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人如泡沫

  又如傀儡

  被无形之丝线

  操纵引曳

  机械旋转

  因双目无法视物的缘故而将人偶师一职放下,正是从最后的正祭那时开始。

  距今已有二十二年的时间,他未曾再碰过瓷土与雕刀。然人偶师乃是被赋予“独存”制约的神职,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月见都不会诞生新的人偶师。幸好,自黄泉之门被封印后至今,还未遇到过需要用到类似“傀儡术”这样的禁术的场合。

  风雪依然很大,很冷。叶拉紧了披在身上的罩衣,斜倚着半开的拉门,继续将目光停留在御园中央那四座围合起来的石质鸟居的方向。

  琥珀色的双眸中映出了纷飞的雪光,空茫萧瑟,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就算历经沧桑,石质的鸟居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它们依旧面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围合于封印的场所上方,守护着这个岛。

  曾经令人心悸却又美得炫目的绯月已经不在,永恒的暗夜也已被现世的日升日落所取代,这里虽依旧是禁林,为了防止封印受到影响而派驻神官守护,但却不再是浮游于虚空间的次元通道。在禁林的外侧,没有了那道牢不可破的咒缚的限制,月见的日常也缓缓改变,就算赶不上海峡对面的世界,但经过漫长岁月积累也算颇为可观了。

  当年与自己一起经历过那场战斗的神官们,尚未故去的也都已年迈,而从很早以前就来到月见辅助家主完成正祭的那位名叫安娜的外族女孩,也由那有着一头浅金色齐肩碎发、落寞表情的少女变为拥有无可比拟傲人气质的女性神官长。再稍微回忆,竟发现距离他们初见已然过去了整整二十八载春秋...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么?

  月见曾经经历了比九死一生更为艰险的考验才得来如今的和平。深及骨髓的伤痛逐渐愈合,但却将伤痕永远留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仿佛一再提醒着世人:黑暗,从未就此沉睡。

  虽然叶的视野中只得一片黑暗,但那些曾经伴随自己十数年的光景却不曾从记忆中消退。迎着冰冷的雪片拂来的方向,他知道前方不远处就是自己守护了二十余年的黄泉之门封印所在,也是和那个人约定的场所。

  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改变,月见也逐渐从被封锁的时光中得到解放,但自己,永远地被留下来了。

  就算看不到,他也知道。自那以后,自己的身体依然再没有成长过,大概,永远保持着十四岁少年的摸样吧。

  当年,身为主祭神官的叶和那个人,在仪式中立誓成为神子,将此身奉献于神明,故此停止了成长。但如今,造就那个虚空间的“神明”已经消散,禁锢着月见和自己的诅咒也已不在,按理来说,自己也应该恢复成为普通人,重获生老病死的自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实在是无法置之一笑的情况啊。

  冥冥之中,有不可见的丝线束缚着他,令他依旧无法无法获得自由。

  会是谁呢?

  麻仓叶王的执念已经确实地散去,应该是获得了永远的长眠。那么,还会是谁呢?

  是谁,在黑暗之中,望着他呢?

  叶记得那种感觉。

  犹如傀儡般无法移动身形的自己,无数次地立于绝壁边缘,俯瞰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也仰望着他。

  会是你么?

  哥哥。

  在失明之前,最后留在视野中的好...脸上带着温柔而又满足的微笑,那是已经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绝不会改变的面影。然而,此刻他俯视着黄泉之虚,能见到的却只是那一望无际、洞开着大口,似要将自己吞噬的黑暗...

  胸口传来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丝神经末梢。那种痛,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次想起那个人,那痛楚就会带来无法遏抑的战栗。

  如果真的是你...如果不是别的什么......

  那就太好了...

  每当脑海中浮现出这种念想时,就同时也会爆出另一种完全对立的思绪:

  不! 不对......

  不要是你... 不是好......

  好不会让我产生那样不祥的感觉...他不会让我感到那样不安...他......

  惊觉到自己的那种感情毫无疑问是“恐惧”的时候,他也领悟到一个事实:

  好,如果那真的是他,那么,他一个人被留在那个积聚着世间最深的恶意、不祥、罪恶的“黄泉比良坂”之中,也已经有二十二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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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醒了?”

  恍惚中听到了安娜的声音,淡漠的语气分外遥远,一度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呃......抱歉...,现在是什么时候?”少年缓缓撑起依旧沉重的身体,望向声音的来向。

  “晚上八刻,你昏睡了四个小时。”安娜扶他坐起,又将罩衣为他披上,“现在感觉如何?有哪里不适么?”

