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夜，H市兴欣网吧。
一般的工作日里，在网吧刷通宵的顾客很少，大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或者社会上游手好闲的青年。当年叶修刚刚成为兴欣的夜班网管时之所以能够整晚整晚打荣耀，也着实是托了这个时段客流量的福，否则像唐柔起初的中班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顾客使唤，再顶尖的大神恐怕也会觉得头疼。
然而此时，周三的凌晨，网吧一楼却坐满了人，不仅是机位，连过道上都摆满了塑料板凳。
“哎，过一下啊……怎么样？团队赛的名单出来了没？”
从洗手间出来后，陈果从人堆里费力地穿过，挤到后排角落时一把拍上正靠墙站着的那人的肩膀，急匆匆地问道。那摇了摇头，同时把嘴边的烟扔进手里已经喝空的啤酒罐，胡乱挥着手散去烟味——也正是这个举动，让原本忧心忡忡的陈果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在昏暗的光线中，如果周围有任何一个人向这里望上一眼，那么他立刻就会发现，这个没骨头一样倚着墙壁的家伙，正是第十赛季结束后便告退役、以员工的身份继续留在兴欣战队的魏琛。
可是此刻，谁都没有转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200英寸的投影幕布上。
在之前的擂台赛里，中国队以两个人头分的劣势，败于韩国队。
团队赛尚未开始，电竞频道目前播放的是场馆内观众席和选手席的画面。此刻的屏幕里，领队叶修正在侧头和身旁的周泽楷交谈，两人的声音并没有被收录，然而看画面，却是周泽楷在说、叶修在听，前者神情是一贯的认真，后者却也没了平日里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抱着手臂低垂了眼，偶尔点头或摇头、再快速说上几句。
如果放在平日，这样反常的场景不晓得要让多少人在电视机前激动、瞪眼以至难以置信，毕竟周泽楷的沉默寡言和叶修的漫不经心一样，是他们身上长久以来挂着的招牌；然而此刻，网吧里的观众们却都只是静静坐着，偶尔有一些声音，却也是针对即将开始的团队赛做出的讨论。
在这种时刻，没有人会为叶修和周泽楷的表现感到惊讶。
谁都明白，无论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忽然话多起来、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忽然严肃起来，都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所面对的现实，已经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
中国队的情况，着实不容乐观。
“操，这群小子可别就这么萎了啊！”
魏琛到底还是魏琛，他会紧张也会担忧，然而压抑、沉闷、抑郁……这样的氛围却与他无缘。在最初的沉默后，他看着黑漆漆的网吧里气氛凝重的一群人、又看了看切换到孙翔、唐昊和方锐身上的转播画面，终于是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向陈果吐槽起来。
“怎么说话呢你？！”陈果本来就正在为场上的选手们揪心，哪里容得魏琛这一不留神就可能变成乌鸦嘴的抱怨，顿时就横眉立目、毫不犹豫地伸手给了魏琛一巴掌：“这场一定是我们赢，一定！”
“哎哟喂，我也没说咱不赢啊……”魏琛呲牙咧嘴地捂住后脑勺，痛苦的神情怎么看怎么浮夸，嘴上却还是没什么正经：“要我说，对这群棒子就该堵着揍一顿——啧啧啧，你看他们刚才擂台赛上的神枪手，那头发得是抹了二斤发胶吧？隔着屏幕我都闻着一股子味儿。”
陈果板着脸看魏琛，过了两秒，却还是被他给气乐了：“去去去，大神们又不是你！”
“真亏得我退役了，要不然可有他们受的。”魏琛嘿嘿一乐，接着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看着屏幕煞有介事道：“就像那杀马特神枪，放在老子的地盘上走不到门口就得给灭口，太膈应人了。”
“说得好像你不退役就能进国家队似的啊！”陈果瞪眼。
“多新鲜啊？就我这水平、我这形象，不选我只能说明眼瞎了。”
“……”
陈果无语地看着魏琛，而魏琛居然也很无辜地回望着陈果，就好像在好奇陈果为什么有此反应一样。对于他的没节操、没下限，在两年多的时间里陈果是早有领略，却依然时不时就被他气得想吐血。
无论何时何地，魏琛始终不是那种可以被称为“精英”的人。他身上就是有那么一种磁场，在随性的嬉笑怒骂以及垃圾话里，哪怕是再严肃的赛场，都能立刻变成草根战队的简陋备战室、或者烟雾缭绕的网吧，而他就在其中活跃着，似乎随时准备着拍案而起、带上他的小弟们去和对手干一架。
对于这样一个人，比起诸如“队长”、“前辈”、“大神”的称谓，一声带着江湖气的“老大”，或许要适合得多。
“老板娘好——啊，还有魏老大！”
“小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魏琛和陈果还没说话，包子就一把搭上了罗辑的肩膀、把他压得一个踉跄，而后严肃地教训道：“告诉你，当着老大的面是不可以叫别人老大的，这是咱们道上的规矩！”
“我又不是道上的！”罗辑无奈极了。
“哎，你们怎么也下来了？不怕被发现吗？”陈果挺惊讶地看着罗辑和包子、还有他们身后悄悄走过来在角落站定的一群人。
安文逸推了推眼镜，回答道：“现在大家注意力比较集中，我们小心行事就好。”
