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刻】

  隐岐岛,到底是从何年开始成为不吉和恶念的聚集之所,如今早已不可考。是在它成为流放之地之前,还是从那以后,无人知晓。但居住在此的人们深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凝聚了各种凡人无法抗衡的力量。为了要继续在此生存,古时起就有了各种祭祀活动,祭天祈福,拔楔消灾,长年累月坚持至今,才使得子孙后代得以繁衍。即使在现代文明飞速发现的现今,这个小岛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仿佛被封禁在了时光的结界中。

  神官是在神社中侍奉并祭典中主持祭祀活动的神职人员,对此我并不陌生。但月见的学生中竟然也有见习神官,这让我吃了一惊。据霍洛说,在这里,大神官基本都是世袭制,由五家的人担任,而负责一般事务的人员则会在镇民中招募。大家都将这视为无上的荣誉,因此成为见习或候补都是非常受人尊重的。

  他们的职责,就是听从大神官的指示,维护月见自古传下的神道精神和秩序。从神社事务到布教巡查,分工众多。而我所遭遇的,应该是负责扫除“不净”的巡逻组。

  “不净?……是说我身上带着什么不好的东西么?”我有点惊讶,这个原因的确是从未想到过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反而变为加害者的一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已经属于不会告诉我们的禁忌范畴了。”霍洛托着腮,依旧是愁眉苦脸:“他们虽然可恶,但并不会随便出手,而且也不是所有外来人都会遇到你这样的事…”

  “…这…那我留在这里,会给大家添麻烦么…”心中顿时压抑起来,之前的毅然决然立时动摇起来。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会离开么?”

  “……我…”

  “‘神隐’的事我来之后也听说过几次,但那中间也有御五家的人…”

  “警察不会过问么?”

  “这是月见的事啊,轮不到警察出面。五家的人会处理一切的。”

  “这…这也行么?…这个岛…到底…”

  现在是,平成初年10月(注),我从繁华的东京来到了这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

  霍洛问我,为何不离开?

  我反问他,那为何住在月见这样一个闭塞又诡异的小镇上的人也不愿离开呢?所谓人都有自己必须坚持的事物才能找到存在的意义。月见的人们抱持着那样的信念逾千年,我也一样,因为有想要追寻的东西。

  笨蛋,你搞不好会死的!我不是在吓你!

  霍洛霍洛又急了。原来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就是劝我离开吧?我微笑着摇头。

  他是我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冒着危险来告诉我这些事,所以我也不能再隐瞒他。

  “霍洛霍洛,你看这里。”我撩起了额前搭落的碎发,把自己刻意遮蔽的瞳孔给他看。

  “…那个…颜色好像…是不是又深了一点?”他端详了一会答道,显然还没明白我为何让他看。“那是,白化症吧?严重的人头发会全部变成白色,眼睛会是红色的。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你本人并没有什么诡异的地方。”

  我感激地一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坦然的面对我的面孔。

  “是啊,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但是眼睛痛的时候,颜色总是在慢慢改变。最近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现在大概更红了吧?”我放下刘海,这双眼睛现在变得稍微有些怕光,这发型就更适合自己了。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镇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有点怔住了。

  “我9岁以前住过这里,一家人都不是本地人,因为父亲的工作是在这里做物流方面的业务。后来工作调动就搬去了东京。”

  他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从那时候起,我的色素就开始变浅。听父母说,是因为9岁那年患病造成的,突发脑炎住院很久,似乎让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现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大段的空白,而且年龄越大,越发觉得自己无法融入正常的人群。”

  “…会么?我看你的个性不像那么难相处的…”

  “哈,是么?”我往后躺了一点,盯着天花板上不可知的某个点喃道:“可是我没有活着的实感。”

  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了重要的东西。虽然我可以平淡地笑着面对一切,但是同时又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即使有了在乎的东西,也觉得自己离它很遥远。即使去珍惜去维护,心中依旧有着不断扩大的裂痕,依旧下意识地选择保持距离。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不断的暗示我:这里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并没有存在在这里。

  “只不过是失去一段记忆啊?我看你不是那么软弱的人吧?”率直的少年语气忽然冲了起来,果然我这样的想法还是很怪异的吧?

  “以前我也认为是那样的。但是来了这里以后,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哈啊?”