  “没有,还是老样子。”少年笑着摇摇头。

  大约一年前开始,自己的身体状况就有了恶化的迹象。

  被不明正体的咒缚影响而停止成长的这个身体,虽然一直保持着少年的摸样,但其实早已经伤痕累累、不堪重负而快速老化。除了旧疾之外,最近他经常都会陷入原因不明的沉睡中,即使醒来,也是疲惫至极。无需医师诊疗,叶也能感觉到,这个身体的大限将近了。

  家族要务多数都委托安娜处理,但叶终究是麻仓家最后的血族,更是身兼家主一职的大神官。不论是家族中人还是其余四家的长老都对此忧虑万分,也曾多次为叶举行除跋仪式,但却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被发现的恶念依附在麻仓叶的身上,也没有发现任何新生的咒缚或执念,黄泉之门的封印亦没有异状。所有人对于叶的状况都束手无策,只能理解成是当年仪式中的创伤遗留影响所致。

  最后的正祭中,众人曾目睹那个给月见带来长达千年之久诅咒的“根源”。而自己,身为麻仓叶王的后裔,和哥哥好一样,继承了那个人的灵魂与力量。麻仓叶王具有让世人敬畏的鬼神之力,能将现世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那么他和好,就也具备了同样的可能性。

  在正祭之后那么长的岁月中,家族中人从未向他建言过关于“留下传承一族血脉的继承人”一事,其余四家更是绝口不提。原本那是作为家主必须履行的职责,不论他是否愿意。他自然明白那其中的道理。

  身为这被诅咒血统的最后直系继承者,应该做的不是将它延续下去,而是必须彻底断绝它。唯有这样,才能让御五家真正摆脱诅咒,才能让黄泉之门永远宁息。这才是月见子民祈祷千年所渴望达成的悲愿。

  而如今,这个愿望就快要实现了。

  作为大神官的自己,理当欣然接受这种结局,那才是对月见来说最好的结局。思及此,不禁微笑着望向一无所有的虚空。然而,那笑容中却有他无法彻底隐藏的苦涩,让在旁的安娜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对此问过一句。

  对此,叶的心里也早有答案。对安娜,他所欠的实在太多,多到连“抱歉”都无法说出口。

  “雪还是没有停吧?”他幽幽问道,但结果是不言自明的。

  雪花虽无声,却不时扰乱围绕在这封印之所的结界。

  “是。已经持续了两周,恐怕短期都不会停止。”安娜的面上亦是肃杀。能够影响这大峯山深处的灵力流动,这已经不单是可能演变成自然灾害的事件而已。

  “其他大神官想必早已对此展开对策了吧?为何不向我禀告呢?”

  安娜停顿了片刻,叠放于膝头的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五家例会提到对于此事的对策其实已经有两次,但她却未向麻仓叶汇报。明知这是可能危及到月见的重大事件,但她却下意识地希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落雪,希望在事态演变成令大家担心的那种情况之前就能平息,希望永远都不需要对麻仓叶提起这场雪。

  但,这终究是种奢望。所谓“预感”,往往是最不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应验。

  思及此,她正襟跪坐,向面前的少年低头行了一礼。

  “很抱歉,这是我的错误判断。叶大人...这场雪,极可能是不祥的先兆。其余四家家主已经在拟定对策。”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地低下头去。“果然是这样么...既然大神官们都如此认定,想必是月见注定的劫数了。只是...你又为何没有告知我呢?”

  安娜再度凝噎,抬头注视面前的少年。除了那头披散于肩后一直垂至地面的褐色长发,他的样子没有半点改变;即使是身处最险恶的困境,他的眼中也始终闪烁着耀眼的光。那就犹如穿透阴瞒、照亮前路的明灯一般,是麻仓叶获得众人的信赖与憧憬的根源。

  “你想过么...关于这异变的原因,”安娜凝重地答道:“虽然无法百分之百的确定,但...那多半...是因为你吧。”

  少年果然怔住。他瞪大了双眸,嘴唇轻颤,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大神官们进行过仪式与占卜,未能发现除你以外的变数。不,如果硬要算的话,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是造成这...”

  “不...!”沉默了半晌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她。然后,他将头深埋在曲起的臂弯中,声音有些变调:“不是哥哥......是我吧...扰乱了本该归于正轨的命运的人...”

  深深烙印在身体的伤痕,

  烙印在灵魂之上无法消除的罪之刺青。

  无法停止的思念;

  无尽的彷徨。

  无论是希望,亦或是绝望,

  都会孕育出满盈的黑暗。

  来自深渊的呼唤

  如今仍在我耳边呢喃

  驱之不尽的噩梦

  无法忘却的回忆

  皆是束缚双足的枷锁

  在人心所编织的罪之路上

  继续着无尽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