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了, 贾敏从宫中带回来了数匹轻罗,尽数拿出来给姑娘们裁衣裳。

  每个姑娘都是轻罗,让她们拿回去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做, 偏只有迎春的贾敏让人做成了两条裙子再给她送去。

  盼兰看着手中的花鸟轻纱罗裙有些不解,贾敏叹了口气道:“那姑娘不容易,性子又软弱, 平日里被她房里的那几个妈妈、姐而拿捏的死死的, 若是送缎子过去,少不得又让那群老货给哄骗了去, 不如做成裙子,这绣样年轻, 正适合她穿。”

  盼兰会心一笑, 她家太太考虑真是周到。

  “给我带过去吧,我正要去园子里找三姑娘要个鞋样子。”盼兰接过裙子说道。

  “那你便跑一趟吧。”贾敏一边绣着手中的荷包,一边说道, “我哪儿新得了两盒芙蓉云菱香, 黛玉不是说想要吗?你也给顺道给她带去吧。”

  “哎!”盼兰应道。

  随后她先来到了探春处, 可巧李纨正带着宝钗、黛玉、湘云、探春和惜春几个丫头做针线,宝玉在一旁嘻嘻闹闹的插科打诨。

  想来是探春这处凉快, 所以几个姑娘都在这儿。

  盼兰笑着只说了来找三姑娘拿个鞋样子, 没说给黛玉送香, 想着几个姑娘都在说出来终归是不好, 待会儿悄悄送去潇湘馆便罢了。

  探春取了鞋样子给她, 又招呼她坐下吃茶, 她笑着推脱,只说要上二姑娘处给二姑娘送裙子。

  见此,几个姑娘便没再留她。

  “姑妈可真好, 这轻罗是宫中才有的。也就姑妈疼咱们,每人一匹谁也没落下。”惜春一边提笔在画纸上着颜色,一边说道。

  “最近姑妈似乎常进宫,是为何事?”探春问道。

  黛玉歪了歪头,最近她母亲似乎确实常进宫,但也没听她母亲说有什么事儿,似乎就是陪皇后娘娘说说话就回来了,她答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娘娘召她进宫说说话。”

  闻言,在座众人眼中满是羡色,能被娘娘召进宫随侍左右是多么大的福分!说起来还是林大人在朝中得力的缘故。

  “真是好福气!”李纨啧啧两声,替黛玉理了理鬓角,“说这林丫头,生的这么好的模样,又有这么好的家室,还定了那么好的一桩亲事,这福气天下几个人有啊?”

  “今年春闱,你两个哥哥也都中了,在过几年便都是朝中肱骨之臣,这谁羡慕得来啊!”

  “我二哥哥差点儿就落榜了!榜上最后一个挂着,小厮去看了三次才看见他的名字。”黛玉一边理着手中的丝线一边说道。

  “可你大哥哥可是魁首!如今京中都说你母亲福气好得了这么两个好儿子。”李纨笑得羡慕,如今京中谁人不羡慕贾敏,捡了个儿子来倒像是捡了宝!乡试夺魁、会试夺魁,怕是要连中三元不成?

  都想着怎么她就那么好的福气?自己就不能去捡个这么好的儿子来。不过李纨倒是不想去捡个儿子,她只想着日后她儿子也能蟾宫折桂,那她也算是熬出头了。

  黛玉无所谓的笑了笑,她倒不在意这些功名利禄,她只要她们一家人都平安顺遂便好。

  盼兰捧着裙子来到迎春处,可巧迎春不在,只有司琪和几个丫头在房里。

  司琪将裙子收了连连谢过,又留了盼兰吃茶,盼兰接过茶随口问了句:“姑娘么都在三姑娘处玩儿呢!怎么单不见二姑娘,她上哪儿去了?”

  “哎?”司琪疑惑道,“我们姑娘出去的时候不就是说去三姑娘那儿吗?怎么她没在?那她去哪儿了?”

  说罢,司琪刚要叫小丫头出去找找姑娘,可巧迎春自己就回来了。

  她一生碧青罗裙,头上戴了顶帷帽,手中拿这几支垂柳,微微喘着。

  见了盼兰,她客气的笑道:“兰姐姐,您怎么来了?”

  “我们太太让我给姑娘送裙子呢!姑娘快去瞅瞅喜不喜欢。”见迎春回来了,盼兰便起身准备走。

  “二姑娘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带着这玩意儿?”盼兰榜迎春取下了头上的帷帽问道。

  “哦,今日外头日头大,我经不住晒,所以戴了这个,就省的打伞了。”迎春一边将手中的柳条插进桌上的瓶中,一边说道。

  “姑娘不是说去三姑娘处和姑娘们一块儿玩儿吗?怎么没去?”司琪问道。

  “我、我在半路上见着园子内湖边的柳树长的有趣儿,所以就去折了两支,也就没去三姑娘处。”迎春用帕子拭这颊边的香汗说道。

  盼兰垂下了眼眸,放在她去三姑娘处时图凉快,就是从湖边儿过来的,那里只有两个守花的婆子,她可没见到二姑娘。

  摆明了二姑娘是在扯谎,只是她为何要扯谎呢?