  “我梦到了一些东西,那是我在这里遗落的过去,我想知道那些事。一直都有种感觉,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绝对不能忘却的。而身体发生这种改变,也是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就好像在提醒我,我需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霍洛叹了口气,目光低垂下去。

  “既然你坚持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从你说的来看,那些事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

  确实,我想要找回的东西或许也是属于禁忌的一部分。但仅仅因为这种推测就放弃,我实在做不到。

  神明的降罪以及驱逐为小镇带来动荡和阴影的外来者,还是另有人暗中操纵、瞒天过海,是两种完全对立的说法。要证明哪一方是正确的,只需要摆出事实和论据就能实现,但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中,却没可能做到。

  我想起了在某处听到的一个故事。关进箱子里的猫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打开箱子看一看。在打开之前,“猫还活着”和“猫已经死去”这两种说法都能够存在(注)。现在的隐岐岛后就是一只巨大的猫箱,但只身一人的我,没有能力打开它。

  妄图揭开月见的秘密什么的,并不是我想做的事。我只是希望能再回到那个月下的鸟居边,找回自己丧失的过去而已。

  终于明白了,纠缠心头多年的巨大空洞的源头,就在这段探寻之旅的尽头。

  

  百无聊奈地在医院度过了数周,只能靠杂志和窗外飘落的树叶打发时光,我终于对发呆彻底生厌了。

  当被医生宣布可以拆除石膏下床稍微活动的时候,我的内心欢呼起来。

  年轻真好,骨裂也只用了四周就大致愈合,我那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样子被护士们看在眼里,都不禁失笑。

  “出院?当然不行,不过是脚上的石膏拆除了而已,手臂还早着呢,最少再留院两周。”

  已飞上云霄的我当即被医生这句话打回原地,而且是重重地摔落。原来还不能出院么?唉……

  如果能提前一周出院,或许我还能赶上祭典啊!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很想去看看。

  这段时间里东京的亲戚来过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而且万太也打来过几次。我心里充满感激,但是医生不允许我在传达室内坐太久,最终也没有聊太多。

  我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只是说晚上回家时没有看清脚下。

  说来也奇怪,经过这次事件,内心却并没有变得恐慌、畏惧,反而是异常平静,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比任何时候都更确信自己的感觉,决定了前进的方向,所有这一切障碍都成为途中的路标,引导着我。

  同时我也决定,一旦达成心愿,就离开月见,不再给这里的人们多添烦恼。因此,我必须加快计划,尽快找到那个地方。

  于是在这种焦灼难熬的等待中,一周过去了。因为恢复状态还算好,我获准提前释放。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收拾已经布满尘螨的房间,而是直奔书房,拖出立柜底部的一只箱子。

  除了地图册和旅游咨询手册,我还需要更多非官方的资料。原本以为用不到的一些旧书杂物都被放在这里了。之前灵光一闪时想起了父亲收集的一些月见的风土日记的剪报似乎也还保存着,或许就在这其中能找到需要的线索。

  右臂依旧吊着绷带,翻找起来非常难。搬出数件杂物堆放在自己身边,几乎将身体都埋入箱子深处的我陆续发现了一些目标,泛黄的旧日记,没来得及整理的影集册…

  忽然间,一件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很费力地将它从箱底揪了出来。

  那是一只已经用旧了的耳机。橙黄色的柔软表面和金属材质的搭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并不违和。能看得出来,耳机的主人其实是很爱惜它的,表面并没有任何凌厉突兀的划痕,只有在触感温软的皮革边缘能看到均匀磨损的岁月痕迹,更添了几分亲切感。

  握住它的同时,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应运而生,我不由得再一次对它仔细端详。举过头顶查看每个角落,但表面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我也喜欢听音乐,但从来不用这种类型的大耳机。

  曾考虑过会不会是自己用过但是忘记了,但将它戴在头上就能得到否定的答案。

  耳机现在这尺寸对我来说并不合适。仔细检查可动滑扣就会发现,目前的这个齿扣的磨损痕迹是最多的,而我的话,会再往里收一格。也就是说,耳机主人的使用习惯的确和我不同,那么这果然不是我用过的东西吧?

