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阙阳宫:

  夜雨过后, 雕着百兽的檐角尚且挂着莹莹的水珠,廊下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叫着。

  此处乃贤枢未出宫立府时的住处。自打前日忠顺王府走水后,贤枢被接进了宫, 又因其风寒缠身,就再次住回了这处。

  正殿外,几个太监正低头洒扫, 他们原不是在此处当差, 但因王爷近两日都住在宫里,所以就将他们调了了过来。索性这几日该落得花都落尽了, 也没什么可扫的,他们拿着扫帚倒也清闲。

  只是这阙阳宫进几日的差实在不好当, 王爷的病两日不见好, 太后每每发作他们都得跟着挨骂,且王爷不知为着什么事儿在同圣上闹别扭。

  用皇后娘娘的话说:“这小子!出宫这么几年,脾气越发大了!”

  啪啦!瓷片破碎的声音从正殿内响起, 就见两个身着桃粉色软纱裙的宫女各自抱着一个雕花红漆托盘灰溜溜的出来了。

  紧接着就听陛下怒道:“你这是在威胁谁?!”

  两个拿着扫帚的小太监默默对视了一眼, 接着底下头, 默不作声的继续挥着扫帚。

  殿内,连翘、黄心师徒俩并皇后身边儿的大宫女茹华以及一众宫女、嬷嬷在外殿守着, 几人愁眉苦脸的听着内殿一家人吵架。

  “咳……要你管!”

  “好!你能耐!朕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贤枢, 你少说两句!”皇后出声劝道, “你同你皇兄闹脾气不要紧, 药也得喝, 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殿外几人听在耳中, 听得事心惊肉跳!

  茹华无奈的问连翘道:“王爷这是因何事闹脾气呢?”

  连翘欲哭无泪:“我也不知道啊!打那日林家二公子病了,王爷就喜怒无常的。”

  “林家二公子?可就是常说的贤妃那个带着香玉而生的表弟?王爷还将太后的项圈送了他的那个?”茹华问道。

  “正是。”

  “这事儿可是同他有关?”

  “这我就不清楚了……哎呦!”

  “废物!”黄心用手中的拂尘在连翘头上轻敲了一记,低声骂道, “同你讲过多少次咱们做奴才的就得好好揣摩主子的心思,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王爷因何事生气你都不知道!你这些年尽吃干饭呢!”

  连翘心里憋屈急了,却又不敢顶撞自己师父,只得默默低下头。近几日王爷阴晴不定的,他整日贴身伺候着挨骂最多的就是他。再说,他又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王爷因何与圣上闹别扭,他怎么会知道?

  内殿:

  香炉里点着从月菱香,此香是从外头供进来的,有驱寒、驱瘟之效。

  内殿中央摆着一张四柱雕花大床,床上挂着锦绣绘劲竹软烟帐,一边屏风后摆着台上置着四周缠金枝琉璃镜,另一边摆着三张金丝楠木椅和两个乌琴木案几。

  贤枢半躺在床上,沉这一张脸,乌发披了一身,几个宫女低眉顺眼的站在长前等候吩咐。

  圣上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脸愠怒,一个头戴嵌宝金凤步摇、身着秋香色蜀锦搀金绣花洋绉裙,俊眼修眉、雍容华贵、令人见之忘俗的妇人端坐在圣上身边儿——此人正是当今皇后。

  见两兄弟正堵着气,她心里是又气又无奈。这俩兄弟关系向来好,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如今外有戎族来犯、内有朝臣贪污不作为,自己每日管理后宫都觉得分身乏术,陛下居然还有闲心和自己弟弟吵架?

  皇后扶额叹了口气,道:“为着你俩这么闹,母后昨儿一共一碗饭都没吃下,昨儿夜里就睡了一个更次,今早天刚亮就传了太医过去。你俩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非得闹腾成这样?”

  一听太后病了,兄弟俩脸上都露出了愧色,圣上恨铁不成钢道:“都是这小混账!正道不走,成日里五迷三道的!”

  “胡说!”贤枢蹙眉反驳道,“这本是我私事,用不着皇兄操心!皇兄执意干涉作甚?”

  “这是私事?”圣上拍案而起,怒道,“这是关乎朝臣国运的国事!”

  “这又同国运有何关系?也不知谁成日里五迷三道的,就喜欢将没关系的两件事扯到一块儿!还国运!”

  “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再用这种口气说一句试试?”

  “说了又如何!”

  “……”

  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阴阳怪气的吵个没完,皇后听在耳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断的提醒自己此刻这俩兄弟都在气头上,自己不能再发火,得温柔得同他们将事情理明白了。

  只是见到两人越吵越激动,说了半天自己一句话也没听明白,加之这几日她也劳累,这火气实在是憋不住!

  只听皇后怒道:“够了!”

  兄弟俩瞬间闭上了嘴,皇后瞪向圣上,斥道:“坐回来!”

