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走了,偌大的九重天堂之巅，顿时只剩下上帝一个人。
银发的神祇，站在神殿门口愣怔了许久,才颓然地回了殿里。
“创世之书。”
祂沉沉地叫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上帝眉头忍不住蹙了蹙,心里想着：该不会是犯了错误,已经不敢见祂了吧？
直到了内殿的主卧里,才看见水晶屏幕旁、宽大的书桌上,正摊开的棕青古书。
这才发现，创世之书被雅威封了神识，别说动一下，连祂的呼唤都听不见半声。
上帝忍不住捏捏眉心。
倒也像是祂自己会做出来的事。
可走到书桌前,才整个神都惊得滞住。
因为这本棕青色的古书,已经被放大了一倍，平整地瘫在桌面上。
而书页上,入眼的,就是两个缠在一处的身影。
画作的处理很唯美。
偌大的神殿，一张宽大的床。
月光与星辰都涌入，落在两人的身上，玉白的身子上，晕开一片靛青色的夜。
一些关键的位置用了飘飞的羽毛来遮挡，两人的身上缠了一半的毯子。
从画作上只能看见祂自己的背影、天使环在祂颈间羊脂玉半的手臂，还有泛着一点点红痕的肩头。
甚至连面容都看得不甚清晰……
可就是这种半掩的感觉，才更加有冲击力。
神怔怔地看着这幅画，过了好久,脚下都未有动过一下。
早在刚刚醒来，看到那样的路西时祂便早已清楚,在这几日里雅威犯下了什么错处。
这一点，在祂查过路西的身体状况之后，更加确定。
可那所有的理论上的认知，都不如这样简单的一幅画来的直观。
上帝的目光，从书页的正中，缓缓下移，最后又锁定在下面的一行烫金小字：
致吾亲爱的路西
——爱人雅威
莫名地刺眼……
这所有的，都莫名地刺眼。
画出这样一幅画，大喇喇地摆在这里，还加上这样一段小字。
无论怎么想，都是故意给他看的。
虽然雅威的意思无从知晓，但上帝却咀嚼出通天的怒火。
祂匆匆走上前去，想要将整副画作都撕毁。
祂最疼爱的天使，掉了一根羽毛都要心疼的天使，哪怕只生一下小气气，都要抱着哄上一整日的天使，雅威祂怎么敢！
怎么敢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把祂从小养到大的崽崽给要了，还自称“爱人”？
可是，手指才触到书页，才刚刚碰到画上的人……
却又生生定住。
祂动动指尖，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抚向书页上……天使露出的金色发丝、圆润的肩头，和微微曲起、用力的指头。
抚到一半，又恍然回神，“啪”一声将书页合上。
合上之后……
又忍不住打开来……
最后，动作小心地将两张书页撕落下来，又用神力拼接到一处，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衣服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上帝这才微微地叹出一口气，说：“醒来吧，创世之书。”
棕青色的古书，便一声咳嗽，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我不就是说了一句，要您别在我面前和殿下腻腻歪歪吗，怎么就又将我的神识封住了！]
说到一半似乎发觉有什么不对，又问：[咦，殿下呢？出去了吗？]
上帝：“创世之书，吾是耶和华。”
创世之书有一瞬的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在书页上写出几个字来：[上帝……？您回来了？]
上帝不想同它多废话，只说：“你在这里看着世界运行，吾去人间寻路西。现在人间不安全。”
创世之书：[您去人间寻殿下？殿下去人间做什么？他不是一直在神殿？耶和华！你是不是又欺负殿下了！]
但这些字上帝都看不到了，因为祂的身影已经在神殿彻底消失。
*
而在人间，歌斐木林。
金发的天使，只匆匆穿了一件长袍，正赤脚在路上走着。
这是路西菲尔近日里，第二次来到此处。
上一次过来时，还是受神之命，护送诺亚夫妇和大批的天使过来。
那时，人间还未添冬季的第一场新雪。
他在这里，以圣天使长之羽设立了一个宽广的光明结界。
从此处望向丛林深处，还能看到亮白色的光点。那是结界的中心。
而在更远的地方，丛林与海岸相接处，是一片细软的白沙。
白沙的尽头，是深蓝色的海。
诺亚他们便是在这里选址，建造方舟。
半个多月前，神曾下过命令，要歌斐木林的天使帮助诺亚夫妇，寻世间所有生灵，每一种生灵雌雄八对，做登入方舟的打算。
此时，不同种类的生灵同聚此处，整个沙滩都热闹非凡。
还有许多天使抬着木材，自空中飞过。
看见过来的路西菲尔，连忙纷纷在空中行礼：“圣天使长殿下日安！”
一位天使行礼，便有更多的天使注意到他。一时间，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
还有好几个曾在天使学院见过的小天使，热情地跑过来：“圣天使长殿下，您是过来视察的吗？”
“殿下，昨日梅塔特隆殿下也过来了呢！”
“哦对，还带了一位可漂亮可漂亮的男孩子，就是胆子有一点小。”
“但是没有殿下漂亮！殿下是美丽，那男孩子是漂亮！”