“而且电脑的屏幕确实有点小，大家围在一起看不方便。”乔一帆补充，有些担忧地看向大屏幕，忽然张大了眼，低声惊呼：“呀，选手名单出来了！”
随着他的叫声、还有网吧里骤然响起的议论，中国队的团队赛名单，逐一浮现在大屏幕上。
唐昊、苏沐橙、孙翔、张佳乐、张新杰、周泽楷。
“这个阵容的攻击性很强呀！”名单显示后，唐柔立刻低声判断道。她现在早已不再是那个连战队都认不全的荣耀小白，而是一名能够自己对比赛做出分析的职业选手了。
“他们现在要做的可不是保命，而是击杀啊，否则拉不回人头分……叶修那家伙大概预料到擂台赛的结果了。”魏琛摸出烟盒来，然而看到一旁陈果的眼光，最终还是咂着嘴放了回去，续道：“喻文州、李轩不上，把控场交给唐昊这小子，也真是够胆大的。”
“哦，唐昊？这个名字很耳熟啊！”包子忽然道。
“他可是第一流氓啊！”
“第一流氓？不是那个叫林敬言的家伙吗？”包子惊讶。
对上包子这样的奇葩，高材生罗辑左顾右盼、却不见有人伸出援手接过这个大包袱，于是终于崩溃了：“可是，林敬言前辈已经退役了啊……”
“退役后的生活怎么样？”
“也没什么区别，各地转转，每天还是十一点上床、七点自然醒，然后窝在宾馆打荣耀……这作息真要感谢新杰。”林敬言笑着摘下平光眼镜，在衬衫的衣角上擦了擦又戴上，正好老板把两人点的烧烤端上来，便往韩文清面前推过一盘：“你呢，最近在训练营盯着？”
韩文清点头，看向林敬言：“训练营负责人的事，你这几天在Q市不妨好好考虑一下，战队方面很有诚意。”
“我会的。”林敬言郑重应道，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其实我也有收到其他邀请。”
“哦？呼啸吗？”韩文清问道。
“是兴欣。”
韩文清嗯了一声，神色并不意外：“他们确实需要有经验、有水平的人才，你自己权衡吧。”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这家霸图俱乐部附近的小烧烤店里只有韩文清和林敬言一桌客人，两人说话声音不算大，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很是清晰，除此之外就只有店内电视机里传来的解说声——刚一进店他们就把台切到了电竞频道，好收看中国队对战韩国队的直播。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团队赛已经开始，两人便没再继续交谈，专注地看着双方选手在地图上载入。
过了一会儿，韩文清忽然开口道：“这张图对我们有利。”
这场比赛中使用的地图中译名为“月牙湾”，名字很美，实际上却是一片沙丘连绵的戈壁荒漠，四处尽是粗沙、碎石和裸岩，不过地图中央小块的湖泊和绿洲一眼望去确实颇似敦煌的月牙泉，地图大约也是因此而得名。
韩文清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在季后赛霸图对战兴欣时所选用的“落日沙丘”也恰好是这样一张开阔的沙漠图，虽然世界邀请赛的地图都是专门打造、统一公布，然而毕竟类似场景中的很多模块和技巧是通用的。
对于这张地图来说，苏沐橙、张新杰都在其中实战过、而其他选手在邀请赛开始前也肯定已经有过研究，这就使得中国队在无形中占据了一定的先手。
“嗯，和落日沙丘有点像……可惜我们最终还是输了啊。”林敬言点头认同韩文清的说法，随即下意识地挂了个苦笑，显然对刚刚过去不久的季后赛并没有完全释怀。在那场比赛里，霸图赢了兴欣却又在第三轮决胜局中落败，最终止步四强、遗憾地结束了第十赛季。
作为职业选手，谁不希望像魏琛、像叶修一样，以冠军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句号？
“比赛总有胜负，上次输了，下次可未必。”
面对林敬言的感慨，韩文清只是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低沉坚定的声音让人莫名联想到金属的质感。他顿了顿，看着中国队的队伍频道里不断跳动的消息，目光的凌厉一如既往：“更何况，这次我们会赢。”
看着这位已经在赛场上征战了十年、却始终怀揣初心勇往直前的老将，林敬言怔了怔，一时没有接话。此刻他忽然想起的，是半个多月前国家队名单尚未对外公布时方锐给自己打来的那个电话。
“老林，你猜怎么着？”
电话里，方锐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信号不好的样子，林敬言却依然能听出其中急切的情绪。他了解方锐，知道这时他一定是有什么八卦迫不及待地想和自己分享，于是很配合地在电话这头摇了摇头：“猜不到，怎么了？”
“韩文清那家伙居然拒绝了国家队的邀请，”方锐道，“说是精力有限、不想分心。”
当时听了这话，林敬言愣了足足有十来秒，直到对面的方锐以为信号断掉、“喂喂喂”一通叫唤，才猛地回过神来，心情复杂地笑了笑：“这……也真像是他会干的事啊。”
“哎，这家伙对霸图真是……”垃圾话张口就来的方锐，此刻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咳嗽了一声，难得地感慨道：“我看等他退役以后肯定还要留在战队，说不定会一直做下去。”
林敬言嗯了一声：“老韩确实就是这个意思，以前队里聊天时他说起过的。”
“我去，这忠贞简直了，谈恋爱也不过如此吧……俱乐部真该给他股份的！”方锐叫道。
“谁说不是呢？”林敬言自动过滤了方锐话里下意识的嘲讽成分，深以为然地点头。
此刻，韩文清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里的转播，带着他一贯的严肃表情，扣起的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是在思索的意思。
