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战队的备战室里，气氛相当沉闷——在总决赛中被对手在擂台赛的最后打出个一挑三反败为胜，这种事无论谁遇到，恐怕都很难不郁闷。
孙翔看了看坐在长桌最外侧的周泽楷，心想不知道这种时候队长会不会一反常态地说点什么，而周泽楷用行动告诉他——不会。他就像轮回队里每一次开会时那样笔直地在桌边坐着，视线微微低垂，一副打算静坐到团队赛开始的样子。
深知周泽楷是不会开口了，孙翔又把视线投向了平时一直承担着赛前动员工作的江波涛，结果就看到这位正和身边的方明华以一样的姿势抄着手臂坐在座位上，面容平静中带点严肃，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他们是在出席商务谈判。
而再往下扫去，吕泊远、杜明、吴启……无一不是凝重的样子。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喂，别都摆出这种表情啊！孙翔心想。不过是输了擂台赛而已，赢下团队赛不就可以了吗？比赛可还没有结束呢，轮回也没有！
此时此刻，除了发挥本就无懈可击的周泽楷，孙翔可能反倒是轮回队伍里心态最好的一个。
孙翔今天首发出场，锐气十足，结果输给了叶修，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太多感受到以前输掉比赛时的懊丧与烦躁，因为紧接他之后，不善言辞的周泽楷用无比霸气的一挑三告诉他、告诉所有人，轮回战队是一个整体。
在这里，队员永远不用独自一人去承担失误和失败。
自出道那一天起，孙翔身上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光环，“年少成名”这个词用在他身上非常合适。在越云，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即使是到了豪门嘉世以后也依然如此，从来没有人和他争论、和他打闹。孙翔非常满意这种状态，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强大、很重要。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逐渐动摇了孙翔的信念——
第八赛季，嘉世出局；
第九赛季，嘉世折戟挑战赛后解散，孙翔和一叶之秋被轮回收购。
在刚来轮回时，说实话，孙翔是憋着一股气的。放眼整个职业圈，哪里还有第二个像他这么憋屈的大神，别说总冠军，就连季后赛的边儿都没摸到过。没有人不承认孙翔的实力，可与此同时，他的经历也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如果要拼履历，别说同样是在新秀年封神的王杰希、黄少天、周泽楷等人，就连一些未曾入选过全明星的选手他都比不过。
就是在这样一种不得志的心情里，孙翔来到了轮回。
“怎么样，吃过午饭了吗？”
“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削发明志的节奏？”
“H市和S市气温差很多吗？”
当时，看到轮回众人顶着盛夏午后的烈日在俱乐部门口等他、听着这一连串毫不见外的话，孙翔做出的回答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太新奇了，这种交流方式是以前他从来没感受过的。在越云、在嘉世，孙翔习惯了被一群年纪分明比自己大的人围着一口一个“翔哥”地叫，可从来没有人像对待同龄人、对待朋友一样跟他这么随意地说过话。这种感觉孙翔并不讨厌，甚至说实话，他觉得很轻松。
“你们轮回的队员都是这么热情的吗？”
那个晚上，牧师选手方明华敲响了他宿舍的门，带着一盘切好的冰镇西瓜来和他聊天。之前，孙翔从来没有特地关注过这位选手，一接触才发现这是一个让人感觉很舒服的家伙。于是，在方明华问他对轮回是否适应时，孙翔问出了在心中盘旋了一下午的问题。
“哎，孙翔小同志，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方明华说着，手底下又递给他一块西瓜。
“说什么呢你？”孙翔一头雾水。
“刚才你说的话有两个错误。第一，是‘咱们’——咱们轮回，”方明华在两人之间比了个手势，又冲孙翔一挑眉，“第二，是队友，不是队员。”
孙翔一愣，接着就喷了方明华一脸西瓜子儿。
“这都要挑刺，教语文的吧你！”孙翔被方明华的严肃劲儿逗得不行。
方明华也笑了，满不在意地抽了张纸巾擦脸，却非常坚持：“我是认真的，来，跟我说一遍——咱们轮回的队友。”
“喂，你还真当是教书啊？”
“咱们轮回的队友。”
“嘁，有毛病！”孙翔翻了个白眼，却又拗不过方明华执着的态度，最后含含糊糊地飞速道：“咱们轮回的队友——行了吧？”
