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杯烈酒后劲颇大,方饮时觉察不出,片刻回过味来却辛辣呛人,热烫感直冲脑髓,麻得茨木昏沉不已。他虽早有耳闻,酒吞自一老妖处得了个方子,只要朝酒中点上妖血一滴,再尘封数月,便可将令其脱去谷物凡胚,酿就一坛琼浆玉露,但却还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这神酒威力。

  他双腮酡红,舌头差点打不过转来,好半天才边打着酒嗝,边囫囵出想说的话,“挚友,为什么…嗝!唔,为什么我每每请战,你都不予理会,十次只应我二三?”

  酒吞呷了口酒,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和你打没意思。”

  “什么?!”

  真当是醉意醺然,茨木听罢,竟一反常态,同酒吞争辩起来。他拍拍腿,大声嚷嚷道,“挚友已厌倦我了么——竟说与我相战索然无味?还是说挚友依旧未从鬼女红叶那事中走出?”

  酒吞熟视无睹,于是茨木又闹腾说,“干脆现在就战上一场吧!我一定会令挚友燃起斗志的。”

  说罢他便聚了黑焰要攻,奈何神志恍惚、力劲松懈之际,酒吞不费吹灰之力便扼住其腕,很是不耐地冷声喝道,“别闹了。”

  茨木也不气馁,反倒似乎兴奋了几分,接着仰头露出颈项,凑上前说,“不愧是我最爱的酒吞童子,果真神勇盖世!仅一招便将我拿下!”

  他靠得有些太近了,略带酒气的吐息几乎要喷到酒吞下巴上。而只要稍一低头,酒吞便要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茨木扇状的、落满霜雪似的羽睫,和那两汪最今他无所适从盛金幽潭。因此酒吞蹙眉搡了他一把,不太自然地命令说,“闭嘴,你很吵。”

  茨木却兴高采烈地自荐道,“我输了。挚友快让我成为你力量的一部分吧!”

  “……”

  “支配我吧!挚友!”

  恬不知耻,口无遮拦。

  酒吞想这样骂他,可转念一想,一来妖怪并不注重伦理是非,二来茨木那个蠢货根本不曾学习过双关语意——他多半只是真诚地想被自己拆吃入腹,成为鬼王霸业之道上的垫脚石。更何况这家伙烂醉如泥,就算自己跟他发再大的脾气,也无异于鸡同鸭讲。

  指不定茨木还要给他鼓掌喝彩,盛赞挚友说的好,挚友就是妙。

  他忍了又忍,拿出剃度高僧的容人之量,如此反复良久,终于才按捺下了呼茨木巴掌的冲动,转而起身,打算寻个清净处独饮。

  大不了躲就是了,反正他……早就习以为常。

  “挚友,你别走!!!”

  哪料茨木还未作罢,迷登登之下也能眼疾手快地抓住酒吞衣角,硬扯着不让他走。一个措手不及,酒吞差点没给他拽了个四脚朝天,当即气得结实,堪堪稳住身形就扭头怒吼道,“茨木童子!你有完没完?!本大爷今天非要揍你不可,阎罗大仙替你求情都——”

  “呼……”

  他低头,茨木眼皮耷拉,脑袋一歪,恰好砸在他小腿骨上。酒吞被角撞得吃痛,不由得闷哼出声,茨木也磕得一激灵,揉了揉额头坐起来,迷糊一刹,而后神色羞赧道,“对不起挚友,我刚才睡着了。”

  酒吞恨恨磨牙,想踹他一脚,可还未发作茨木又抢先嚎道,“挚友,你为什么不和我战斗!”

  得,车轱辘是吧?

  他恶狠狠地瞪着茨木,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觉着既然自己不好过,那大家也干脆都别好过了,“茨木童子,你站起来。保持金鸡独立一分钟,本大爷便告诉你缘由。”

  “此话当真?”

  “当真。”

  茨木笑逐颜开,立马撑着树干站了起来,又勾起左脚去挨右小腿。但他本就缺失右臂,再加上醉酒,怎么可能维持得了平衡?