林敬言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也将视线投向了屏幕，低却笃定地重复道：“没错，我们会赢。”
无论是新赛季的霸图、还是此刻的中国队，一定会赢。
“神枪、狂剑、刺客、鬼剑、元素法师、守护天使，”韩文清的目光从韩国队此刻正在翻越沙丘的阵容上扫过，停止了手指的敲击动作，“很均衡的队伍。”
“嗯，蓝雨的风格——哎，狂剑和刺客的配合很好啊，应该之前就是队友吧。”林敬言看着队伍谨慎的进退、还有各人的走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判断道。
“是的，”韩文清点头，“两个人都来自这个赛季的冠军队。”
“你看了韩国的联赛？”林敬言惊讶。
“前几天学员们放假时抽空看了看。”
明明拒绝了邀请、却还是看了对手的视频吗……林敬言想。
在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话、也不清楚说些什么才好。然而韩文清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同桌人的沉默，盯着电视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交火了。”
在韩文清出声的同时，林敬言也已经看到了屏幕上骤然升腾起的硝烟，却是登上沙丘高地的沐雨橙风率先开火，一记蓄力后的加农炮起手，轰向对方队伍最前端的狂剑士，却被对方突然的一个变向闪过。这个变向几乎是和苏沐橙的攻击同时开始、却又稍微落后那么一刹，后发制人，移动的方向、距离和时机，无一不恰到好处。
“预判很好。”韩文清平时很少夸人，一句“很好”更是难得，此刻皱着眉头这样评价，可见对手的水平确实是很强了。
“Hi, beauty!”
那狂剑士操作极快，闪过了这记攻击后立刻就在公屏刷出了一条消息，显然也是研究过中国队选手、知道沐雨橙风这角色背后是个大美女。韩文清虽然学历不高，但也终究不是没念过书，这么一句全不正经的废话顿时看得他黑了脸色，啪地一拍桌子，拧着眉头冷声道：“这什么态度。”
“哎，调戏美女嘛，正常正常……”林敬言当然知道以韩文清的性格是很讨厌赛场上这些离题千里的废话、更别提对手还是外国人，连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两人说话时，中国队其他选手继续将牧师护在队尾、从戈壁上向着韩国队突进，而周泽楷却是操纵着一枪穿云登上沙丘赶到了沐雨橙风身边，两人一个架出稳定炮架、一个端起格林机枪，枪声炮声密集地响成一片，从远端开始了针对对方狂剑士的猛攻。
在这样的攻击密度里，狂剑士当然不可能完全闪避，然而他也没有再躲——他直接迎着苏沐橙和周泽楷交织出的火力线，在身后元素法师和神枪手的攻击掩护中，毫不犹豫地向着中国队打头的一叶之秋和唐三打冲了上去。
“开局就集火狂剑，这不太稳妥啊。”
林敬言坐直身子摘下眼镜，看了看队伍频道里张新杰发出的指挥，神色颇为担忧。由于技能血气唤醒的存在，许多狂剑士在比赛中甚至会故意卖血以求提高输出，也正因如此，在无法确保能够一波将对方带走的情况下，针对狂剑士的攻击确实显得有些唐突。
“新杰不会乱来，”韩文清无疑是所有选手里最了解张新杰的人之一，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始终盯着屏幕，“我倒是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限制。”
林敬言也是大神级的选手，听韩文清这么说便扫了赛场一眼，见对方原本紧贴在狂剑身后的刺客此刻却只在外围游走，立刻恍然：“你是说……”
“没错，远程火力直接切断刺客和狂剑的配合，”韩文清点头，“而且像现在这样打，鬼剑士的作用也不能得到最大发挥，一举两得。”
“不过这么一来，攻坚的压力可就更大了。”林敬言感慨。
此刻在场上，中国队和韩国队已经开始了全面的交火。对方六人除去游走的刺客，铺开了狂剑在前、鬼剑士和守护天使居中、神枪手和元素法师殿后的阵型；而中国方面，苏沐橙和周泽楷在沙丘上持续地进行着远程输出，其余四人以唐昊和孙翔打头、张佳乐守在张新杰身侧的排列，一面走位一面进行着攻击。
正如林敬言所说，在己方远程并没有随队移动时，韩国神枪手和元素法师的火力，也同样向孙翔和唐昊这两位正面攻坚手集中而去，再加上鬼阵的辅助以及守护天使的技能保护，在这种情况下，对方的狂剑士一人对抗唐三打和一叶之秋，竟然仍是占据着攻击的主导。
“局面有些被动啊。”
“很快就不是了。”韩文清笑了笑，拿过一串烤鱿鱼吃了起来。
“是啊，”林敬言点头，拧开一瓶绿茶倒进两个杯子，微笑着看向屏幕，“要说对付狂剑士，恐怕没有人比张佳乐更擅长吧？”
“漂亮，这僵直弹接得太漂亮了，那狂剑压根儿没处躲——我说孙前辈，你以前和佳乐大神是不是经常对打啊？”
“废话，当然要打，”孙哲平靠在私人会所里宽敞的长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笑了笑，“要不然怎么打配合？”
“难怪了。”楼冠宁笑，从桌上拿了一杯红酒向孙哲平示意、在他摆手拒绝后又随手递给身边的几位队员兼好友，而后自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看向孙哲平：“前辈你怎么看？”
