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咒术回战]星象仪>第7章 前男友还是早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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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画剧透

  俗话说得好,男友这种东西,爱时浓情蜜意,可一旦变成前任,就当他死了算了。

  我和夏油杰分手了,按这个结论,他就是我的那位早死的前男友了。

  作为前男友和前同班同学,夏油杰此人生前劣迹斑斑。

  比如说,夏油杰从来不肯叫我姐姐。

  那是刚入学的时候,我们几个一年级凑在一起互通信息,五条悟和家入硝子说过之后,我将鬓发掖在耳后,抿嘴一笑。

  我羞涩地说我是万圣节的生日,你们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记得送前辈生日礼物。

  为什么说是前辈,因为我发现我可能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一个。年长几个月的事,难道不算年长吗?

  很好,开学先拿下三个小弟,以后咒术界便是我称王称霸。

  这下只剩夏油杰没有说,他笑了笑,从善如流说好啊,然后说了自己出生日期。

  “十五岁?!”

  我迅速算出他现在的年纪,仰头对比了我们俩的身高体格,嫉妒到面容扭曲。

  你是吃什么长这么高的!

  于是强词夺理必须让他叫我姐姐。

  夏油杰笑而不语。

  可谁知道,不过是一起出去搭档做了几次任务,相互救了对方几次,又不知怎么答应和他去了几次商业街游乐园之类的,我就不怎么计较夏油杰不肯叫我姐姐这回事。我叫他杰,他没大没小喊我名字,我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为了他女朋友。

  某日我惊觉不对劲,明明我的初衷是让夏油杰做小伏低,不要以为长得成熟一点就可以不尊重前辈,最好是可以做我马仔任我驱使。怎么最后变成他把年上的我玩弄在股掌之间,我被他迷得五迷三道。

  岂有此理,我生气了!

  夏油杰抱着我坐在地毯上打游戏,我用手肘重重把他撞开,冷着脸从他怀里钻出来,生气地看着他。他放下游戏机,无奈地温柔微笑看我,像是在问“怎么了?”。

  我冷心冷情地说我已断情绝爱,此生不愿再爱。夏油杰你走吧。

  夏油杰叹了口气,说那我是不是就不能亲你了。

  什么?我立刻说,男朋友我又恢复那种世俗的欲望了,快点来亲我。

  他就很听话地把我压在地毯上亲到喘不上气,还把舌头伸进来,让我发出一种很让人害羞的声音。

  可恶,真是目无尊长!

  我躺在地毯上一边喘气一边瞪他,瞪啊瞪的,没有几秒就破功笑起来,我笑着伸出手握住他,十指扣在一起,他在我掌心挠了挠,侧过脸看着我,我看回去。

  暗紫色的眼睛在午后的光线中明明灭灭,捉摸不定,但是只倒映着我。

  “你游戏忘记按暂停了,杰,”我没话找话,“打了好久的积分呢。”

  “没事,”他笑着说,“都没有哄女朋友重要。”

  这话说的,我在心里频频点头,没错,能有什么会比哄我重要啊!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侧脸,温柔地眯眼笑。

  下午的阳光微醺,窗外热风吹拂枝叶沙沙作响,游戏机传来游戏结束的BGM,冷凝的水珠从金属汽水罐外下滑,积蓄成湿漉漉的一摊,汽水直到恢复常温也没有人去喝。

  我和夏油杰可以就这样特无聊地,躺在地上相互傻笑看一整个下午。

  特别弱智。

  其次,夏油杰这人十分直男。

  这倒不是说他不能第一时间察觉我换了新发型,买了新口红一类的——通常来说他比硝子发现得都及时,然后迅速开始夸,直到把脸皮厚如我都夸得不好意思,还要搂着我说我女朋友每天都是全世界最可爱,五条悟一边受不了地把书啪嗒盖在头上,一边大声猫猫叹气你们好烦。

  而是夏油杰这人特别不懂女朋友的言下之意。

  有时候女朋友也会不好意思,想要通过暗示达成心愿的,比如说想要这个那个的,怎么好直接开口。偏偏这个时候,总是善解人意的夏油杰就开始听不懂,回应都特别直男,我真是当年就应该和这狗崽子分手。

  夏油杰的术式是咒灵操术,字面意思,可以操控收服的咒灵,因为攻击手段多样,层出不穷,往往使人防不胜防,有出奇制胜的好效果。

  而这些能够被操控的咒灵是他一个个收服过来的。咒灵被收服的最后一个流程,是被他吃掉。

  没错,就是炼化成一个黑色的球体,然后吞进去。

  吃咒灵也就算了,偏偏夏油杰每次还都吃得特别美味——伸出舌头,唇红齿白,舌尖扯出唾液丝线,漆黑球体随着喉结滚动落下去,末了还要莫名其妙喘几下。我看得不停吞口水,只觉得一定特别好吃。

  那看起来很像巧克力球。

  事实上,味道也的确是。

  夏油杰曾经和我说过,口感浓郁醇厚,黑巧克力融化在舌尖的味道。咒力越强大,口感越高级,还有榛子酱草莓酱夹心的甜蜜味道。

  你们会咒灵操术的就是运气好咯,收服咒灵弄得像吃甜品一样快乐!酸死我了。

  我听得口水直流,立刻蛮横地说我也要吃!

