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窗内烛影摇晃,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珠链似的落下,在地面上晕起一圈涟漪。树上的雨滴压弯了叶子,又坠到地上,啪嗒、啪嗒。

  溅上了泥土的石阶向上延伸,连着顶端的一间宅院。

  两扇朱漆大门严丝合缝的靠在一起,上悬着一块金丝楠木的牌匾。题着三个隽秀的描金大字。

  风雨阁

  配上此时的斜风细雨,到确实颇为协调。

  这里是南诀的领土,却不是皇城所在,甚至都算不上是南诀的中心。只是一个与北离接壤的边陲小城罢了。城里的人也很难想到,在他们这穷困的地方,还能有这么奢华的一座宅院。

  这宅院只是敖玉在南诀的一处行宫而已,与那水榭轻舟一样。长期搁置,偶尔兴致来了,才小住一段时间,平日里只留一些仆人侍女收拾打扫。

  敖玉前几日便从皇城出发,赶来这里,一连住了几天。

  他在等人。

  等故人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大,似是怕惊扰到屋里的人。

  敖玉穿着一身蓝色薄衫,敞着大半个胸口,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张美人榻上,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听到敲门声也没有抬头,伸手挥了一下。

  仆人便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夹杂着湿气和泥土味的清风吹进了屋里,带走了三分暖意。

  门口站着一个几乎融进夜色里的黑袍人。黑色的袍子将他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屋里漏出的光似乎都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黑衣人并未进门,站在门口朝着屋内抱拳一拜。沉声说道:“秉太子殿下,他们来了。”

  屋内传来书本搁在桌上的声音。一个清冷且慵懒的声音传来:“他‘们’?”

  “是的。”黑衣人继续说道:“永安王也在。”

  “哦?”敖玉一声轻笑,伸手撑着额角,“萧楚河也被打下悬崖了?”

  “据探子回报,永安王并非被击落悬崖。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自己跳下去的?”敖玉一副略带惊讶又颇为有趣的表情,“这位天外天宗主对他居然这么重要,可真是意外的惊喜。我对这和尚,越来越好奇了。”

  “殿下,要带他们过来吗?”

  敖玉从塌上起身,唤侍女为他更衣束发。缓缓说道:“不必,请他们到客房,好生招待。本太子亲自过去,迎接这位故人。”

  风雨阁侧院

  红烛摇曳,灯火通明。

  窗外的雨还在下,朦朦胧胧,连天不断。从窗户望出去,看不出细密的雨珠。只觉山峦,树木,都沉浸在一片薄雾之中。

  “我以为只有杭州才会这样下雨。”无心伸手拂掉黏在衣服上的水雾,寻了把椅子坐下,抬起手里的无极棍递到萧瑟面前,“物归原主。你这棍子太沉了,拿不动。”

  无极棍为玄铁打造,实心结构,确实分量不轻。

  可那也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于习武之人来说,一根棍子,一把刀,或是一柄剑。都相差不大。

  萧瑟犹记得,那日在义庄里提起青霜冰露的毒性时。无心曾说过。

  中此毒的人,全身血液会逐渐凝结。

  萧瑟眉头一挑,目光深邃。没去接他手里的棍子,曼声问道:“是拿不动,还是拿不住?”

  无心见他不拿,也不急,又把无极棍收回自己身边,支着下巴眯眼看他,嗔道:“萧老板,小僧不要面子的吗?”

  “当着半个中原武林的面掉下悬崖都无比坦然,到这个时候在乎起面子来了。”

  “那萧老板就这么跳下悬崖,又能比小僧强多少?”

  “自己跳和被打。哪一个更体面些,应该不需我多说吧。”

  唐莲曾经说过,若是就这么放任这两个人吵架斗嘴还不去打断,那吵个三天三夜也不会吵出个结果。

  是以敖玉的推门而入就显得颇为及时。

  他穿着一身淡蓝色长衫,外披一件纯白披风,披风面料丝滑质地柔软。上绣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几欲登空一般。应是万里挑一的料子。

  敖玉一进门,眼睛就落在了萧瑟身上,冁然一笑,“许久未见,萧兄依旧光彩照人,别来无恙啊。”

  萧瑟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若不见你,自然是无恙。”

  “大胆!”敖玉身后的侍从怒喊一声,似对萧瑟的态度极为不满。

  敖玉抬手制止。又转头看向无心。

  “久仰叶宗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天人之姿。”

  无心哑然,摇头施施然道:“太子殿下是久仰本宗主的大名?还是久仰天外天的大名?”