孙哲平从刚才起就一直看着会所墙上的超大电子屏，此刻见屏幕上张佳乐的百花缭乱与对方的狂剑士战在一处，荒凉戈壁上弹药纷飞、剑光闪烁，是昔年熟悉的场景，心下一时间着实是有些感慨；不过他毕竟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很快便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视线在百花缭乱身后的一叶之秋和唐三打身上转了圈，神情稍微严肃了些：“现在还不好说。”
“这个狂剑有前辈你当年厉害？”文客北是直爽的性子，立刻就问了出来。
“当年？单对单来一局，现在我也不怕他。”孙哲平挑起嘴角，神情是不加掩饰的狂傲，仍是第一狂剑的风采。然而说罢，他又紧接着抬手向屏幕角落一指：“这个刺客小子很不简单。”
“哦，刺客？”
听了孙哲平的话，几人都是一起向他指的地方看去，这才见对方队里还有个刺客在游走。
楼冠宁把酒杯放回桌上，伸手摸了摸下巴：“可是从刚才两边交火起，这个刺客就一直在一枪穿云和沐雨橙风的火力线以外转悠吧？没什么有效贡献啊。”
“如果我不说，你们刚才有人注意他吗？”孙哲平问。
义斩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起摇了摇头。
见状，孙哲平毫不意外地嗤笑一声：“在赛场上想要压抑存在感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大家都不是傻子，如果一直没有动作自然很快就会被对手意识到。但这个刺客，他从头到尾都在移动、进攻，可你们仍然忽略了他，这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是他选择的时机吧。”
“没错，”孙哲平点头，肯定了楼冠宁的说法，“他每一个动作，都出现在这个狂剑的节奏最紧、攻势最猛的时候，相比之下，他的存在很容易就会被忽视。不到进攻的时刻绝不露锋芒，这是一个优秀刺客的素养。”
“这么说来，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哎哟我操！”
以义斩几人在现实生活里的身份、家世而言，粗口这种东西，原本是与这群生长在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无缘的；然而此刻，对于邹云海这猛然爆出来的粗话，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不自然、不应该——就在他身边，楼冠宁和顾夕夜也是异口同声地一句“我靠”，蹭地就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咚”的一声，钟叶离手中的酒杯落地，残酒在雪白的地毯上晕开一片血红。
屏幕上，仿佛是受够了躲闪一般，原本被张佳乐的弹药和孙翔的战矛逼得四处走位的狂剑士突然站定了身子，在狂暴状态下冷不丁一记地裂斩向着一旁给队友加血的石不转劈去。间不容发之际，张新杰却不见慌张，手速猛然一提，毫不犹豫地操纵角色翻滚接后跳，避过了这判定极强的攻击。
然而，还未等石不转在沙地上站稳，一抹寒光伴着黑影急闪而至。
暗杀、要害攻击……舍命一击！
这个在任何时间、任何主场使出都足以制造赛点的技能，伴随着一系列可怕的伤害加成，就这样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悄然而至。
极轻的“噗嗤”一声，在各式各样的音效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随之而起的，却是漫天飞散的血雾。
作为在场唯一的妹子，钟叶离已经紧紧咬着牙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然而下一秒，她听到的却不是队友们的怒吼，而是……疯狂的笑声和欢呼声。
“哈哈哈哈，傻了吧！”文客北叫道。
“和张新杰前辈相比……还是太单纯了啊。”楼冠宁笑。
“好小子！没丢爷爷的脸！”孙哲平伸手一拍大腿，放声大笑。
钟叶离茫然而急切地抬起头，想从屏幕上看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无比诧异地发现，此时开阔的戈壁荒漠上，已经没有了那名刺客的身影；而在远处，苏沐橙和周泽楷一个飞枪、一个飞炮，正在迅速由沙丘向团战的主战场飞奔而来。
队伍栏里，韩国队的刺客血条已然清零。
“什么情况？！”钟叶离扯了扯身边顾夕夜的袖子，而顾夕夜笑着指了指屏幕：“看回放！”
钟叶离连忙转过头去，屏幕里刚好回放到石不转闪避对方狂剑攻击时的场景。这一次，她激动而讶异地目睹了对方刺客死亡的全过程——
就在那名刺客发动舍命一击的同时，孙翔的一叶之秋战矛斜指、石不转身前浮现出一个六芒星法阵；紧接着，一只呆头呆脑的哥布林在法阵中显形，刺客的刀不偏不倚，正扎在哥布林身上。
孙翔为却邪选择的打制技能，赫然是法师系的哥布林召唤！
“所以……这些都是安排好的战术？”钟叶离仍觉得有些恍惚，不是她没有见过世面，而是这次对刺客的诱杀实在太过惊险、几乎可以说是精确到毫厘，张新杰、孙翔、唐昊、张佳乐，这四个人里如果有一人在配合上出了一点点的偏差，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他们玩战术的心都脏。”孙哲平很了然地叹了口气，嘴角却犹有笑意。
随手捡起钟叶离刚才失手落在地上的酒杯，邹云海也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过一开始，我确实以为大家都没有注意那个刺客……在他选择的那个时机，远处的周大神和沐橙女神当时都是没有视角的吧？”
“是的，所以说这个刺客确实很厉害，”孙哲平道，“不过他太自信了。”
“哦？什么意思？”楼冠宁好奇。
孙哲平重新靠回沙发背上，示意众人转脸：“你们看队伍频道。”