  夏油杰说,你又不会咒灵操术。

  我说,我不管,就要。

  夏油杰叹了口气,故作遗憾地说,这次已经吃掉了,下次吧。

  结果下次他居然又忘掉了!

  下下次,下下下次也是如此。

  坏东西,就知道馋我,气得我自己买了两盒巧克力当着他面吃了个精光,差点把自己腻死。情人节给整个高专买了义理巧克力挨个送,就是没给真正的男朋友夏油杰一块。

  等到日落黄昏,夏油杰也没见我从兜里掏出巧克力送给他,即使是他,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撑不住。

  “我的呢?”他停下脚步,问。

  “什么呀?”我装傻。

  “……”夏油杰像只耳朵耷拉的小狐狸似的,委屈巴巴看着我。

  他忽然拦腰把我抱起来,我吓得叫了一声,双脚悬空,不得不紧紧抱住夏油杰的肩以防摔下去。

  他在我身上东嗅西嗅闻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我身上一块巧克力也不剩。

  全都给了其他人。

  “你给了悟……”他阴沉沉地说。

  我忽然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对啊,大家都有嘛。”

  所以你该知道下次收服咒灵之前要给女朋友尝尝味道了吧!

  可是夏油杰气人就气人在他是个听不懂女朋友言下之意的臭直男。

  他抿着嘴看了我半分钟,也没有如我所愿和我道歉说下次不敢了,反而泄气似的把脸埋在我肩胛上重重吐气。

  “哄我。”他闷闷地说,气流打在我的锁骨上,潮湿的。

  “……嗯?”我愣忪。

  “你的男朋友吃醋了。”他低落地说。

  “啊……啊?嗯?”

  怎么回事?我一时间感到迷茫,在生气的不是我吗,为什么这家伙先发制人,这下如果我再说是我在生气,不是显得我很被动吗?

  思维还没转过来,被夏油杰□□得很好的身体却下意识行动起来,我一下一下顺他的脊背,口中小声说:“对不起嘛……我只是想让杰紧张一下嘛……原谅我好不好?”

  可恶!大意了,没有闪!

  “不好。”他还是闷闷地说。

  我听到不远处五条悟的声音,他好像正朝这边过来,我可不想被这个嘴里没什么好话光会损人的家伙抓到把柄,于是更加低声下气哄男朋友,指望这边解决之后赶快避开五条悟。

  “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故意漏掉你……杰平常收服咒灵吃了那么多巧克力味道的东西,应该也不喜欢巧克力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夏油杰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随即又放松下来。

  “喜欢。”他忽然说。

  “嗯?”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他说,终于抬起眼睛看我,狐狸眼特别勾人。

  他很少故意露出这种一看就是在引诱我的神情,于是我一瞬间就忘记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恶贯满盈的五条悟是马上要过来的,心脏砰砰跳,整个身子软下来,双眼迷离地看着他,等着他随便对我做点什么。

  夏油杰是男狐狸精,这句话诚不欺我。

  因为被抱起来的姿势,我的制服上衣提拉露出了腰部,他用手覆在光裸的腰肢肌肤,我整个人被他手掌上的滚烫温度刺激得哆嗦了一下,他安抚性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露出雪白牙齿,咬了下去。

  五条悟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我被夏油杰宣誓主权一般地亲咬脖颈。他埋在我的锁骨前又咬又舔,尖尖的牙齿咬过之后又像害怕我痛,用柔软的舌舔。这不算痛,反而给人很奇怪的感觉,我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使不上力,软成一滩水。我满脸通红,拼命忍住声音。

  五条悟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他的挚友醋劲还挺大,故意让他看到。

  我没有吃到巧克力果酱夹心的咒灵,反而像巧克力一样被夏油杰舔了个干干净净,还在毕生之敌五条悟面前丢了脸。

  我恨,此仇不共戴天。须得夏油杰哄上一个月我才能消气!

  说起哄人这一项,我想起来,夏油杰此人生平劣迹,还有这遭。

  他哄我,永远只会那两下。

  夏油杰经常惹我生气,但又很直男地不是每次都能发觉,于是我们约定好,只要我生气了,就要告诉他。

  这天下着雨,夏油杰和我撑着伞一起走,我忽然停下,说:“我生气了,杰。”

  前面的情侣都是手牵着手一起走,可是夏油杰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撑伞,没有和我牵手。总之,我生气了。

  “嗯……”夏油杰苦思冥想片刻,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于是就拿出他惯常用的那招。

  我们走到便利店门口避雨,夏油杰收了伞。然后右手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指尖并在一起,其余两指自然上翘,做了个小狐狸的手势,倾身在我的唇上用指尖点了一下。

  “亲亲,”他弯起眼睛笑,望进我眼睛里,“消气了没?”

  因为我说过我生气的时候不许亲亲,所以夏油杰想出了这招间接接吻。

  “……没有。”我冷酷地说。

  “那……抱抱?”他张开双臂,笑意盈盈看着我。

  “你真讨厌!”