  于是他不出意料地跌倒下去,鬼角不小心磕在一块裸岩上,擦出响亮的“咯嘣”一声。酒吞听得牙齿发酸,有些后悔不该如此作弄对方——把那本就折断一半的鬼角摔没了可不太好。

  所幸只是刮了一下,茨木立马爬起来,一边小声倒抽着气揉揉脑袋,一边嘟嘟囔囔道,“挚友,我站不稳,改日再说吧。”

  声音莫名委屈,酒吞心里舒坦不少,便退让说:“不用了,本大爷就勉为其难地讲与你听吧。”

  说罢他出手,想将茨木拉起来。但他很快又意识茨木不是娇气女妖,如此亲近总让人肉麻,而且茨木还眼巴巴地望着他呢。所以酒吞只好僵硬地改为握拳掩唇,欲盖弥彰地清咳了两声,“这么说吧。你的战斗方式根本乱无章法,不佯攻作势,也不依照地形地势、敌方特性变更策略,只一味横冲直撞——本大爷不喜欢和这种对手战斗。”

  “啊?”茨木垮下脸,“挚友果然还是觉得我不够强吗?在责怪我不如挚友一般冷静敏锐?”

  “不,在强大到足以碾压一切的绝对实力面前,任何花招虚晃都不会奏效——你的战斗方式没有问题。是出于个人原因我不喜欢,明白了吗?”

  “哦……挚友说的都对!”茨木拖长调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接着仰头酒吞傻乎乎一笑,“就是我听不懂!”然后他又跟想到了什么是的,立马摆摆手补充道,“不是挚友说的不明白,是我的问题!”

  酒吞半晌语塞,回神再看,茨木又跟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了。他简直快气笑了,一会儿想淋茨木一盆凉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跟醉鬼在这儿牛头不对马嘴地掰扯半天委实闲得慌,可最后他却喃喃自语说,“算了,反正你在我面前犯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直说吧,本大爷总觉得……你不是想切磋,想交手,而是想搏命,想战死。”

  在酒吞看来,也不知道出于何由,茨木似乎总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死在自己手中,希冀着要为鬼王的荣光献上一枚勋章。

  不过他并不需要这个,酒吞想:虽然蠢,但有的时候还是陪陪我好了。

  可此时此刻,他开始不确定茨木到底是想死在他手中,还是想杀死自己了。

  也许是由于大量吞噬同类血肉,茨木的攻速与力道都不再能同往昔并论。他本就是一把锋芒雪亮的突进锐枪,是无所畏惧的先遣者,滔天战意足够摧枯拉朽,扫荡八荒;今朝再熔融戾气,更添数缕疯狂,便更是锐不可当,外溢妖力几乎强盛至肉眼可见,一时间整片区域皆为其威所慑,飞禽敛翅,走兽伏地,连同草木俱不敢动弹半分。

  酒吞聚拢瘴气,隔绝开那股张狂妖力。他素来十分鄙夷通过食人来增进力量,啃噬同类更认作心头大忌。不过这倒并非出于善意难覆,而只因投机取巧实为大妖所不齿。同时,本源妖力乃常年累月积蓄所得,收时固若寒冰,外放飘逸似雾,运转随心所欲,掌控易如反掌;反之,强夺豪取得来的却极难与自身融为一体,那是一滩形无所定的沸腾热毒,一来麻痹神经,侵蚀心智,二来就如朝皮囊中注过量之水,就算不至于撑破,也会在内里皲裂出细纹无数,造就难以扭转的伤害。

  无论何种妖魔,都应该被反复告诫过切莫贪图便利,甚至有红叶前例在先,可茨木还是这样做了。

  ——简直令人费解。

  所幸他大约天生拥有冷静自持的禀赋,即使情况再出乎意料,也会习惯性地从每个细枝末节里搜索信息,从交手的电光火石之间寻找线索,再整合出让他更占上风的对敌之策。

  比如茨木极其不擅长持久消耗。

  他始击势如破竹,而后力竭靡颓,越是拖长时间,便越是能够让胜利天平倒向自己这一方。况且……酒吞想起那一小撮羽毛,决心必须时时留意周遭,以防援军突袭才是。

  这样想着,酒吞迅速侧身避开灼灼黑焰,后翻撤退,让彼此不再胶着近战,试图拉开距离斡旋。然而茨木的妖力尖锐得出乎意料,他没能如往常一般完全避开,而是被它划破绕于身侧的瘴气防护,在他右颊上擦出一道纤细如发的裂口。