在转播中，比赛现场、公屏和双方的队伍频道都各有区域展示，然而在战斗激烈处，观者的注意力便往往会集中在地图里，只在节奏相对舒缓时才会去关注发言区域。在孙哲平的提醒下，义斩的几人这才想起去看队伍频道，逐条扫视上去，很快便从一条条消息里，捕捉到了清晰的线索。
唐三打：“刺客我盯，有机会抓。”
石不转：“好。”
石不转：“张、孙奔放一波，刷血诱敌；苏、周不动，抓刺客后下高。”
一枪穿云：“好。”
百花缭乱：“走起。”
一叶之秋：“知道啦。”
沐雨橙风：“明白。”
唐三打：“开状态了。”
唐三打：“小心。”
唐三打：“上！”
场上的都是职业素养极高的大神，消息虽然都简洁无比，其中的条理和部署却是显而易见。这一波对于对方刺客的诱杀，虽然是由张新杰谋划，然而其中起到牵动作用的，赫然是唐昊。
看着屏幕上的消息，楼冠宁怔了怔，随即长长呼出一口气，由衷地感叹道：“唐昊大神……没想到是这么细心的选手啊！”
“我去去去，唐昊今天真是刷新了我对他的印象啊，就刚才那表现，细心一百分啊有木有？！以前看这小子都是横冲直撞的。”
“唐昊正面强打的风格和他今天的表现其实并不矛盾。”选手席上，喻文州对黄少天笑了笑，接着转回头，看着屏幕若有所思：“或许这是一种习惯。”
“习惯？什么习惯？”方锐探过身子来问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喻文州说。
“喻队啊，我知道你有学问，”方锐眨了眨眼，“不过咱说中文成不？”
喻文州叹了口气，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刚想开口，却被一旁的叶修懒洋洋地接过了话头：“就是说，我们的唐昊小朋友是坐过冷板凳的选手，被无视过、放空过，所以在比赛里反而更容易看到全场——是这个意思吧，文州？”
“嗯。”喻文州点了点头，接着又微微一笑，补充道：“也是经验之谈。”
被冷落、轻视、怀疑的经历，对于一般人而言无论如何都要算得一道伤疤，而喻文州却是云淡风轻，看不出苦涩的意思、却也没有故作不在意，就只是聊天一样淡淡说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位队长出道至今的好人缘绝不是凭空来的——明明说起了敏感而又有些尴尬的话题，可他偏偏不会让任何人感到不舒服。
“你们看，那个狂剑士也很难对付呀。”还没等谁说什么，喻文州已经再度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大屏幕。
“怎么着，有共鸣了？”在他身边，叶修压低了些声音问道。
喻文州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一笑，轻声道：“谢谢。”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闻言，叶修也只是摆了摆手：“免了。”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却忽然笑了笑：“其实有时候，太受关注也是很累的。”
“哦，你是说……”喻文州一怔，随即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了场上，眼底浮出一抹了然。
此刻的战场上，韩国队的刺客和鬼剑士阵亡，而中国队方面，此前一直在前线和对方狂剑士缠斗的张佳乐却也已经下了场。
在血条清零前的一波爆发中，红血的百花缭乱直接带走了对手百分之三十二的生命，这就使得那位狂剑士此刻以百分之二十七的生命值，成为了全场血线最低、而输出却又最可怕的角色。狂剑选手显然非常清楚自己和队伍此刻的处境，在神枪手和元素法师的配合下打法反而愈发奔放起来——韩国队在擂台赛中握有两个人头分的优势，所以此刻虽然他们在场上出于人数劣势，却依然可以大着胆子用出这样的打法。
然而在他们对面，分明应当避其锋芒的中国队选手，却也诡异地奔放起来。
“佯攻治疗，集火狂剑，孙退。”
队伍频道里，张新杰冷静地发出指令；随后，在沐雨橙风炮火的掩护下，血量同样跌下了百分之三十的一叶之秋迅速后撤，而周泽楷操纵着一枪穿云毫不犹豫地一面疾跑向前、一面拔枪向对方的守护天使展开了射击。
这种换位配合并非在国家队集训的成果，而是两人在轮回搭档一年来形成的攻击模式。与许多人的想象不同，“双一”组合并不总是一叶之秋猛冲在前——须知远程角色在场中往往有很大的血量优势，必要时的换位不但可以很好地延长组合攻击的时限，更是能够减轻正面攻坚手的压力。
这样的道理，随便哪个资深玩家来，大概都说得出口。可话虽如此，一个神枪手挥舞着双枪向对方治疗一路奔去的画面，依旧怎么看都很是自不量力；同时，由于小组赛的视频并不保密，以周泽楷之前的精彩发挥来看，他毫无疑问地本就是对手队重点关照的对象。
于是，在这两个前提的叠加下，周泽楷刚刚冲进对手的火力范围，便立刻成了韩国队集火的目标。元素法师的地图炮、神枪手的扫射、狂剑士的劈斩，此刻统统向着一个角色落去。
如果换个主角，任谁看了这样的画面，第一反应恐怕都是给那个被集火的倒霉蛋在心中点起漫山遍野的蜡烛；然而，此刻处在这些攻击中的人却是周泽楷，无解的周泽楷、除了治疗以外无所不能的周泽楷。
在过往的数年中，这个名字对于轮回的粉丝来说，一直是一颗定心丸。
有一类人，不管你是否喜欢他、是否支持他，只要你接触他所在的领域，就无法回避他的存在。在电子竞技的圈子里，周泽楷就是这样的一位选手，他不擅长也不喜欢说话，可他的行动，却是比任何语言都可靠的表达。
面对质疑、面对挑战，他沉默不语；同时，一次又一次，他用场上极具统治力的表现告诉他的粉丝、告诉所有人——
他可以。