  我生气地说。然后扑进他的怀里,被他抱起来转圈圈。

  夏油杰只靠这两招就能把我吃得死死的,怪不得他不愿意想更多的招数哄我。

  “还生气吗?”他将我拥紧,贴在我耳侧说,温柔的气流吹过我的发丝,宛如被风亲吻。

  “再抱一会儿。”我不甘不愿地说,把脸埋进去,“……消气了。”

  雨还在下,夏油杰还在抱着我。

  这么一细数,夏油杰此人作为男朋友虽然劣迹斑斑,但也不是无可救药。勉勉强强可以凑合过,继续做我男朋友。那为什么现在他成为了我早死的前男友了呢?

  此事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这个混球先甩了我。

  他——妈——的。

  你真敢啊。

  我们谈了三年恋爱,忽然有一天,夏油杰不告而别,我被迫分手。五条悟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总是说些这种奇奇怪怪的弱智话,所以我没有太相信。

  “我必要找到夏油杰,先甩他两个巴掌,然后说是我先甩的你。看他还敢不敢突然玩失踪。”我摩拳擦掌,说自己的雄心壮志。

  家入硝子叹气说:“你再这样,身体会撑不住的。”

  我再哪样?

  怎么回事,硝子也被五条悟传染了不说人话的怪毛病?我忧心忡忡握住硝子的手:“硝子,你可别和五条悟那家伙学啊。”

  “你睡一睡吧。”硝子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你这样,悟也这样,老师和大家都很难受。”

  我怎么会和五条悟那狗东西一样。我可不困,这两天我一闭上眼,一会儿是五条悟叽里呱啦一些“夏油杰叛逃”“判定为诅咒师并处刑”的废话,一会儿是夏油杰让人生气的笑脸,我看得怒从心底起,想一巴掌甩上去怒骂渣男。

  我闭上眼睛装睡了一会儿,听到硝子离开的声音。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翻窗跑出医院。

  我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总算在密流的人群中逮到夏油杰。

  他换了发型和衣服,可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来了。就像他能第一时间发现我换了新发卡和新口红色号一样。

  “杰。”我喊他。

  他转身看我,我注意到他的瞳孔有一瞬间收缩,然后又变成那副我看了很想扇巴掌的温柔笑脸。

  “啊,是你啊,”他熟稔地喊我的名字,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去那里坐坐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我和他一起进了一家咖啡店,点单上了咖啡和甜点之后。我本应该按照计划在众目睽睽之下甩他两巴掌,然后痛斥渣男,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潇洒扬长而去,成为都市传说中又酷又飒的美女。

  我应该这样做的。好奇怪,为什么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过自己这样卑微的、哽咽的祈求声。那简直不像一向飞扬跋扈、我行我素的我了。

  我隔着桌子拉住他的衣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杰……你回来吧……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啊这,我怎么整得和悲情剧女主角似的,我不是拿的虐渣大女主剧本吗!

  “好啊。”他很平淡地笑着说。

  我怔了一瞬,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简单就答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喊我的名字:“你很优秀。”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他接着说:“所以……来为我效力吧?”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露出过往那种游刃有余地,诱惑我的温柔表情。摸了下我的手腕。

  我拽住他袈裟衣袖的手一瞬间僵住,喉咙紧巴巴的。

  那些我本以为听过就忘的,五条悟叨叨唠唠的话,忽然从我的记忆深处翻涌出来。关于“叛逃”,关于“诅咒师”,关于“弑父弑母和屠村”。

  我说:“你要我也叛逃,去做诅咒师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事吗,杰?”

  我以为,他至少会说很想我,对不起让我们担心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手腕往上,一直探进我的衣袖里,他的身高比我高许多,手掌也自然大我许多,扎扎实实裹住我的手腕,那里隔着脆弱的薄薄的皮肤,纤细血管里流动着鲜血。是命脉。

  他蹭了蹭,手指温暖,熟稔的动作,我感到手腕几乎麻痹。

  “既然你这样喜欢我,那就来帮我创造只有咒术师的世界……”他轻柔地说,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为了我的大义,将你自己献给我吧。”

  我猛地把手抽回来,他恍惚了一下,随即又温和地眯眼笑起来:“不愿意吗?”

  “悟说,如果我是无咒力的普通人,你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就像你杀掉伯父伯母一样。

  “这是真的吗,杰,你真的会这样干吗?不是因为我是我,而单是通过有无咒力来评价一个人。”

  “是。”他说。

  “……”我的心咯噔凉了半截。

  我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整个咖啡店的人都看过来,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猛地泼到他脸上。

  “死渣男,做你的美梦去吧!我们分手!”

  在众人的目光中,我终于做了电视剧女主角会做的事,迈开步子扬长而去。只可惜今天没有穿高跟鞋,不然更飒。

  走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来,夏油杰今天只点了一份甜点,是为我点的。那是一只纯黑色巧克力球形外壳所罩的覆盆子冰淇淋。

  是我很久以前一直缠着他说想吃咒灵操术收服的咒灵的样子。我却一口也没吃。

  臭渣男不值得我为他浪费美味!