“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
“去你的！——哎，西瓜给我留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从来只会批评别人的孙翔，发现被人“批评”有时候也是挺美好的事情。
孙翔不喜欢叶修，但这人说过的一句话，他确实是听进去了——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从来都不是。孙翔出道三年，直到加入了轮回，才真正有了对于“队伍”和“队友”的概念。在这里，他不必一个人肩负所有的责任、困难和指责，也不再是被队员的敬畏所疏远的那一个。
在最初训练时，孙翔因为缺少配合的意识，总是和队伍脱节；可逐渐地，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已经能够很好地承担起队伍需要他承担的职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无论何时都站着一群可靠的队友。
这种被人接纳、支持的感觉，孙翔在轮回真的是深有体验。所以在刚刚结束的比赛中，哪怕是最后唐柔以同样的一挑三逆转了擂台赛的战果，孙翔也并没有太郁闷。正因为他是刚刚转入一个赛季的“外来户”，所以对于轮回的团结与温暖，他比任何队员都有信心——
轮回是一个打不散的整体，无论胜负成败，他们都将一起拼搏。
“大家打起精神来！也只是一个人头分而已，团队赛里抢回来就是了。”
孙翔突然说出口的话如果被他以前的队友听了去，恐怕会惊掉一地眼球，因为他们认识的那个心比天高、恨不得每场团队赛都冲出去一挑六的孙翔，绝不会是在气氛沉闷的备战室里主动站出来鼓励队友的那个人；可现在，孙翔确实是这样做了，对他在意着、信任着的队友们这样做了。
闻言，队友们纷纷抬头看着孙翔。他终究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一句口号般的加油喊出来，众人心底的郁闷仍在、备战室的气氛依旧不怎么轻松，可与此同时，每个人的脸上，却又出现了些与刚才不同的东西。
“先看地图。”最终，方明华说。
出场成员的确定、战术的安排、对地图的简单讨论……
当工作人员来敲门提示轮回入场后，周泽楷的视线扫过桌边的每一个成员、在最里侧的孙翔身上停留了一下，而后又垂了下去。在所有队员的目光里，这位极度不善言辞的队长沉默着、思索着，最终抬起眼，看向投影上显示的地图。
“出发！”
说罢，周泽楷率先站起身来，推开了备战室的门向外走去。在选手通道昏黄的灯光下，他挺拔的身影如同中世纪油画里的国王，即将带领他的将士们踏上那以荣耀为名的战场。
当一枪穿云被小手冰凉用英勇跳跃带倒时，就连坐在比赛席里的周泽楷，都隐约听到了场馆里传来的叫喊声。周泽楷知道观众们此刻会有多么癫狂，可他自己却没有丝毫耻辱或震惊的情绪。
这是比赛、而他们是对手，在两个前提下，兴欣的任何人做出任何事，都不会让周泽楷失去冷静。
牧师不能攻击？有这种思路的人，显然不会是职业选手。在赛场上，一切都以胜利为最优先，只要能帮助自己的队伍取胜，别说牧师会挥舞起十字架肉搏，就算是打到角色的法力耗尽、武器防具统统爆掉，也要一拳拳地用普通攻击把攻势继续下去。而所有这样的决心、执着和勇敢，只来源于一个信念——
再惨烈的胜利，也是胜利。
今天轮回和兴欣的对战，无疑就把这种信念演绎到了极致。都说决赛无名局，可如今就在这总决赛的舞台上，双方第一个交换掉的角色就是牧师，即使是在网游之中，都少见这样狂野的打法。
而后，随着战斗的进行，场面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一寸灰倒下了，吴霜钩月紧接着被送出场；寒烟柔保持着伏龙翔天的造型生命清零，残忍静默却也在锁喉下被围杀；而后，包子入侵为掩护君莫笑而被巴雷特狙击爆头……现场的粉丝们都已经陷入了疯狂，不管是哪一方取得了暂时的领先，对手总会凶猛地扑上来还以痛击。
在这场团队赛里，粉丝们为自己支持的队伍欢呼过太多次也怒吼过太多次，到最后根本就已经乱了阵脚，只是大声地叫着、用力挥舞着手臂，用最简单却也最直白的方法表达着内心过于丰沛的情感。
要赢、要赢、要赢！
这是每一位观众心中的呐喊，也是一切形式的竞技自产生起便不曾改变的信条。这里是胜者为王的舞台，只有最终的赢家才有资格谦虚，而除了胜利以外，世界上不存在第二种辉煌。
铺垫已经太久，而最终的高潮，只在一个瞬间——
被轮回三人夹攻的沐雨橙风，在君莫笑的掩护下放出了热感飞弹。
碎片、硝烟、人影、爆炸的闪光……一时间，周泽楷的屏幕完全被这些效果填满，各种音效在耳机里炸成一片。在任何时候，周泽楷都不会因为自己的实力而忽略荣耀最基础的理论，作为一个需要视野进行攻击的神枪手，他立刻便判断出这样的场景对他极为不利。
可是，再不利，也要打。