  我努力回想,也不记得家里有其他人使用过这个东西。那么,会是谁的东西呢?我当时为何会把它放进自己的行李中呢?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如我努力回忆着那个梦中出现的神社,但是两者的答案都没有浮现。挂心的事逐渐增加,但我深信那是让我更加接近目标的一个个基石。

  万太在电话中祝贺我康复出院,我们一起谈笑了一阵,也提到了霍洛霍洛。我把最近的情况简单向万太做了说明,省略掉惊心动魄的部分,那些对他来说刺激过大了。但即使如此,万太依旧是很长时间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安的问我要不要回东京去。他说他可以帮我,不论是住所也好还是学费。

  万太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声望的企业家,所以家境非常富有。他说的话我完全相信,对他的心意我万分感激地领受,但我还不能就此结束自己的探寻。

  根据万太发回的新资料和月见的地图,终于确认了我想知道的某些情况。

  隐岐岛后一共有三个神社。其中,国分神社位于月见市中心,是规模最大的一处,我也已经去参拜过。遗憾的是,那并不是我寻找的地方。另外两个,一处在月见市西郊山脚的烧火神社,一处在岛最西侧临海而建的水若酢神社。

  这两处神社规模都不大,主体建筑只有主殿和周围的几个偏殿,并没有御园(注)。而且从地形来看,一处是处在月见唯一一个林木稀少的山壁凹角,另一个则是矗立在悬崖峭壁之上,周围视野开阔,也没有被林木所围绕。所以这两个地方,都和我梦中见到的景象相去甚远。

  在仔细核对之后得出的结论让自己大失所望,那瞬间心志仿佛又被抽空了一般,茫然无措。

  是资料有误?还是我根本就是把自己的妄想当做了现实?就此结束调查返回东京?

  不…一定在这里…

  在月见的某处…

  脑海中辗转反复着没有答案的疑问,再度失眠。

  

  因得以提前出院,所以非常幸运的能够赶上两天之后的嗣月祭。

  镇子上的成年人大多都在神社和小镇各处路口张罗祭典,学校也会于今天放学后停课三天,但凡人流集中的地方都已悬挂上了各种装饰和宣传物件。仅是一个祭典就如此大兴土木,确实是在东京见不到的盛况。

  踏入离开一月多的教室,一切照旧,没有人来恭贺我康复,我依旧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恍惚地度过返校后的第一天。

  然后,到了放学的时刻。收拾起书包,颇有些消沉地走出了教学楼。然而在行至校门外不出十米远的地方,我遭遇了人生中又一次措手不及的重大转折。

  昏黄中夹杂着玫红的光线洒落在傍晚的街景中,艳丽的金边和背光处暗紫的阴影形成了鲜明绚丽的对比。而眼前身着校服的少女,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华美又略带伤感的氛围中,构成了一副极美的画面。

  她斜靠着立在围栏的外侧,皮肤很白,浅金色的中长直发优雅地披散在肩头,在夕晖中闪烁着薄光。从侧面看过去,低垂的眼睑上细密而翘曲的长睫分外显眼,那之下深茶色的眸子若隐若现,短暂的眨动之后忽然转向了我——

  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她已经直直地盯着我,并走了过来。慌忙回头,背后果然没有任何人在,顿时热血涌上头顶。慌乱地想着如何道歉时,她已在面前停下了脚步。

  “…呃…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整个都灼烧了起来,越发觉得如此辩解的自己肯定会被当做变态或是怪人。我刚才真的是无心盯着她看的,但自己确实是做出了不礼貌的举动…

  “为什么你还在?”

  耳边响起的声音清细空灵,没有太多的起伏,也感觉不到情绪,但内容确实让我错愕,一时间我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诶?”

  那双美丽的茶色眼眸正直直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却只夹着无比凛冽凌人的寒意,直逼我的心底。她的声音提高了少许,依旧用漠然质问的语气问道:

  “你是个蠢货么?西九条真澄。这样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来学校,你不知道自己很碍眼么?”

  我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能说出一句话。她真的是在对我说话么?我们确实…只是初见而已啊!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为何要如此指责我。

  就在我呆立当场的同时,她已经轻轻擦过我的身侧,不忘抛下最后一句让我心悸的句子。

  “消失吧!”

  注1:平成初年,即1989年。

  注2:猫箱,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埃•薛定谔在1935年做的思维实验,通过机关构建猫箱,因为放射性元素的衰变是不确定的叠加态,故箱子中的猫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只有打开箱子才能决定其状态。

  注3:御园,神社中较大的空地,这里指的是真澄当时见到的有巨石和鸟居的那块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