  我忍不住回过头。隔着车水马龙看到坐在落地窗边的男人,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咖啡顺着刘海滴落,狼狈不堪。

  半晌,夏油杰的右手三指指尖并拢,两指自然翘起,做出小狐狸的样子,在那杯我喝过的咖啡杯边缘点了一下。

  亲亲。

  ——消气了没?

  我永远也不会消气了,杰。

  回去之后我和找了我半天的硝子跪地道歉,被她按在床上强迫入睡。我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睡眠质量无比好。

  我饥肠辘辘起来,一边喝粥,一边对硝子说:夏油杰,我的前男友,我们就当他死了算了。

  如果他早早死去,那至少活在我回忆中的男朋友,还算得上称职。

  都说死会美化一个人的记忆,在夏油杰完成从“前男友”到“早死的前男友”的蜕变之后,我终于挑挑拣拣出了他的一些优点。

  当然,可能是被我的记忆美化过的。

  想着想着就觉得原谅夏油杰也不是特别难接受,反而还有点怪想他的。

  甚至有时候都想出了幻觉,总觉得他还在和我们一起上课。当着夜蛾老师的面,五条悟在呼呼大睡,我给优等生夏油杰传纸条,纸条扔到一半,才发现那个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

  我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变成精神病。

  都说一醉解千愁,那之后我开始和硝子学喝酒。我和五条悟一样是甜食派,总是讨厌酒精的涩味,唯一能接受的只有蛋糕里的微弱朗姆酒味道。

  我初时雄心壮志,喝了一口就上窜下跳,硝子面无表情看着我耍宝,最后扔给我一罐饮料,我一看酒精含量3%,聊胜于无,但好歹也算喝酒了嘛!

  就拉开拉环灌了一气。

  “嗝,”我打着酒嗝,抱着硝子的肩膀望天外的明月星辰,“我已经喝醉了。”

  硝子很无语地看着我和被捏扁的3%酒精含量饮料易拉罐。

  “你说杰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求复合呢,”我掰着指头数,“这都多久了……”

  最初我想至少要杰道歉哄我三个月,我才肯考虑要不要原谅他,后来渐渐退让,缩减成三个星期,三天,三小时……不来哄我也没关系。至少来看看我嘛。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杰。

  我好想你。

  硝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忽然将一罐还冒着冷气的易拉罐贴上我的额头,我被冻得一激灵,后仰躲开。

  “毕业快乐。”她说。

  我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怎么滚落几滴眼泪。我赶忙低下头,将它们融在夜色中,笑着说:“嗯,毕业快乐,硝子。”

  悟,还有杰。

  明天开始,我们就是大人了。

  那之后好多年,也不是没有见过夏油杰。

  甚至偶尔祓除咒灵时,还能察觉到是他的手笔。

  遇到的时候他会挥着手和我打招呼,我在心里翻着白眼想,早死的前男友怎么死而复苏白日见鬼了呢。

  我没好气地说:“滚啊!还好是我,要是碰到悟你就要被处刑了。”

  “就是知道是你,我才亲自来的啊。”他笑着说。

  “我想见你。”他深深看着我。

  风吹过半长黑发,男人身影寂寥。

  哦嚯,早死的前男友还挺会讲甜言蜜语蛊人的嘛。

  可惜我早已断情绝爱,此生不愿再爱。

  我对夏油杰比了个中指:“滚。诅咒师和咒术师是没有好结果的。”

  “那你也成为诅咒师?”

  我眯起眼睛,刚想说“夏油杰看把你能的,你怎么不回头做咒术师呢!”,却因为他的话顿住了。

  “我有点想你,只看照片已经不行了,想见到你,”他低声说,我依稀看到他高专时的少年模样,他笑意清浅温柔,“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不给我一个拥抱吗?”

  他张开双臂,袈裟层叠宽大,黑发垂至肩头,眼睛笑眯眯的。

  我总有种错觉,在这些年我被痛苦折磨的漫长时光中,他也这样深刻地思念我,以至于明知道悟可能会出现,他也冒着危险过来了。

  我差一点就扑进他的怀里了。

  我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和四周任何可能出现咒灵的地方。夏油杰会咒灵操术,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以前我们俩经常相互喂招,我熟悉他,他熟悉我。

  但他比我强太多。

  一旦放松警惕,我可能会死在他手里。

  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落寞,眼睛里闪烁着什么湿润的东西,但还是温柔地笑着:“这样啊……”他收回双臂,叹息,“总抱着你会心软的期待,结果还是和我想的一样啊。”

  我无语,这人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对前男友心软啊!谈恋爱这么多年,他还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吗?冷血无情,一心祓除咒灵,前男友影响我赚钱的速度。

  直到最后,我也没敢接近他的周围。

  那之后没几天,果然不出我所料,由夏油杰主导的“百鬼夜行”开始了。

  在东京和新宿投放上千只咒灵,屠杀人类的恐怖行动。

  啊,我有种尘埃落定的感叹,又觉得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是不是有些太迟,他果然已经不是当年说着“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咒术师夏油杰了。

  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夏油杰在行动前,会想来见我,想要抱一抱我呢?