热感飞弹的伤害已经造成，对沐雨橙风的击杀更显得势在必行。无比混乱的局面，无比繁琐的操作，周泽楷凭借印象和技能光影判断着沐雨橙风此刻的位置，毫不吝惜地使出最强力的攻击技能，孙翔和江波涛也在尽全力进行着输出。
屏幕上，四人的血条都在不断向着死亡跳动，而后有一条率先停顿。不是攻击终止，而是退无可退——沐雨橙风的生命，最先走到了尽头。
苏沐橙的角色阵亡了，可她最后一击的余波仍在继续。
无浪的生命下滑已经停止，此刻场上分明已经是三打一的局面，可在未散尽的烟雾中，周泽楷的感觉却非常不好。那种近似恐惧的预感无法用语言形容，偏偏又如此熟悉。在黑暗荒野的某处，一条蛇在杂草中飞速游曳而来，紧盯猎物的竖瞳冰冷，嘶嘶地吐着信子。
不对，这不对，叶修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沐橙被击杀。他还在场上，君莫笑的生命还尚未清零，没有任何道理他会停止攻击。
周泽楷太了解叶修了。在荣耀中，叶修最鲜明的风格就是没有风格，作为教科书，任何流派、任何打法他都能轻松驾驭；而在生活里，如果只给周泽楷一个词的余地去形容叶修，那么他不会有一丝犹豫——
执着。
在乎的人，一定要珍惜；
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追求；
怀抱的信念，一定要坚守。
哪怕已经打到穷途末路，周泽楷也毫不怀疑叶修会用角色的手、脚甚至牙齿去争取胜利——如果官方的设定允许角色做出撕咬的动作的话。他知道叶修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他自己的，或者是对手的。
座位上，周泽楷双唇紧抿，鼻尖微微见汗，紧盯屏幕的双眼亮得可怕，竭尽全力地将一枪穿云向记忆中的安全区域移动。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出道后的第一场比赛没有、孤身一人被留在团队赛战场上面对三位对手时没有、此前两度率领轮回夺冠的过程中统统没有。
这份压力是叶修给他的，只有叶修能给他。
周泽楷明白，此刻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要找回视角、必须要开始攻击、必须要把叶修的君莫笑死死锁在视线里、必须把他彻底击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终结他的不安。
就在此时，一个放在平时绝不会被人注意的微小闪动，瞬间令周泽楷紧缩了瞳孔。
无浪生命清零……
叶修来了！
就在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时，周泽楷的视野里已经出现了君莫笑的身影。散人是机动性最强、技能最多且冷却时间最短的职业，这是早就为所有战队所公认的理论，可在此刻，没有谁能比周泽楷更直观地感受散人——叶修操纵下的散人——究竟快到了什么程度。
打荣耀时，周泽楷的操作就和他的人一样安静。原本他惯用的就是静电容键盘，再加上动作异常轻快，结果就是操作声小到坐在他身边的杜明总探过头来说队长你到底在没在训练啊、为什么我都听不到声音；可是此刻，周泽楷所在的比赛间里键盘和鼠标的敲击声疯狂地响成一片，那是一般的荣耀玩家哪怕豁出命去乱敲键盘也不可能实现的频率。
然而，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周泽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操作已经开始反常，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君莫笑的攻击里稳定住一秒甚至半秒一枪穿云的视角，可他做不到。
不行，还不够……
周泽楷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手部肌肉因为过度的兴奋而紧绷，在频繁的击打中，指尖已经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周泽楷看不到apm的统计，可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手速一定已经超越了以往的峰值，可是没有用，一枪穿云依然跟不上君莫笑的动作。
因为叶修比他更快、更疯狂。
战斗进行到此处，叶修已经根本不像是在使用技能了，没有一个招数是被他用到老、没有一个操作他完整地执行到底——那记崩山击刚刚落下一半，剑势就变成了上挑，而还没等周泽楷随之变招，落花掌就已经轰了过来，紧接着就是反坦克炮爆炸的火光……
在君莫笑不断的技能取消、不断的变向间，被誉为“枪王”的一枪穿云此刻就像是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身不由己地在攻击中飞舞着，仿佛随时可能坠地。