  血液缓缓渗出,酒吞稳住身形,抬手揩过伤痕,指腹晕开一片淤黑;创口痛感尖锐,好似银针刺穿,又像有毒蛛喷吐浊液,很快便将那儿腐蚀得凹陷下去一块,不断蚕食自愈生出的嫩肉,使其愈合不能,直至露出白骨来。

  “啧。”

  他半眯起眼,凝视前方熟悉的身影,晚霞染绯长空,将爱宕山衬得明艳无比,本该是温暖宜人的景致。可阴寒死气萦绕不散,丛林寂静无声,他却几乎能够想象出遍地尸首死前凄厉惨叫——毫无疑问的,茨木捏碎他们的心脏,敲骨取髓,从冤魂里汲收力量,用白骨铺就通往强大的捷径——比丛原火更为恶毒的妖力便是最好证明。

  茨木歪着脑袋,吃吃一笑,“为什么一直躲?还是不愿和我交手吗?”

  他双眼依旧是灿烂的金色,但酒吞非常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自己忠心耿耿的副将了,亦非他一手带大的鬼子,而是面目全非的,不折不扣的恶妖了。

  18.

  不知不觉的,那股古怪的香氛又如地黏了上来,晕得酒吞有些头脑发胀。它似曾相识,有点像庙宇供坛里檀香燃尽后的积灰,可又不太一样,他依稀能辨识出丝缕媚俗甜香来,一如花街柳巷的脂粉气。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由得开始走神,思索起茨木去了何处才会沾染上这种味道。云翳浮动,夕光忽而一暗,茨木的身影也随之朦胧,如烟雾将散,似乎要随落日隐匿一般。但与此同时,酒吞余光捕捉到有物遁地前行,来势汹汹——糟糕,他猛地意识到,茨木要召唤存放在地狱里的右臂!

  后临岩壁,酒吞无路可退,只得原地跃起,调动瘴气化作五道屏障挡于身前,同时掷出鬼葫芦朝茨木袭去,试图打断这次攻击。这完全无济于事,茨木根本躲也不躲,反而孤注一掷似的凝聚妖力,令鬼手崩岩而出,挟破竹之势击穿了五道屏障。

  断臂鬼气更甚,若是被它所伤,恐怕瞬间就会皮肉溃烂,仅余白骨。但两害相权取其较轻,为护心脉周全,酒吞做好舍弃手臂的准备,抬手准备硬扛下这一击。

  然而……

  出乎意料的,这致命一击居然落空了,它偏离角度,堪堪从酒吞肋下划了过去,只在肌肤上留下被余威灼烧的热烫感。

  茨木是故意的?

  他心里立马蹦出这个念头,耳畔忽的响起幻境中柔柔女声轻叹,「挚友可还信我?」

  先前摒弃的猜测又回溯上流——难不成茨木真的只是为了探听消息隐而不发么?若非如此,以他的实力,怎么可能这样儿戏地击空?可他何时练就了卧薪尝胆的蛰伏本领,又怎会锻就出了逢场作戏的聪明才智?

  酒吞脑子里嗡嗡乱鸣,一时两种猜想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可他回过神,茨木竟也站在原地发呆,神游太虚似的不知想着些什么,连已经绕至其身侧,呲起利齿打算从旁攻击的鬼葫芦都没觉察出。

  总而言之,无论茨木事出何由,这都是绝佳的反杀时机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酒吞当机立断,一边令双手鬼化,自前方突袭,一边用瘴气阻绝于后,封断其退路。

  他隐约有些担忧茨木过于旺盛的妖气能撞碎阻隔后逃,因此干脆令鬼葫芦紧咬住他的小腿防止挣脱。但莫名其妙的,白发大妖反应却突然迟钝……甚至可以说是魔怔了起来——他居然挣扎着上前几步,似乎打算把胸膛送至酒吞鬼爪之下。