  简直就像是,像是……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明知将死,试图完成遗愿清单一样。

  都是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前男友了,还摆出这副余情未了的深情样子给谁看啊。我轻嗤,矫情。

  为了保护普通人的平静生活,在这次“百鬼夜行”中,几乎所有咒术师都出动了。我也不例外。

  收到行动结束的通知之后,我累得几乎瘫倒在地,浑身上下都痛。辅助监督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只能等。不知道抱着咒具靠着墙喘息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高挑的阴影。

  我抬起头去,白发蓝眼,高挑修长,是五条悟。

  身为最强,他几乎毫发无伤,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浓烈的悲伤从他的身上弥散。

  我站起来,挤兑他道:“悟,你还没死就喘口气笑一笑,伤春悲秋不适合你。”

  “夏油杰死了,”他看着我,平常地吐出几个字,“我亲手杀的。”

  我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完全理解这几个字。

  “……”

  我闭了下眼睛,张开口。

  我记得自己是想笑着说“啊,我那早死的前男友又怎么了?”。

  可是五条悟却脸色一变,抓着我倒下来的肩,说着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到,就连他焦急的脸在眼中也是模糊摇晃的。整个世界都颠倒摇摆起来。

  我又喘了一下,站直身体,好半天才意识到我吐了自己满身的血。湿淋淋黏腻的。

  我抓住五条悟,只是问:“他人呢?”

  “你要见他?”

  “呸,”我说,“我要在他尸体前问他和我这样的绝世美少女分手,这生后不后悔。”

  我就这样带着满衣襟的血去了,五条悟在我身后说:“你换身衣服吧,杰不会想见到你这样。”

  我才不,我就要这样去见他。看看夏油杰会不会心疼。

  到了地方,我没有找到夏油杰。那条小巷只有大量喷射出来的黑红血液,看起来可怖异常。

  我怎么也没能找到他,一肚子沸腾的骂句找不到宣泄口,憋闷极了。只得颓丧地坐下来,把脸贴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黑红色的血迹轻轻磨蹭,感受早已冰凉的温度。

  夏油杰不在这里,他逃走了。

  原来最强五条悟也有失手的时候,我躺在血泊里吃吃笑起来,感到自己满身都是黏腻的血,夏油杰的和我的。

  我躺在夏油杰刚刚躺过的地方,我们的血混杂在一起,谁也不能让我们分开,这想法让我的心脏暖洋洋的。

  五条悟啊五条悟,我幸灾乐祸地想,你亲自动手也能让夏油杰跑了,等明日我一定要拿来嘲笑你。

  我想了半天要怎么让五条悟吃瘪,拿捏他的把柄给我和硝子做牛做马,想到几乎快要睡过去,最后才勉强想起一下夏油杰。

  夏油杰……我早死的前男友,这次跑去哪里了?

  一年后,我知道了。

  原来他跑去涩谷了。

  这年我已经快二十九岁,算一算日子,夏油杰应该也二十八岁了。我们两个老大不小的后青春期叛逆前情侣,到底还在暗自较劲什么呢?

  这一年间,许是夏油杰在躲五条悟,我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他。

  倒是昏天黑地地出任务,出到硝子都看不下去,说你再这样发疯似的接任务,在如你所愿在任务里遇到夏油杰之前,你就先垮了。硝子把我拎回高专疗养,偶尔兼职授课,教一教今年新来的三个一年级。闲暇时背着硝子偷偷跑任务,被抓了个正着。

  我蔫巴巴地跟着硝子回了高专。

  硝子眼下一粒泪痣风情万种,一针见血说:“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难道你还想着遇到杰?就连上层都已经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我说:“硝子,空调温度好高,你想喝冰镇啤酒吗?”

  我殷勤地跑出去给硝子买啤酒,虽然比不上最强,可我好歹也是挂牌上岗的优秀咒术师,体能远超常人,一手提一扎啤酒没在怕的。

  我走在林荫道上,一步踩一个光斑,人一旦到了这个年纪,年少时做的事拿出来说或多或少会有些幼稚。可我从小就喜欢在树下踩着光斑走路,小时候路的那头有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和香香的吻,后来是奶奶身上洗衣粉的香气。

  再后来,夏油杰会在道路另一头含笑看着我,我跳到最后一个光斑,再蹦起来,恰好能扑进他的怀里,被抱个满怀。然后我只是看着他抿嘴笑,不说话。

  ——即使是浑身缺点如我,也能拥有会稳稳接住我的安心信赖之人。

  夏油杰总是了解我的一举一动,了解到我本人都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他永远知道抱住我恰当的时机,轻松又好用的哄我的方法。