  敖玉哈哈一笑,看着无心目光炯炯“叶宗主这么聪明,不枉本太子费尽心思将你请来。”

  “是啊。殿下请人的阵仗不小,代价也是真大。”

  “不妨事。”敖玉摇头,慢悠悠转着手上的扳指,“只是稍有些可惜罢了,若不是你身份特殊,本太子还真想和你交个朋友。”

  无心莞尔,叹道,“殿下多虑了,用不着可惜。小僧,并不想和殿下交朋友。”

  敖玉手里的动作一顿,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却冷了下来,“是吗,那真是遗憾。”

  敖玉身为南诀太子,无疑是高贵且骄傲的,向来只有别人上赶着讨好他的份,从来没有人敢拂了他的面子。萧楚河毕竟和他同为皇子,也就罢了。可这和尚不过是域外的魔教头子。竟也敢对他如此说话。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滋生。虽然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可是内里却是暗流涌动。

  萧瑟神色一沉。敖玉的功夫确实不怎么样,尚且未入天境。可对付现在的无心,凡境足已。况且他身后还有数位高手,若真打起来。自己护不住那和尚。

  “敖玉。”萧瑟一挥袖子,不动声色的将敖玉凝聚而来的气势挡了回去。回手负在身后,“你想怎样?”

  敖玉眯了眯眼睛,冁然道:“萧楚河,我们打个赌如何?”

  萧瑟眼皮一跳,“赌什么?”

  敖玉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如雾如烟的雨幕。缓缓说道:“就赌输赢。”

  萧瑟冷哼一声,“废话。”

  “我说的是魔教和中原之间,谁输谁赢。”

  无心睫毛轻颤,垂眸看着横在腿上的无极棍,棍身闪烁了玄色的光芒。两端的雕花也细致好看。他的手指在雕花上一次次摩挲而过。像是要把那花纹刻在手上。

  萧瑟隆起眉头,稍稍偏了下头。

  敖玉继续说:“如果你赌对了,我就放你们两个走,而且发誓至我死前,南诀军队绝不踏入北离半步。”

  “放我们走?”萧瑟冷声曼道:“这两方不论谁赢,我们能独善其身?”

  这局,赢也是输。

  敖玉大笑,却是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你们已经落在我手里了,可还有别的选择?”

  “我和你赌。不过,”萧瑟顿了一下,“我赌我赢。”

  敖玉眉头一挑,颇有兴致的样子,“若是你输了呢?”

  “我的命给你。”

  敖玉摇头,笑眯眯的凑近萧瑟,低声轻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杀人太没意思了。我要的,”他朝无心瞥了一眼。

  “是诛心。”

  北离有北离的规矩,南诀亦有南诀的规矩。北离前朝时,太子被人所害意外身亡。自那以后,北离皇帝在位时不再立储。任由诸皇子明争暗斗,拉帮结派。直至身体每况愈下,才书两道龙封卷轴。一道公布于天下。一道永世封存。

  这是北离的规矩。

  而南诀却恰恰相反。

  敖玉年幼时便被立为太子,身份尊贵,地位显赫。手握三军兵权,掌握南诀领土,那日与萧楚河千金台一场赌局,便将一座城池输了出去。于南诀之中真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这是南诀的规矩。

  正因如此,敖玉没有经历过兄弟间的尔虞我诈险象环生。人虽聪慧,但心智太浅。他且以为,萧楚河和叶安世一个废了胳膊,一个中毒濒死。只要关着他们,自然能看到萧楚河输的那一天。

  敖玉从侧院出来,脸上一副洋洋自得的笑容。与萧楚河的赌局并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萧楚河不过是嘴硬罢了。他们两个废人,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公子。”黑衣老者走到他的面前,恭敬开口:“五日前天外天众人已过荒漠,入了中原了。”

  敖玉笑容更深,问道:“有多少人?”

  “五万人,只多不少。”

  “哈哈。”敖玉笑道:“不愧是为宗主报仇,竟然倾巢而出。”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狠厉,眼中寒光一闪,“萧楚河,你拿什么与我赌,本太子赢定了。”敖玉一甩袖子,走出风雨阁去,“走吧,也到了我们出场的时候了,去帮魔教,添一把火。”

  只是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不久。一道如夜色般的身影从围墙一跃而入,落地无声。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轻功极佳。

  这身影一路未停,像是对这院子极为熟悉,几个停落间,便站在了侧院房间窗外。也并未轻举妄动,悄然无声的站了一会儿,确定房间内与周围再无其他人影。这才抬手敲在窗户上。

  敲了六下。

  一长两短,一短两长。

  窗户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放了他进去。这间屋子里现在只有两个人,一为萧瑟,一为无心。

  黑衣人摘了头上的兜帽,露出那一头明亮的白发,和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正是百晓堂堂主,姬雪。

  见到她,无心的面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一早就料到她会敲窗而入,出现在这里。

  可姬雪非常确定她并未暴露行踪,一路上萧瑟也从没和他提起过。

  真是个邪门的和尚。姬雪心里嘀咕。

  萧瑟问道:“如何?”

