎。御手洗仿佛刚刚想起某件重要事情似的,大声问道:“啊,加贺夫人,有件事情我一直忘记问你了。你上个月二十三号回到家里的时候,加贺教授的车停在车库里吗?”

  加贺夫人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而楞了两秒钟,然后回答道:“你是说我们家那辆车?不,不在。我丈夫把它开出去了。辰己这孩子二十四号晚上坐车回来的时候,发现它停在车站的停车场,就顺便开回家来了,我想我丈夫一定是搭国铁去的东京,所以车子停在火车站。”

  御手洗高兴地说:“啊,太感谢您了,澄清了我的一个大疑问。”

  加贺夫人刚离开`房间,御手洗就朝着石冈耸了耸肩:“看到没有?多么聪明的女人。”

  石冈也耸了耸肩作为回应,不过动作没有御手洗那么地道。这时,两人听到了楼上传来的音乐声。

  仅仅是一把小提琴的声音,但似乎能感觉到它充盈了整个房间,然后从窗户看不见的窄缝,门与地板之间的间隙,甚至墙壁和天花板的共振中流淌出来,打着漩涡,流过没有铺地毯的光滑楼梯,缠绕着朴素的原木扶手,然后以一种温柔而无孔不入的姿态占领了它所经过的每一寸空间。

  那是《天鹅湖》,没有双簧管的甜美柔和,显得分外凄清。御手洗皱起了眉头,细长的手指搭在楼梯扶手上,敲出无意义的节奏。

  “又一个错误。”

  “什么?”

  “关于我曾经说,加贺辰己只是一个‘演奏家’而不是一个‘音乐家’这件事,很明显,我错了。”

  石冈注视着地板,好像看到音符组成的涡流溅出白得祟人的浪花。那海浪一样咸而冰冷的浪花在他心里留下潮湿的痕迹,他努力甩头想摆脱这声音,像摆脱海妖有如藻类植物一样湿滑的绿色手指和清澈优美得近乎悲戚的歌声。

  “但是你说的是‘又’一个错误。还有什么别的错误吗?”

  御手洗自嘲地笑了笑,这是他难得一见的表情。为了离这扰人心神的音乐远一些,他拉着石冈进了厨房并关上了门。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出合理的答案。”御手洗摆弄着厨具架上闪闪发光的刀子,石冈忍不住出声叫他小心。

  “啊,这里有红茶。石冈——”御手洗放下刀子又打开橱柜,结果发现了茶叶,随手递给石冈叫他去泡,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石冈认命地接过茶叶罐,插上电热壶的电源。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问题?”

  “很简单的问题。加贺教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想过吗?”

  “啊?”石冈一时没有明白御手洗的意思。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到现在为止,从这个案子里得到的印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严肃刻板的人……严厉的父亲,限制孩子的兴趣爱好和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类似于那种高压型的家长?”

  “你从哪里得到这么离谱的结论?”

  “离谱?”石冈惊讶地注视着御手洗,而后者只是简单地背过身去,“可是,他儿子杀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给儿子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和束缚,又怎么会发生这种惨剧?”

  “所以,你是说,为什么儿子杀了父亲呢?因为父亲限制了儿子的自由。为什么父亲限制了儿子的自由呢?因为儿子杀了父亲!真漂亮的逻辑啊!”

  石冈的脸涨红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合理的逻辑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御手洗干脆地说,“我没有结论,因为我得到的是各种矛盾的信息。一般来说,研究一起谋杀案,最重要的人物是被害者本身,所有的线索都应该隐藏在他的个性里,但是这件案子,看上去我似乎有先天性的优势,因为被害人我认识!但实际上一点用处都没有,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加贺伊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之前认识的加贺教授是个温文有礼的人,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相当溺爱他的儿子,”御手洗抬起一只手阻止石冈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溺爱本身也是一种枷锁,但我想指出的是,溺爱中长大的孩子性格普遍是软弱的,缺乏实际执行力。无论如何,我所认识的加贺教授不是一个高压型的人。”

  “可是……”

  “可是他给了我们这样的印象。这些印象是从哪里来的呢?童话,照片,加贺辰己的信。这些都不是直接的证据,而且正像我曾经指出的,这里面不是没有矛盾之处。”

  “矛盾之处?”

  “比如说,花栗鼠和种蔬菜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再地说,爸爸要求他遵守规定,爸爸会生气,爸爸会打他。实际上呢?他种了整整一年的玉米,有人打他吗?”

  “这我倒没想过……”

  “有时间我必须把这个系列的童话再重读一次,包括那关键的最后一篇。另外就是加贺辰己那封蹩脚的情书,那里面——”

  水壶突然尖声叫起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片刻之间,陌生的厨房里漾起和马车道同样温暖的红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