攻击激起的沙土与碎石中，一枪穿云射击不断、走位果决。直面对手铺天盖地的技能，他通过躲闪来尽力降低自己受到的伤害，可与此同时，他还在前进、还在进攻，他眼中的目标似乎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对手严密保护下的守护天使。
远程？近战？
周泽楷分明就握着两把枪，然而此刻看着他的表现，却是谁也不敢就此断言。
荒火和碎霜在他手里就像是两条长鞭，密集的子弹连成鞭影，劈头盖脸地朝着对手挥舞而去；而在他身后，一叶之秋和唐三打从侧翼迂回向前，沐雨橙风护在石不转身侧，手中吞日一次次提起，以接连不断的炮弹向韩国队狂轰。
在观众席上，中国队的观众席已经沸腾，只因此刻他们眼中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在敌人的攻击中焦灼地等待己方救援的可怜虫，而是一位以一己之力牵制住了三名攻击手的顶尖大神。
集火？开什么玩笑，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事。
对于周泽楷、对于中国队而言，这分明就是一次明星战术！
“小周这打法真是……”选手席上，李轩仰头看着屏幕语塞良久，直到周泽楷一面以一个精准至极的滑铲躲开狂剑士的旋风斩、一面拔枪打断了对方元素法师的读条，这才忽然极为确凿地开口：“纯爷们儿。”
“真是，我看等他退役的时候，第一纯爷们职业搞不好就变成神枪手了。”方锐开足了吐槽火力，完全不顾队友及同期生之情，说着还打了个冷战，也不知是故作夸张、还是真的被自己的想象寒到。
王杰希不是喜欢没事扯两句闲话的人，此刻他看着场上，神情相当严肃：“周队打得是很猛，可现在血量的交换比率……几乎是二比一，劣势相当明显。”
“血量倒是其次，关键是能击杀那个狂剑士就好了。”楚云秀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头发，眉头微蹙。
“这想起来容易，但对手摆明了不上当啊——哎哟我去，变阵了，你看他们这不要脸的阵型，守护天使往前面顶，明显就是拿治疗当MT、要把狂剑士这高输出利用到底啊。周泽楷要是现在上去死扛，我看对面的远程顶着唐昊和孙翔也得给他打成渣。”黄少天抄着手臂，语速飞快地说道。接着他又忽然转过脸来，看向靠在座位上的叶修：“老叶，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新杰怎么看。”说着，叶修挑眉看了看屏幕上的队伍频道，随即微微一笑：“哦，不用看了。”
中国队的队伍频道里，张新杰的最新指挥吊在一串信息的尾巴上，在大屏幕璀璨的技能光影和四处飞舞的子弹和碎石中显得那样不起眼，几乎没有观众会注意。
可是，也正是他简短的指令，令选手席上的中国队众人都纷纷扬起了嘴角、同时略微放松了从团队赛开打以来便一直紧绷的身子。
“加油加油加油，一波带走吧！”黄少天吼道。
粉嫩新人
“这……这是想要一波带走的节奏吗？！”
演播室里，潘林紧紧盯着屏幕，诧异地叫道。只见赛场上，原本在追打对方神枪手的唐三打忽然停住脚步，角色全身一震，却是开启了低阶技能钢筋铁骨。
防御提高、霸体状态，这样的效果，令人自然而然地便想到强杀，而对面神枪手的血量此刻却还剩余过半，显然这强杀不会是针对他的。
韩国队选手的素质，于突然的变化中展露无遗。唐昊这边状态刚刚开启，元素法师和神枪手便已经完成了变向，向守护天使身后全场血量最低、最容易成为强杀目标的狂剑士飞奔而去。
几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
在各种移动技能下，只四秒，韩国队的阵型便完成了收缩；而就在此时，唐昊操纵下的唐三打，也已经冲到了一枪穿云身边，一个抛投抓向拦在狂剑身前的守护天使，在钢筋铁骨的状态下硬吃了对方队友的攻击伤害，将他向着一叶之秋的方向摔了出去。
“好的，我们可以看到唐昊选手的目标是对方的守护天使！对于这个选择，李指导您怎么看？”
“事实上，我并不认为这是此刻最明智的决定，虽然对方狂剑士目前的血量最低，然而保护治疗依然是团队赛里的常识，现在唐昊针对守护天使的攻击，很有可能……”
电子屏幕前，李艺博正侃侃而谈；然而下一秒，音箱中传来的巨大爆炸声，蓦然打断了他的解说。
轰！
伴着滚滚黄沙，韩国队剩余的三名选手，瞬间被掀起在半空。
“爆缩式！”潘林大叫，下意识地在演播室的桌上拍了一下：“这个技能……哎哟我去！”
和李艺博一样，此时的潘林同样咽下了自己说到一半的话，满脸震惊地盯着屏幕。
飞沙走石间，一枪穿云手中的乌黑枪支显得那样不起眼，然而它所带来的效果，却使得原本因为这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赛场上的爆缩式而掀起高潮的场馆，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巴雷特狙击，一枪爆头；队伍列表中，韩国队狂剑士生命清零。
惊天动地的爆炸背后，一颗沉默的、低调的子弹，形成了中国队最终的杀招。
“这么说来，唐昊刚才的那个抛投……”
潘林怔怔看着屏幕上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飞速开始转火守护天使的中国队队员，过了几秒，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声音也随之变得确凿：“是的！他是为了清空周泽楷的视野！”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精妙绝伦的配合！”李艺博此刻也非常激动，然而比起潘林，他却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仅如此，唐昊的抛投更是保证了击杀狂剑士以后、将对方的治疗与攻击职业分割开来。观众朋友们可以看到，现在我们的队伍已经开始了以一叶之秋为主导的对守护天使的集火！”