这些才从天使学院出来的小朋友们，对天堂以外的世界充满了新奇。看到昔日讲台上美丽的天使长殿下，更是叽叽喳喳讲起来没完。
路西菲尔原本在九重之天受了诸多委屈，这会儿看见小朋友们，又记起当初雅威与沙利叶每日斗来斗去的日子，心情不由得也好了许多。
他揉揉小天使的脑袋，浅笑着回应：“嗯，我过来看一看你们做的进度如何。梅塔殿下带来了一位什么样的男孩子？”
小天使们争先恐后地描述：“长头发！”
“黑眼睛！”
“好像有一点点怕人，但他自己也是人呀。”
“他好像不是人类，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黑暗气息，不过不多，就一点点！梅塔殿下要我送衣服时，闻到的！”
突然听到那男孩子身上竟然有黑暗气息，小家伙们都有些呆滞：
“啊……？是不洁的生灵吗？难怪他昨天夜里和梅塔殿下住在了结界之外的巡逻塔。”
小朋友们说到这里，路西菲尔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
能够让梅塔亲自带来，胆子小，还有一点儿怕人的男孩子。路西菲尔心里想到的，也只有当初被关在亚得里亚海岸的那一位。
于是，他摸摸好奇的小朋友们，温声说：“行了，都回去工作吧，我去找梅塔殿下看一看。”
而后，才挥别这一堆堆的小天使们，独自往浅白的沙滩走。
结界意外的巡逻塔，距离沙滩并不远。
自沙滩的最外围架起一座长长的廊桥，桥的尽头便是高高的巡逻塔，塔的四周则是一大片新建的尖顶房。
那些不洁的生灵，大约就是被圈养在那里。
路西菲尔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巡逻塔上的哨亭上，正站了两人。
其中一位，羽翼微展，一头莺茶色的发，在海风之中飘飘荡荡。
正是小天使们口中的梅塔特隆·以诺。
而另一位则局促地站在天使的对面，一身白净衣袍，黑发扎起，面容清秀。便是上一次，在亚里亚德海岸曾见过的、牢狱中的该隐。
以诺伸手，递给该隐一个橘子，说：“橘子，汁水很多，你可以吃吗？还是一定要喝人血？”
看起来发育不良的少年，连忙在衣袍上擦擦手，点头：“可……可以的……”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橘子接到手里，生怕自己会沾染到面前的天使。
然后，张嘴便对着橘子咬起来。
明明吃了一嘴的橘子皮，但还淡然地咀嚼着，便嚼便说着：“谢谢您……”
哪怕是隔着老远的路西菲尔，都能看的出：少年其实并不能尝出食物的味道……
说的那句“可以吃”和那一声“谢谢”，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以诺叹了口气，将橘子拿回手里，剥出橘瓣递到少年的唇边，说：“这样吃。”
少年耳尖红了红……而后呐呐地张了嘴。两颗小小的尖牙，咬在橙黄的橘肉。
囫囵地嚼了嚼、吞下去，之后才用绵绵的声音说：“谢谢您，很好吃。”
路西菲尔就站在桥上，仰头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少年的这一句“很好吃”一定又是在撒谎。
他知道，以诺那么聪明的脑子，也知道少年在撒谎……
可是，这位向来冷心冷情的大天使，却没有拆穿。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亭边的栏杆，琥珀一样的眼睛遥遥地望着海面。
“该隐，上一次将你抓入亚里亚德海的牢狱，我很抱歉。你是洁的，是我弄错了，我向你道歉。”
少年连忙摇头：“没有……我，我不洁的……我喝人血，身上还有很多魔气，我，我不洁。您不要多想。”
“该隐，我会调查清楚的。关于你变成吸血鬼的原因，还有你的哥哥死去的原因，这些，我都会调查清楚。但要等这一次的世界清洗结束。”
少年茫然地点头，又茫然地说了一声“好”。而后一同转身，与以诺并排站到了一起。
两人接下来的说话声，伴着海浪的冲刷声飘进耳朵。
“你上一次在亚里亚德海的牢狱里，为什么突然捧给我一块奶酪？”
“啊……因为我之前见过您的，那是几百年前了……”
听起来，这两人之间似乎还有别的故事。
但路西菲尔已经没有什么兴趣再听下去。
他对别人的八卦并不感兴趣。
而且……他也察觉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一回头。
他果然看见，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廊桥上，银发的男人，正静静地站着。
清冷俊儒的眸，遥遥地望着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路西。”
良久之后，终于听见男人叫他。
天使眨眨眼。
他回头看看哨亭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又看看面前疼爱了他上万年的神。
我能等到一个道歉吗？
路西菲尔在心里默默地想。
就像以诺对该隐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