  永远明白我未说出口的爱。

  我提着一扎啤酒踩着冬日暖阳下的树荫光斑,忽然站住不动了。

  在十月骤至的冷空气中,我整个人宛如浸在冰水之中,身上一丝热气也无。

  我意识到什么。

  对啊,夏油杰是那样了解我,如果他是真心想拉我入伙做诅咒师,那他应该是知道最好的做法的。

  他应该知道,我爱他,胜于自己所有立场。胜于这个世上所有人。

  就像过去每一次,在他温柔注视的眼神中,我糊里糊涂同意他说出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要求。如果他对我笑一笑,哄一哄我,我搞不好真的会抛下一切,只为了能够站在他身边。

  可他却选了最差劲的、最让我讨厌的做法。

  我终于明白他是为什么。

  我眨了下眼睛,滚落大颗眼泪。

  冬日骄阳是扭曲空气的冷与热,滚动的灰云、尘埃、喧闹的街市,一切都像是进入了慢镜头。寂静无声。

  我也不知怎地,巨大的哀恸翻涌而上,我揪着心口缓慢蹲下,大口喘气,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那样抱住自己,再也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知道的。”

  “原来你是知道的。”

  对啊,夏油杰是知道我讨厌那样的他的。

  路过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要过这么多年,直到我长大了,见识过世界的浩瀚深邃,我才明白过来——

  他是故意的。

  夏油杰是多么了解我的一个人啊,在高专时他就能轻而易举抓住我的软肋叫我缴械投降,自己还扮作一副无辜模样叫我云里雾里,事后许久才反应过来,生迟来的闷气。

  他是如此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甚,怎么会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那番话。

  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掺合进去。

  身为叛逃者,他已经没法回头,而我不一样——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也不一样,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们都还有无限机会,只有他没办法回头了。

  我永远幸福快乐,活在阳光之下,夏油杰希望我的未来是这样的。还有悟和硝子,他希望所有他爱的人都可以幸福,即使所有人的明亮未来都没有他的参与。

  在夏油杰叛变事后,大家都觉得很突然,难以接受,直到现在我才醒悟过来。

  不是他转变突然让人惊愕,而是就连那样痛苦的观念逆转,他都掩饰得太过好。

  就像他隐瞒吞噬咒灵的恶心味道;就像他隐瞒他想念我的事实;就像他隐瞒每句让我厌恶的话语下的深意——

  就像他不和任何人商量,所做出的一切他觉得是为了大家好的事一样。

  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没发现,没来得及,没能够……在那个盛夏留下他。

  我到这么多年之后方才明白他苦涩婉转的深意之下,揉入骨髓的无声深爱。

  而他那时候才多少岁呢,我的夏油杰那时候才多大呢?

  谁来回答我,谁来告诉我。

  我的夏油杰,你总是微笑着,像狡黠的狐狸,像抓不住摸不着的春风,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

  你也才十七岁啊。

  我到十年后才明白你当年的痛苦和挣扎。你当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在恍然大悟的那个午后,为多年以前,自己的天真愚蠢,傲慢任性,后悔到号啕大哭。

  那时候,那时候,下午的咖啡店弥漫着咖啡苦涩独特的香气,夏油杰看着我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踉跄离去的背影,看着过往的青春与年少的梦破碎溶解在阳光之下,微笑着安静坐在那里的他该有多难过啊。

  他是不是想要答应我,想要得快要疯掉?

  又是有多深沉浓郁的爱,才能叫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压抑冲动与疯狂,近乎折磨自己的看着我离他而去。

  我在没有他的冬季烈日抱住自己,缓缓蹲下,放声大哭。

  那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回头?

  为什么我没有回去抱一抱他?

  我的夏油杰,我十七岁的小小恋人,如果你不那么爱我就好了。

  那样你是不是就舍得,让我留下来陪着你。

  一晃眼已是十年。林荫道的那头已经没有会接住我的人那样久,我却还是保持着走到尽头跳进什么人怀里的习惯,我摔得满身青紫也改不了这坏毛病。

  夏油杰,你看到会不会心痛,会不会愿意再接住我?

  没有人回答我。我提着啤酒回去,硝子愕然站起来说你怎么了?我说嗐没事。拉开易拉罐拉环,一罐灌进肚子里,在二十九岁这年,我无师自通,学会了喝酒。

  后来我在涩谷见到他。整个东京地铁涉谷站成为了无数咒灵的取乐杀戮的魔窟,我接到紧急通知,临时加班赶往那里。

  我祓除了很长时间,周围的人倒下又换上新的,地上的血不知道是属于我还是无辜的普通人,我感觉自己累到极致,只是机械性地使出术式,将人群护在身后。

  在我倒下的那个瞬间,我被什么人接住了。

  那感觉过于熟悉,我几乎一瞬间反手抓住那人袈裟衣袖。

  是夏油杰。

  我已经有将近一年未见过他,我近乎贪婪地扫过他的脸庞。他还是过往模样,笑容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只是额头上横亘的疤叫人感到怪异。

  他手上托举着一枚正方体咒物,在刚刚匆匆来过的辅助监督口中我得知,这便是封印了五条悟的特级咒物——狱门疆。

  我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可这里只有我一个咒术师,和我身后许多无辜人,我无路可退。

  夏油杰总是比我强上许多,我拦不住他,可这回我不得不拦。

  这不是我的未来,这里是所有人的未来。

  我压下舌根上翻血气,悄悄握紧咒具——被他发现了,我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意。

  冰冷的,毫无感情。

  只那么一瞬间,我便猛地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夏油杰。

  我早死的前男友,永远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慢条斯理,将狱门疆纳入衣袖,看向我。

  我只在他的手下撑了一分半钟。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在咒灵操术的役使下,数只咒灵合围,层出不穷的各式招数,我根本应接不暇。

  夏油杰呢?