“可以说打开这个局面的，正是那枚爆缩式手雷，是吧，李指导？”
“嗯，张佳乐的弹药专家已经下场，这个爆缩式无疑来自枪系武器的打制技能，现在在场上，苏沐橙的手炮吞日或者周泽楷的荒火和碎霜都有带上爆缩式手雷的可能……”
李艺博嘴上流利地解说着，心里却也是暗暗叫苦。事实上，这个爆缩式究竟从何而来，别说在场上的韩国队选手没看出来，他作为旁观者也同样一头雾水。然而潘林的问题已经扔来，李艺博哪里能真的一句“不知道”应付，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只盼着快点拖到回放时间，那时便可根据当时的情况作出讲解。
话是这么说，等到导播终于切出了回放、将当时发生的一切完整地呈现出来时，看着画面中一叶之秋周身飞舞的炫纹和斗气、还有远端沐雨橙风密集的炮火轰炸，潘林和李艺博面面相觑，愣是极其缺乏职业素质地齐齐安静了几秒。
“这种通过技能效果和走位挤压对手视角的方法……相信电视机前的一些观众朋友并不陌生。”最终，还是作为解说的潘林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没错。”李艺博也是比较讲义气的，这种时候终究没把话题全部丢给潘林，而是点了点头、顺势接过话来：“这是当年叶修的战斗法师与苏沐橙的枪炮师进行远近配合的经典手法，在第十赛季兴欣对阵轮回的总决赛中也曾由唐柔和苏沐橙重现——啊，让我们重新回到场上，可以看到此时对方的守护天使已经阵亡，而中国队方面……唔，一枪穿云血条清零，显然是之前一拖三时造成的血量劣势。”
比赛至此，韩国队还剩余神枪手和元素法师，而中国队除了百花缭乱和一枪穿云以外的角色均还在场上。为挽回擂台赛的劣势，中国队奔放了几乎整场之后，在这最终关头却小心翼翼起来，在张新杰蓦然细致起来的指挥下一点点消磨着对方的生命。
很显然，比起场上人数的劣势，是这种严谨得不透一丝可能性的作风彻底击垮了对手。他们以一波歇斯底里的反扑带走了血线最低的唐三打，却终究无力回天，最终中国队以三个人头分的优势结束了团队赛。
至此，淘汰赛第一轮，中国队以3比2的比分胜出，正式晋级四强。
正式比赛结束后，潘林的目光再度投向屏幕，凝视着戈壁上不断摆出胜利造型的角色，忽然道：“没想到在世界邀请赛的舞台，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的合作，这是当年在嘉世战队两人都没有重现过的。”
为潘林这忽然提起的话头，李艺博着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却也不禁陷入了感慨——事实上，要说触动，潘林作为播音专业出身的解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李艺博这个亲历过叶修和苏沐橙的配合的前职业选手。
第四赛季，苏沐橙出道，和叶秋天衣无缝的配合震惊了当时的职业圈，却在总决赛中败于霸图、终止了嘉世的连冠王朝；
也正是那年，李艺博以冠军队成员的身份从霸图退役，摇身一变成为了电竞频道的嘉宾解说。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了吗……李艺博想。而此时，他身边的潘林已经滔滔不绝地说到了孙翔和苏沐橙在嘉世时期于场上表现出的种种不对盘。
“……那么，对于两人此次的配合，李指导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艺博看着转播屏上浮现出的荣耀logo，停顿了几秒，忽然笑了笑。
“我想，无论是比赛还是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需要理解、磨合的吧。”他说。
“当初在嘉世磨合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一直到现在，但我不觉得我有错。”
那天，在确定对阵韩国队阵容的讨论结束后，走出会议室的苏沐橙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忙转头向声音发源处看去，只见孙翔抄着手靠在走廊墙壁上、扬着下巴看她。
论身高，孙翔本来就是国家队里最高的一个，此时又是这么一个仰视的姿势，如果不是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苏沐橙觉得自己大概就只能看到孙翔的鼻孔了。
不过即便如此，苏沐橙却没有感到多少被冒犯的愤怒，她现在只是觉得惊讶、好奇——她真的没有想到在备战会议结束后孙翔一直在会议室磨磨蹭蹭、最后却是为了堵住她来上这么一句。
“所以呢？”最终，苏沐橙这样问道。
“没什么所以。”孙翔换了个姿势，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下一轮对韩国队我和你要一起上团队赛，你觉得以第一轮的那种配合，能赢吗？”
“你是来找我练配合的？”苏沐橙继续惊讶，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
“靠，算了！”苏沐橙这还没继续说什么，孙翔却猛地一挥手，从墙上支起身子，迈开长腿便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你当我没说！”
盯着孙翔怎么看都带着一股莫名火气的背影，苏沐橙不由得怔了怔；然而很快，她却反应过来似的往前迈了两步，喊道：“哎，孙翔。”
“还干嘛啊？”孙翔的语气非常不耐烦，脚下却站定了，回头看着走近的苏沐橙。