  圣上轻咳了一声,随后坐回了椅子上。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以压压心口的火气,随后再次温和的开口道:“说说,你俩究竟在闹什么?又是私事、又是国事的?我听听,替你们仲裁仲裁。”

  贤枢咬了咬唇,看了看床边的几个宫女,没开口。

  见此,皇后会意,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对那几个宫女道:“你们出去侯着吧。”

  “是。”

  几个宫女行了礼,退出了内殿。

  这时,贤枢才开口道:“我……我有了心上之人。”

  闻言,皇后眼睛都亮了:“这是好事呀!母后近半年为着你的亲事操了不少心,你既有心怡之人,这就早些定下来才是。”

  “定个屁!”圣上没忍住,吐了句脏话。

  皇后蹙眉:“怎么?难不成是什么罪臣、官犯之女?”

  “若是罪臣、官犯之女都还好说。”圣上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这孽障偏偏看上了人林通判家的二儿子!”

  “什么?”皇后一脸不可思议,“可是那个带着玉生的小子?贤枢还将母后的项圈送给他的那个?”

  圣上艰难的点了点头。

  “这……”皇后此时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表情,她知道贤枢和那孩子素来亲热,记得从前京中就曾传出过贤枢和林通判家那个孩子狎戏一事,没想到这竟是真事儿?!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道:“龙阳之事……于当今虽说不体面,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小孩子玩闹,既是你情我愿倒也罢了。”

  “若是玩闹倒也罢了。偏偏这小子,居然为了那孩子连亲都不成!”

  “这怎使得!”皇后看向贤枢,贤枢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圣上继续道:“林爱卿可是朝中肱骨之臣!若是让他得知,你这样带坏了他儿子,这不是让国士寒心吗?!”

  贤枢刚想开口,圣上立马打断道:“别同我扯什么私事!你是王爷,是本朝唯一的亲王!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的私事就是国事!”

  贤枢低着头,将生下的锦被拽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他如何不晓得其中的利害之处?正因如此,前几日他才故意疏远琅玉,只是当他看到琅玉连夜送来的信——从今以往,勿负相思,相思与君绝。

  看到这封信时,他便知道他的小玉儿是真想同他了断,一想到从今往后便再也不能同琅玉亲近,想到从今以后琅玉身边会有其他人,会和其他人琴瑟和鸣、相近如宾他就无法接受!

  琅玉原该是他的!自打琅玉满月时自己将母后送的项圈赠给他时,他二人的姻缘就定下了!如今怎可叫他拱手让人?

  皇后听了直叹气,她知道贤枢将太后的那个准备赠给今后忠顺王妃的项圈儿给了林家那孩子,也知道两个孩子打小亲近,前几年林家那孩子生了场大病险些没留住,贤枢守在扬州不肯回京,还说着要同林家那孩子一块儿去了的傻话。

  都以为他俩不过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怎料居然生出了这样的情愫?!真是作孽!

  贤枢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道:“如今西边戎族虎视眈眈,屡次犯我边境,现而可用的将才不多,那些将士们太平日子过惯了,也没了血性和斗志。这一仗若是不打,那戎族便会觉得咱们懦弱,边境的百姓就会遭殃。若是打,眼下却没好的带兵人选……”

  圣上狠狠的刮了他一眼:“你既知道就该更加懂事才是!而不是这样来与我斗气。”

  贤枢抬起头看向圣上,一双眸子似点漆般黝黑深邃:“我去如何?”

  “什么?”圣上一时间没能理解贤枢所言之意。

  “我带兵去西部平叛,待我回来,皇兄就不可再干涉我与琅玉的事儿。”贤枢道。

  圣上一听,气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你去?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说这种话也不怕惹人笑话!那是战场,是蛮族!不是过家家、玩闹!不是你读几本兵书、骑过几匹马就能打赢的!”

  “我知道。”贤枢倒是十分冷静,“可如今将士们没有斗志,士气萎靡。我身为您的亲弟弟,一同前去,差不多等于您御驾亲征,士气必然高涨!我军修养生息多年,论粮草、兵马,戎族怎能同咱们比?”

  “况且,他们没有直接进攻咱们的边境,说明有所忌惮,若他们真的强势到敢直接同咱们开战,就不必如此试探,攻其不备难道不好?所以,只要士气提上去,加上老将军们的决策,咱们一定能胜。”

  圣上刚想开口说什么,贤枢立马打断道:“太平时节打仗,最怕后方贪污粮草军饷,若是粮草、军饷跟不上这仗就难打。我若跟去,那后方便无人敢克扣军饷粮草,对于军中将士而言也是多一重保障。”

  皇后沉默不言,贤枢所言句句都戳在点子上。只是……他毕竟还年轻,没经历过事。又是圣上、太后的心肝肉,沙场无眼,若是稍有个闪失……

  “我若打了胜仗回了,也不要什么赏赐。就要皇兄不在干涉我和琅玉。”

  啪啦——

  圣上将手中的茶盏朝着地上一摔:“放屁!那是战场!岂是你玩闹的地方?越大越不懂事!”

  说罢,圣上便起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