格林机枪密集的子弹声响起，而后，周泽楷忽然发现视角的晃动停止了。
机会！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在视角稳住的瞬间，周泽楷立刻敲击出技能的指令。
从君莫笑近身开始，一枪穿云就没能用出一个技能，甚至连完整的动作都做不出。可即使是在如此可怕的散人攻势中，周泽楷依然在寻找机会，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君莫笑的一举一动上，平时比赛中无论如何也要注意的法力、耐力、技能冷却情况……甚至是角色的生命，此刻全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在旁人眼中，面对叶修超神水准的发挥，周泽楷的努力怎么看都是过于徒劳、徒劳得近乎可怜，可他本人却不这样认为。的确，周泽楷跟不上叶修，也没法阻止君莫笑，可战斗还在进行、他还坐在比赛席里，他的双眼还能看见、他的双手还能动作。
而这，就是继续战斗的理由。
周泽楷等来了机会，然而，没有用。多年来一直如同最精良的枪械般将攻击送到主人所指之处的一枪穿云，第一次没有服从于周泽楷的意图，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一枪穿云，已死。
视角不再晃动，是因为角色已经阵亡。周泽楷还可以继续战斗，一枪穿云却不行。
周泽楷看着灰白的屏幕，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角色死亡后的画面他并不陌生，可偏偏就是此刻，他竟没有胜负已分的感觉。
太快了，快得令人难以接受，和叶修对战时沁出的汗水一路沿着额头滑落，现在也不过刚刚流进眼睛，激起一阵刺痛。
输了，轮回输了。
孙翔还在场上，和叶修一对一，如果放在平时，周泽楷绝不可能这样想。可是在经历过刚才的一切以后，周泽楷不认为孙翔有取胜的机会——无关他此刻的情绪，而是一种基于理性的客观判断。
周泽楷希望自己的判断会错，然而，事实无情地印证了他的猜想——
仅仅三秒之后，一叶之秋的生命清零，系统宣布兴欣获胜。
叶修……好厉害。周泽楷想。
他摆手拒绝了比赛间里的工作人员递来的纸巾，用手抹了一把脸，维持着这个姿势做了两次深呼吸。随着情绪的逐渐平复，周泽楷忽然就想起了刚才在场上自己那种莫名的熟悉和恐惧来自哪里——是他在中学时看过的那场嘉世对战临海的比赛。
那时，年少的周泽楷捧着水杯站在电视屏幕前，因为的惊讶和激动几乎忘记呼吸；而屏幕里，斗神的身姿是那样英武，一柄战矛上下翻飞，临海的三名职业选手在他火力全开的攻势下如同木头人，除了站桩挨打以外，找不到任何出路。
那是联盟第三赛季的故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前，叶修是荣耀巅峰的神祗；而今天，一切似乎依旧。
然而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吗？
周泽楷拿起一枪穿云的账号卡，仔细地收回口袋里，他的指尖轻颤，却不止是因为操作带来的疲惫。被叶修以前所未有的凌厉击败的震惊还在，输掉总决赛的难受与不甘还在，可周泽楷知道，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不会停留在这里，就像当年十几岁的周泽楷不会停留在屏幕之外永恒地仰望着斗神——他会前进、他会成长。
在混杂的心情中，周泽楷竟然体味出了一种期待，心中升腾起的强烈战意，和当年第一次被叶修打败时所感受过的一模一样。
七年后的如今，昔日无名的年轻人披挂着一身荣光与风霜站在这里，距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三个总冠军仅一步之遥；被流放的王者在万众瞩目中归来，将每一道岁月和流言刻下的伤痕变成不朽的勋章。
七年后的我和你，会是什么样？
谁说得准呢，周泽楷想。那时他和叶修大概早已退役，可人生的战役却不会因此而终止，被梦想照亮的心永远不会黯淡，有荣耀的地方，就是烽火不熄的战场。
未来要用双手创造，而他和他们的路，终究要亲自去踏足。
推开比赛间的门以后，迎着骤然亮起的灯光和场馆内的喧哗，周泽楷纵然能够接受失败的事实，却终究没法掩饰嘴角的苦笑——轮回毕竟是输了。
孙翔、江波涛、方明华、杜明、吴启、还有最终战没有上场的选手……一位又一位队友来到周泽楷身边，在场边无声地列队，一如既往地跟随着他们的队长。
叶修走出了比赛席，场馆内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兴欣的选手们簇拥着他，击掌、拥抱、哭泣或者欢笑，传达出的却是同一种狂喜。所有这一切，对于轮回众人来说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消的苦涩。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没有离场。