“明天一起去找叶修加练吧。”苏沐橙说。
闻言，孙翔立刻就怒了：“卧槽，为什么要找叶修啊？！我……”
“孙翔。”极为罕见地，苏沐橙出言打断了别人的话。
她轻轻抿了抿嘴，抬眼看向一脸不爽神情的孙翔：“以前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我有错，但不管怎么说，我的方式也许确实有很多不适合……所以，对不起啦。”
苏沐橙的话落地后，有那么将近十秒的时间，孙翔都没说话。
“我靠，这也能抢攻？苏沐橙你真可以啊。”忽然，孙翔猛地皱了一下鼻子，骂骂咧咧道。
大约是认识孙翔以来的第一次，苏沐橙在他面前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笑来。
“所以明天——”
“我告诉你，我会和一叶之秋一起变得更强！”没等苏沐橙问完，孙翔却冷不丁地打断了她。接着，在苏沐橙的目光里，他非常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低声道：“绝不会输给那家伙的。”
在他的话里，苏沐橙早已收敛起神情，看着孙翔，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我和他——我们都是这样希望的。”她说，眼中情绪复杂，像是哀伤的怀念，却也如同感慨的释怀。
突然，一声巨响从离两人不远的楼梯间传来。
“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去，唐昊你哭啦？”
随着楼梯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大步走出来的唐昊却是把这边正自无话的孙翔和苏沐橙都吓了一跳。孙翔和唐昊是很熟的，此刻看着他阴沉的神情和泛着血丝的眼睛、再加上他刚才踹门的气势，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
他这边话音刚落，唐昊还没回话，楼梯间里又追出个人来，半是憋笑、半是无奈地一拍唐昊的肩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孙翔都看出你哭了！承认吧，这没什么丢人的，你和小邹一起哭我又不是没见过！”
“闭嘴！”看着张佳乐，唐昊额角的青筋都快跳出来，然而转眼看见苏沐橙这么一个姑娘在，终究是顾虑着不能发太大火，于是咬着牙解释：“我这是昨天没睡好。”
“哎，成吧，你说了算。”其实到了此刻，苏沐橙和孙翔也都看出来唐昊这眼睛确实就是没休息好弄的，结果张佳乐这一摊手，反倒弄得像是唐昊真哭了不承认一样。
苏沐橙终究是个温柔的姑娘，眼看唐昊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黑，赶紧出言打圆场：“诶，你们在聊什么呀？”
“也没什么，不是下场打韩国的团队赛要一起上了吗，”张佳乐答道，“就交流交流感情。”
唐昊冷笑：“我跟你有什么好交流？”
到了这，苏沐橙自然也明白这两个人是在聊什么——就像孙翔这次来找她一样，张佳乐和唐昊之间，显然也是有些隔阂。
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第七赛季里张佳乐的突然退役，等于是把战队方面的压力直接丢给了邹远、唐昊这一批新人。这个举动就像叶修当年的离家出走一样，纵然有着极其充分的动机、事后也有无数种证明和弥补，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最初不负责任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唐昊这样性格的年轻人对于前队长张佳乐的看法，也确实是可想而知的。
说开了就好啊……看着不远处像是在争论什么的唐昊和张佳乐，苏沐橙这样想。
“沐橙妹子、孙翔，这几天的自由训练咱们叫上新杰和小周，一起合练吧？”忽然，张佳乐转过头来，向着两人建议道。
“我无所谓。”孙翔说。
“好呀。”苏沐橙笑着点了点头。
在荣耀竞技中，一切看似对立的双方，真正追溯起来其实都会回到同一个源头，那就是对这个游戏的热爱。
这是一片虚拟的战场，大家或者相对而战、或者并肩而行，原本就无关善恶，亦不必说清谁是谁非，只是出于不同的身份和立场。
在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追求往往都或多或少地伴随着残忍。
以荣耀竞技而言，场上厮杀得你死我活的对手，或许便是床榻间耳鬓厮磨的情人；而昨天还可互相交托背后的战友，说不准哪日便要兵戈相向。
——然而，对于每一位真正的职业选手而言，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比赛结束后的握手时间里，周泽楷低调地站在队尾，顺着队伍逐一走过韩国队的队员。
“你的神枪手……比我厉害。”
乍然听到这句生涩的中文，周泽楷惊讶地抬起眼，便看到对面一位发型夸张的年轻人正看着自己，眼神中有落败后的不甘，然而更多的却是坚定、执着，还有燃烧的战意。
“明年再见，”年轻人慢却坚定地说，“我，赢你。”
周泽楷看着他，抿嘴笑了笑，主动伸出手去。
“明年见。”他说。
选手有国界，荣耀无国界。
于荣光中，一切都被事先默许，也因此被事先原谅。
荣耀在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恒的热爱与追求。无论走过多少个十年，只要那颗向往胜利的心灵不老，这样的信仰，便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