  盼兰一时间想不明白,也没必要想明白,又不是她家姑娘她管这么多作甚?

  于是盼兰笑着同迎春寒暄了几句,推脱府上还有事就回去了。

  回去后她便将这事儿随口说给了贾敏听,贾敏也没有在意,只当是迎春性格内敛,与黛玉几个性子欢脱的玩儿不到一块儿去。

  于是当日吃了晚饭后,陪着黛玉散步,母女俩闲聊时她又将这事儿说给了黛玉听,还嘱咐着:“你那二姐姐实在可怜,性子温吞亲娘走得早,父亲、嫡母、哥哥嫂嫂都对她不管不顾的,被身边儿的婆子欺负得死死的,都是亲姐姐、妹妹你们没事儿多带着她玩儿。”

  黛玉点了点头,隔日又在下棋时这话说给了探春几个听:“我说昨日起诗社她为什么不来,原来是半路折柳去了!”

  “这也算是有诗意了。”宝钗笑着回答。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这事儿探春默默的放在了心里。

  前两次她们出去的时候,二姐姐也是不在屋里的,府上各处也没寻着,都以为她跟着她们一块儿出去了,可待她回来时他又说她是躲在园子里的花丛中睡觉。

  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探春竭力压制住自己脑海中奇怪的想法,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逝者如斯,匆匆如白驹过隙。

  转眼又入了冬,今年第一场冬雪下得格外的早,整个皇阙的琉璃瓦都被白雪压着。

  长街上,宫人们扫着薄雪,一匹快马卷着霜风飞驰而过。

  宫人们连连躲避,接着好奇的看过去。

  “那布衣如何能进皇城?”

  “想来定是前线的消息。”

  “前线?为何不见他穿甲胄?”

  “你傻呀?若是身着甲胄,不一眼就让人瞧出是军中的人?路上遇到探子,被截了该如何是好?”

  “哎?平日里怎么没见你有这般见识……”

  殿内,圣上看着手中的书信,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娘娘瞧了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下去:“看来贤枢今年是能回家过年了?”

  圣上连连点头,娘娘兴奋的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还说要等到来年开春儿才回得来,这不就赶着回来了?我这便去母后宫中,给她说这事儿!”

  说罢,娘娘刚起身,圣上便叫住了她:“等我同你一块儿去,顺便蹭个晚膳。”

  “瞧你这出息!”娘娘揶揄的笑道。

  圣上也不恼,由着 她骂去,两口子就这么相携来到太后处。

  太后闻之,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瞧你弟弟!当时钦天监便说他是星宿转世,是带祥瑞和福气来的,如何?如今西疆稳了,你暂且能安稳不少!”

  提到这事儿,圣上又不免叹气:“西疆虽稳了下来,但南海又开始不安份了。”

  “好了。”娘娘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国事永远是操不完的心。”

  说着,她垂眸温柔一笑,拉着圣上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今后,你要操心的可多了去了。”

  圣上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当真?”

  “这事儿哪里还能有假?”娘娘好笑的盯着他。

  “好呀!这好呀!”圣上笑得合不拢嘴!

  见圣上高兴的模样,太后笑着:“我倒是比你先晓得。前些日子瞧你为西疆的事儿烦心,你媳妇便说暂时不忙告诉你,免得你分心。”

  “这怎么能不告诉我呢?”圣上嗔怪的看着娘娘,“告诉我我才好对你好些呀!”

  娘娘笑着撇了撇嘴:“原来你也知道你对我不够好。”

  “这是哪里的话……”

  看着他两口子打趣的模样,太后乐呵呵的。

  好!如今好事儿一桩接一桩,枢儿要回来了,皇后有了身孕,他日再生下嫡子,一切都安稳了……

  屋内一片和美,元春停在殿外,听着屋内几人说笑声,有些恍然。

  是了,他们才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而自己到头来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她伸手拂上了自己扁平的肚子,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都快要足月了,硬生生被一副药打了下来,差点儿将她也连带着送进阎罗殿。

  最后说是丫头去太医院拿药时不小心拿错了方子。

  只是为何太医院会在宫中只有一位嫔妃有孕时备一副滑胎药?谁知道呢?反正那丫头已经被处死了,一副破席卷了扔进乱葬岗这事儿便算是完了。

  “娘娘,不进去吗?”门口的太监件她驻足半晌也没叫人进去通报的意思,于是开口问道。

  元春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刚出小月的她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不必了,本宫想着宫中还有些事,改明儿再来给太后请安。”

  说罢,她由身边儿的宫娥搀着上了轿撵。

  回宫的路上,又开始飘起了细雪,宫娥听她咳嗽了两声又赶紧给她披了见鹤氅在身上。

  风吹开轿帘刮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她开始剧烈的咳嗽,一时间竟止不住。

  宫娥一边儿给她拍着背,一边担忧道:“这该如何是好?娘娘刚出小月,如今这样的天气就不该出来。纵然娘娘想要在太后面前尽孝心,也该挑个好日子才是,如今一来一回要是着了凉,落下病根儿该如何是好?”