  姬雪朝他点头,“搞定了,这庄子里没多少人,但是暗处的死士倒是不少。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华锦呢?”

  “离这里不远。中原武林集结,天外天从南诀入境。他们选的战场就在这里。”

  姬雪补道:“天启那边没有动静,天正帝卧床不起。我怀疑,有人在搞鬼。”

  风雨阁外三十里处有一间破庙,这座庙已经荒废许久,残破的屋顶比修葺之前的雪落山庄还要不如。庙门也被风刮走了一扇,另一扇歪歪斜斜的挂在那里,夜风一吹,发出一阵诡异的吱呀声。

  这里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然空不出功夫来看看他们的神仙过得好不好。

  一身红衣的年轻人站在庙门口,伸着脖子朝远处看上几眼,又在原地转了两圈。嘴里嘟囔道:“怎么还没来。”细看他的衣服,竟是以天启城中都颇为有名的凤凰火的料子制成,名贵无比。

  此人是雷无桀。

  姬雪一早将他们带到这里,便独自一人前去风雨阁寻人。

  叶若依缓步走到雷无桀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姬雪做事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雷无桀垂着头,一脸丧气的看着面前的姑娘,“可和尚受伤了,还中了毒,我担心——”

  他话没说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到两个人的耳边。

  抬头望去,一辆马车衬着月色,踏着烟尘跑了过来。赶车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姑娘。

  雷无桀喜道:“来了!”

  姬雪在庙前扯了缰绳,拉车的马长嘶两声,马蹄敲在地上,缓缓停了下来。

  “和尚!萧瑟!”雷无桀喊道。

  萧瑟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瞧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大晚上小点声。”

  雷无桀没理他,依旧伸着脖子往车里看。

  无心刚好对上这样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满含着骐骥与忐忑。他又想起那日萧瑟说的话,暗叹一声,只觉罪过深重。

  拍拍雷无桀的头,歉然道:“抱歉。”

  雷无桀咧嘴一笑,摇摇头,“你没事就好啦。”

  萧瑟抬脚走进庙里,问道:“华锦呢?”

  “在这儿。”声音清脆如风铃。身着粉裙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瞪着一双杏核眼,插着腰,:“我就知道是你,每次都给我找麻烦!病人呢!”

  萧瑟张了嘴正要说话。却有人抢了他的先,插嘴道:“不着急,烦请小神医先看看他的胳膊。”无心捞过萧瑟的手,将他的袖子缓缓挽了上去,露出那条一片狼藉的手臂。

  司空千落倒抽了一口气。

  萧瑟的右臂青筋凸起,干涸的鲜血附着在皮肤上,漏出的地方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紫色淤青。皮肉之上被扯出数道裂痕,表面已经结痂,不再有血溢出。但是同样触目惊心。

  华锦皱着眉头,挽起自己的袖子,从一旁捡了一块干净的布放在水里浸湿,将萧瑟手臂上的血痕擦去。轻声道:“疼,忍着点。”

  扔了手里的棉布,她在萧瑟的手臂上寻了几处穴位,轻按了下去。又捏着他的手腕转了几圈。这才松了口气,从药箱里拎出几瓶药粉,洒满萧瑟的胳膊,用干净的布包扎好,说道:“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养两日就能好。”

  无心挑挑眉,戏谑的说道:“只是看着唬人啊,我还以为萧老板以后要当独臂大侠了。”

  萧瑟瞪了他一眼。

  华锦把视线转向无心。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认真的说道:“你活不过三天了。”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他们满心欢喜的迎了二人回来,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无心却轻笑一声,说道:“所幸,还有三天。”

  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雷无桀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萧瑟沉着声音说道:“别吵。”

  “可是……”雷无桀扭头看他,后半句却卡在了喉咙里。

  萧瑟蹙眉盯着那个穿着白袍的和尚,一双薄唇微微抿在一起。扣在雷无桀肩膀上的手已经泛白。

  华锦又说:“你明明有伤,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是因为身体里的毒在沉寂了内力与真气的同时也将伤势抑制了。除非解毒,否则你的伤不会恢复,可是……”她垂下头,沮丧的说道:

  “你的毒我解不了。”

  萧瑟攥了攥拳头,慢慢问道:“如果有法子呢?”

  华锦垂眸沉思片刻,摇头道:“毒已入了心府,此时解毒九死一生。且”她顿了一顿“我从没见过这种时候还能成功解毒的。”

  “无妨。”无心掸了掸衣袖,笑的从容不迫,“这种事情我也没少做,既然前无古人,那便由我来创这个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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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觉得若真论起地位,无心一点也不比他们差。域外三十六派是方外之境,不归北离所属,也不归南诀管辖。自成一国。无心身为域外三十六派宗主。

  要真比起地位来,比敖玉这太子可尊高多了。

  敖玉在原著里出场次数太少了,人设拿捏的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