  自寻死路?酒吞一愣,暗道那本大爷不如就成全你吧。

  「挚友你真好,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一个脆生生的嗓音突兀响起,他视线一花,站在跟前的好像又变成了年幼的茨木,正认认真真地笑着看向他,双眼比夜空明月更加清透皎洁。

  再不停手的话……茨木一定会死。

  于是酒吞低咒一声,急忙收势,堪堪停在了距对方脖颈一寸之处,沉下脸冷喝道,“你到底——”

  他还未说完,茨木突然扼住他的左腕,发力一扭,迸裂妖气在骨骼破碎的脆响中将酒吞撞飞出去,狠狠砸在岩壁上。

  彩霞晕散,日暮夕光投射下来,他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暖橙中,吐词却比皑皑白雪更加冰冷,“乌雀也知要择良木而栖。酒吞童子,你看看你一败涂地的模样,想想你先前种种谬误,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值得我追随?”

  酒吞未答,只缓缓站起身,摇头甩开震鸣昏花,又啐出喉中淤血,这才说,“茨木童子,本大爷刚才一直在猜,猜你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卡了线似的动作迟缓。我的确出现了谬误,我错以为你有难言之隐,我对你有恻隐之心,但是——显然我错了。”

  说着他指向空中的云彩,“你只是看不清吧?吞噬同类积蓄的死气腐蚀了你的感知,让你的光感变得糟糕透顶,只要云彩一遮,你就像罹患了夜盲症,再无法保持攻击精准,也捕获不了对手动向。本大爷是不知道这算不算自作自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不过……”

  酒吞顿了顿,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逐渐坠落的日影,似笑非笑地提醒说,“天都快黑了,你就不着急吗?”

  那轮残阳彻底没入西山。

  一阵风旋乍起,又吹落许多焦黄的叶子。

  “属下有一事不明……”星熊童子听完后不解地皱起眉头,疑惑道,“既然鬼王大人肯定其反意,又发现了那叛徒的弱点,何不索性捉了他回来伏罪?”

  酒吞打开放在桌上的木匣,拿小指勾起那串铜铃,打量了一会儿后抛掷把玩起来,却没有说话。

  星熊想了想,还是迟疑地说出了心中所想,“鬼王大人还念着旧日情分么?”

  “旧日情分?”酒吞扭过头来反问,“你倒是说说,他是我的什么人?”

  “这……”

  酒吞面色如常,看似毫不在乎,星熊却注意到了他手上暴起的青筋,他跟随酒吞多年,心知其怒意已极,哪还敢再撞枪口,只得低下头装鹌鹑。

  “无论是红叶还是谁,我可以开始,也就可以放下,从来没有不可或缺这个道理。”酒吞一字一顿道,“况且茨木不过是一个背叛了本大爷的副将而已。”

  星熊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本大爷之所以收手,是因为听见了羽翼扇动气流的声音。”他呼了一口气,语调平缓了少许。

  “援军?”星熊错愕。

  “大天狗,那家伙过来了,也许还有其他的。”酒吞按按眉心,“就算击溃他们,也不会有多大作用——那群家伙不会蠢到把魍魉之匣带在身上。”

  “鬼王大人明断。”星熊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照着之前传来的消息回禀道,“安倍晴明从平安京传信,说三天后便是极阴之日,黑晴明若要为死尸附魂,必择午夜施法布阵,他打算借机摧毁法阵,抢夺魍魉之匣,问我们是否会一道前去?”

  酒吞闻言耸了耸肩,“一道前去?本大爷怎么不知道他何时与我大江山有了交情。”

  星熊知道他心情不佳,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也算正常,但魍魉之匣事关人鬼二族,不只是安倍晴明的麻烦,所以暗自腹诽酒吞干嘛非得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嘴里还得恭顺道,“那在下便通知下去,让大家按兵不动,静候您吩咐。”

  酒吞沉吟不语,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铜铃,片刻后猛地一发力,将它从窗口掷出,叮叮当当地不知滚落进了哪块泥土里。星熊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发难,不料酒吞却沉声道,“不,叫儿郎们都做好准备,三日后动身爱宕——本大爷要亲自收拾那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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