  “咳咳咳咳……”她没有心思接话,胸口咳得一阵一阵的痛。

  宫娥叹了口气:“自打抱琴姐姐去了,娘娘日夜忧思,如今又要操心太后和宫中琐事,娘娘该注意自己身子才是啊……”

  抱琴……元春一边捂着胸口咳嗽着,眼眶一阵酸楚。

  那个错将安胎药拿成打胎药被处死的丫头,不是别人,正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而后又跟着她进宫的抱琴!

  她死了,被人活生生打死,扔进乱葬岗连回家的资格都没有,连立个排位的资格都没有,而自己身为贵妃却连喂身边儿的人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

  “咳咳咳……”

  她咳嗽着,感觉一股温热的腥甜自喉间溢出,移在压在唇边而帕子一瞧,上头绣的红梅落雪图旁多了一大块儿殷红的血渍。

  “娘娘!”宫娥惊呼!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的笑了笑,随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来人!叫太医!娘娘晕过去了!”

  “回凤藻宫!快!回凤藻宫……”

  河畔,贤枢轻轻抚去肩头的细雪,眺望着长安的方向,默默不语。

  “王爷可是近乡情怯?”老将军走到他身边儿问道。

  “大概吧……”贤枢答道。

  他哪里是近乡情怯,他只是害怕见到琅玉,这数月无一日不想念,只是想到马上要回长安,要真真切切的见到那个人,贤枢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他当真要成亲了?这么几个月连书信都不曾来一封,自己日日写信快马加鞭的送去京中,连个响都没有。

  贤枢自嘲的笑了笑,他是真的后悔了,他不该向皇兄提议去西疆,他原以为等他回来,他和他盯得小玉儿之间的阻隔便没有了,1自此他们便可长相厮守。

  哪里想到,他即将回京,而那人枕畔却即将有他人。

  贤枢看着手中的玉骨簪,这是他在大漠的湖中偶然拾到的一块儿玉,玉质温润细腻是难得的佳品,他当即就想着要给他的琅玉做个什么东西,旁人来自是不行的,他要亲自做。

  日夜雕磨总算是做出了这么一根素玉簪,他能想到琅玉带上定然是好看的,他的琅玉从来都是好看的……

  “这是给林二少爷的?”老将军看着贤枢手上的玉簪问道。

  贤枢有些惊愕,随后点了点头。

  老将军笑道:“王爷对林二少爷可真心好!想当年伯牙子期约莫也就如此了。”

  “将军觉得我对他好吗?”贤枢突然问道。

  这问题问得老将军有些莫名:“且不说这事儿天下人竟皆知,就说老夫看着王爷这一路上,但凡见到什么有趣稀罕的玩意儿都说要给林二少爷带回去,也没见王爷想着给自己留着。”

  贤枢一笑,他看着手中的玉簪,暗忖:看那天下人人都晓得我对你好,我若能对你再好些,你是不是就不成亲了?

  他再次眺向长安的方向,一时间心中闪过一丝狠辣,若非要成亲也不是不可,他娶一个我杀一个便是,看谁还敢讲女儿往他身边儿塞……

  至夜,雪似柳细细密密的下着。

  林琅玉和文曲星打着伞、提着灯笼走在回院子的路上。

  灵栀抱怨道:“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还不肯坐轿?鞋袜若是被雪浸湿了冻坏了可怎么好?”

  菖梨轻声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诗意,像咱们爷这样的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这个。”

  “冻都冻死了诗什么意,近半年二爷总是生病,若这回又病了该如何是好?”灵栀小声抱怨道。

  林琅玉和文曲星都没说话,两人并肩走着,脚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的响。

  走着走着,林琅玉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见此,巧荷问道。

  林琅玉静默了半晌,看着路边光秃秃的被雪压满枝头的桃树,问道:“大军还有几日到长安?”

  闻言,众丫头婆子笑着:

  “咱们爷原是惦记着王爷!”

  “可不是,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自然与别人不同。”

  “待王爷回来,咱们府定要摆桌宴给王爷接风洗尘!”

  “那得盯着这俩小祖宗,酒不能让他们多喝……”

  丫头、婆子们笑的开心,文曲星却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琅玉如今心里不自在,秋芸郡主的女儿——平南县主如今在宫中深的太后的喜爱,近几个月他们母亲也常进宫,听母亲说太后是打算待王爷回来后便完婚,日子都看好了,就等大军回京。

  母亲说的时候还调笑道:“想来王爷对那县主也是满意的,听皇后娘娘说两人书信来往可密切了,问县主里头写的事什么,县主还要脸红……”

  “哒。”

  林琅玉的筷子落在了地上,他冲着桌上众人笑了笑:“手滑了。”

  文曲星看着林琅玉静静立在桃树下的背影,清瘦得让人有些心疼,看着样子回去又得病一场。

  他上前,拉着林琅玉的手,轻声说道:“走吧,回去了。”

  他转身,温热的水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被风一吹,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他一愣,终究没有回头,只拉着林琅玉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