  我咳出几口血,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

  从五条悟手下,犹如狐狸一般逃走的,我的夏油杰呢?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我杵着咒具,硬撑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上仿佛被血浸湿,滴滴答答下雨似的,在身下积蓄成血泊。我死死盯着他,牙齿间有铁锈味,一字一句问。

  “你把我的夏油杰,弄去哪里了?”

  “啊……”他似乎有些惊讶,顺势收了手,“怎么,你也发现了吗?”

  他单手托着下颚,有种故意装出来的遗憾叹惋:“还以为我模仿得很好呢,怎么一个两个都看出来了。”

  “夏油杰呢?”我只是问。

  他不愿在我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很快,掌心浮现出一只即将成型的咒灵:“一年前就死了吧。”他不甚在意地说。

  我缓慢眨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到了空气里金色尘埃落下的轨迹。每一粒尘埃都像一柄巨锤,砸在我不堪重负的身上,叫我喘不上气。

  我觉得整个人宛如被抽了脊椎骨,精气神都散了,站都站不稳。倘若五条悟还没被狱门疆封印,还能为我报仇,我可能一口气就此散了,顺从疲惫内心的召唤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睛。

  ——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可现在不行,占了我男朋友身体的狗东西,我要是死在他手里,五条悟也没办法给我报仇。岂不是很丢人,转生投胎都要被人耻笑!

  我勉强提起一口气,回头对着人群爆喝:“快——逃——!”

  身后哭泣和奔逃声渐渐扩大,往深处漫去。我牢牢护在最前面,一步也不肯退。他冷下脸看我的神情,就像看到一只不听话的小虫豸。

  需要被碾碎。

  初时雄心壮志,可没想到这次我连一分钟都没撑到。

  他妈的,这就是特级和一级的差距吗?酸了酸了。这壳子的原身夏油杰当年还不是隔三差五被我爆锤,也没见这么厉害啊。

  在我即将被那只咒灵吞噬的前一秒,巨大可怖的咒灵忽然消散了。我死里逃生,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视野是薄红色的。

  在红色的世界里,他的右手忽然三指并拢,两指自然翘起,做了个小狐狸的手势。

  然后倾身,在我干燥起皮的唇上点了一下,一触即离,温柔得像是雪拂过唇。

  ——亲亲。

  我的眼泪一下就漫了出来。

  这是我的夏油杰。

  我好像听到我的男朋友在说话,笑意狡黠。

  ——对不起,全世界最可爱的女朋友,消气了没?

  可恶,夏油杰!都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只会这招啊!

  我笑起来,脸上淌过的温热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血,摇着头野蛮地说:“不行,还要抱抱。”

  他就用右手轻轻抱了我一下。

  我立刻就原谅了他,将脸贴在他的右手上,触感温暖而干燥。

  “消气了……我们和好吧,杰。”

  我仰起脸看着他,小声说,生怕声音大一点就吓跑了他:“杰——是你吗?”

  他不说话。夏油杰的灵魂随着身陨消散在星空窄巷之中,可他的□□还残存在这个世上,被他人利用,行诸般之事。

  他已经不是他了,可身体却还记得爱我的本能。

  还记得,怎样哄一个生气的女朋友。

  我将他的右手握住,缓缓放在我微弱跳动的心口。我的伤很重,只需要轻轻一用力。

  即使是现在的夏油杰,也可以做到的。

  “带我走吧,”我轻声说,“杰,带我走吧。”

  回首过去十年,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硝子每次见到我都要摇头。这十年过得那样快,倏忽一晃就过,岁月流水般,我想了又想,竟不知道这么多年有什么好回忆的快乐日子。

  女人最重要的青春岁月,最好的那十年,我居然用来挥霍在想念一个早死的前男友。

  而这早死的前男友仅存的本能反应,却是把我推开了。

  岂有此理,今天可是我生日,不给我买蛋糕生日礼物陪我一整天就已经够男朋友失格了。我难得许个生日愿望,只有他能做到,夏油杰居然这样不给我面子。

  他要让我活下来。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可以把我弄成这样,又非要我活着受苦,活在永生永世你的阴影之中,忘不了你。

  ——我多么恨这个人。

  我恨他自作主张,我恨他操纵玩弄于我。

  我恨他不死不灭的灵魂纠缠我十年,叫我日夜苦痛懊悔,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如焚,我也永远恨他。

  ——我多么爱这个人。

  哪怕他每一次抱住我都想将我拉入有他的漆黑深渊,却在每一次伸出手时,都把我从他身边狠狠推开。

  他清醒得近乎残酷,深情得近乎冷血。

  他有多爱我,把我推开时就有多痛。

  我是那样懂他,以至于根本来不及为自己感到难过,就心痛起他对自己的残忍来。

  我好恨他,又好爱他。

  如夏油杰所愿,我还继续活着。涩谷一战死了许多人:诅咒师、咒术师,还有无数普通人。

  我参加葬礼:自己的老师的、自己的同期的、自己的学生的、没能保护的陌生人的,麻木而沉默……曾经和我一起出过任务喊过我前辈和老师的,曾经拉着我去淘便宜咒具的,曾经和我哭过又笑过的,曾经说着谢谢您救了我们的,全部都变成小小的盒子,躺在地面下,埋在泥土里。

  可我依然还活着。最想早点死去的人,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居然又活蹦乱跳起来,祓除咒灵赚钱去了。

  健康快乐地活着,这就是你对我的诅咒吗,杰?

  可是我既不健康,也不快乐。你的咒力也不过如此。

  在我得知夏油杰死后的第五个年头,五条悟终于从狱门疆里出来,所有人聚在一起紧锣密鼓筹划了数月,可以预见的咒术界腥风血雨近在咫尺。

  空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味道。不久将会发生许多改变未来的大事,可是十七岁的夏油杰再也没有未来,如今的我也不会再有了。

  我开始给那个已经无人回复的手机号发短信。

  一开始是:我还是没法忘记你。

  后来是:我已经忘记你了哦,真的真的。

  再后来我会说一些生活琐事,什么年纪大了被催婚了呀,今天去相亲了可是满脑子都是杰的脸啦。

  你温柔地对我笑的样子;你第一次低声说“可以吻你吗”的样子;你哄我时狡黠的眼睛;你手掌抱紧我时的灼热温度。

  你笑着说“没关系只是苦夏罢了”的样子。

  你将我从你身边推开时的样子。

  你明明那样舍不得,却还是想要我活下去的让人生气的样子。

  夏油杰啊,我早逝的爱人。

  你就好像在那个永恒的夏日,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永远是值得被爱的十七岁。

  十七岁以前,你有挚友有恋人有特级咒术师身份,是最强。

  十七岁以后众叛亲离。你只是一个想要所有人都幸福的笨蛋。

  我好想一直等你。

  我哽咽着打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颤抖得握不住手机,可是我已经老了。

  可是我已经老了。哭起来或是笑起来,眼尾的细纹抹不平,出任务所受的伤不再一觉起来就恢复大半,前天我对着镜子拔了两根白头发,扔到抽水马桶冲掉,做完之后我忍不住背靠冷硬瓷砖缓缓坐倒在浴室,半天没有起来。

  光阴匆匆,从我们分手那日开始算起,你离开我已是这么多年了。

  夏油杰,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春去了还归来,花谢了又复开。我还要等你多久?

  你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我的夏油杰,我在夏日里对我温柔微笑的恋人。

  我一生最爱的人,我一生最恨的人,你为什么还不肯来见我?

  我在漫长黑色的梦里频繁梦到过往,可是每个回忆的碎片里,他的脸已经模糊,宛如被水洇开的老照片,只留下朦胧氤氲的水渍。

  我好害怕,随着年岁增长,我会彻底遗忘他。

  忘记他对我说过什么,忘记他笑起来的模样,忘记我们是怎样相爱。

  忘记我是如何心动。

  我第一次见他是搬入高专宿舍那天,他和一个白发男生迅速从生疏到熟稔勾肩搭背,见我一脸茫然左顾右盼走来,只有他停下交谈,从树下阴翳走过来,黑色发梢落下点点阳光,他将我手上沉重的包接过来,然后对我笑一笑。

  笑容温柔清润,如沾水绒花。

  “新同学?我是夏油杰。”

  他望着我的眼睛,黑色耳钉边缘停驻一抹流光。笑得像一只初春钻出窝,毛发睡得凌乱的小狐狸,满肚子坏水却纯真得让人放下戒心,他不知道,那时候,他那一眼一直望进我的心里。

  我这一生都不敢忘。

  我就这样一直跟着夏油杰走,一直走,一直走,偷偷看他侧脸,心头乱跳。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我以为我会有很多时间,慢慢来说。

  我以为害羞矜持一点也没关系,我以为我们四个人会永远打打闹闹地在一起。我以为年轻天真的我们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

  我以为好人都有好报,坏人都会受到惩罚。我以为咒灵总有全部祓除完的一天。我以为只要辛苦努力就会有收获。我以为书上的大道理都是真的。我以为只要心怀善意就能被世界友善对待。我以为善恶不两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以为我可以永远跟着你走下去。

  我总是自以为是。

  我以为,你会永远好好的,杰。

  我跟着夏油杰一边客套攀谈,一边朝等在树下招手的五条悟走去,家入硝子将在五分钟后出现在门口,身边跟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我会跑过去迎接她,五条悟和夏油杰看着我的背影不知道窃窃私语些什么。

  ——我们的三年青春,即将开始。

  春光烂漫,草木初生,恰是正茂年华。

  未来,梦想,青春,爱。

  那时我们还多年少,满心以为这些都是永远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