没有人喜欢输，年轻的生命无不向往胜利、向往辉煌，一群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们还远远没有成熟到“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境界，但他们依然能够从容面对这一切。
轮回拥有的，不仅仅是四位全明星的阵容、不仅仅是两冠的风光，他们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强大不仅仅是锋芒，更是一种风度。
“恭喜。”
双方赛后握手时，周泽楷将叶修细瘦修长的手指拢在掌心握住，两人的手都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叶修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周泽楷微笑，神情没有丝毫遮掩——无论是爆发带来的疲惫，还是夺冠后的愉悦与满足。那双漆黑的眼眸从容、沉静，更深处却仿佛有火焰在沸腾，勾勒出一个永不屈服、永不放弃的灵魂。
没有更多的话语，两人同时松手，一个登台、一个退场。
“他是一位伟大的选手。”
赛后的发布会中，被记者们问及对叶修的看法时，周泽楷认真地说道。在队友们的认同声里，此刻他所想起的，却不是刚才叶修在聚光灯中和队友们庆祝胜利时的样子，也不是再之前的比赛里他那神一样的发挥，而是第八赛季他刚刚退役后发来的一条QQ消息——
“我找了个夜班网管的活儿，就在嘉世对面的网吧，名字叫兴欣……啧，够俗吧？”
如今，他把这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名字变成了一个传奇，深深铭刻进荣耀的历史、铭刻在第十赛季的总冠军奖杯上，被一双双手捧起，被闪光灯定格成永恒。
“小周，你知道常胜的秘诀是什么吗？”
七月里的S市正是闷热的时候，轮回俱乐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叶修和周泽楷却各自用帽子、墨镜、口罩三件套把脸严实地包了起来，就这样还嫌不够，一人在面前举着一本打开的杂志，像特务接头一样鬼鬼祟祟地说话。
这实在不是两人夸张，以他们两个现在的名气，不管在哪里都得如此，否则绝对会被狂热的粉丝堵死——对叶修来说可能是打死。在室内这种打扮太奇怪，简直就像是把“名人”两个字挂在脑袋上一样，两人在这种气温下出来晒太阳，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听了叶修的问话，周泽楷低头略作思索，抬起眼诚恳地摇了摇头。
“亲一个我就告诉你。”叶修懒洋洋地说，眼睛透过墨镜瞥着周泽楷，虽然下半张脸被口罩挡着，周泽楷却笃定他在笑。
他咳了一声，见四周没什么人，便借着杂志的遮挡飞快地在叶修脸上碰了一下。虽说中间隔着两层口罩，然而这种光天化日下的亲密，却还是成功令周泽楷脸红透了。
“啧，这亲了跟没亲似的……”
叶修吐了句槽，显然对这种全副武装的打扮远没有周泽楷适应。他把口罩往上扯了扯，整个人以一个放松的姿势靠向椅背，把杂志随手盖在脸上：“算了，那也告诉你吧。常胜的秘诀就是——打赢一次，以后再也不打了。”
周泽楷一愣，随即蓦地转过身去，拿开叶修脸上的杂志，同时把自己的墨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眼睛。
“我退役啦，明天老板娘和沐橙会开发布会。”叶修依然靠在椅背上，略微侧过脸来对着周泽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事不关己的样子。
周泽楷盯了叶修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明年再复出？”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反复的人吗？”
听出他语气里少见的无奈，周泽楷再也绷不住，低低闷笑起来，手里的杂志也连带着一抖一抖的。叶修这才反应过来周泽楷竟然是在逗他，一时无语，最后却终究也是笑了。
似乎是笑得累了，周泽楷也靠在椅背上，自然垂下的手搭在长椅边缘，修长、细瘦，骨节分明。叶修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周泽楷翻过手来，手指一一穿过叶修指间的空缝，然后握紧。
远远近近浮动的蝉鸣声里，两人十指相扣，静静坐着。
“桑葚该熟了啊……”
“嗯？”
叶修转过脸，墨镜后的眼睛凝视着周泽楷，眼尾温柔地扬起一个弧度。
“跟我回家吧，小周。”
闷热而凝固的空气里，忽然起了一阵不知来处的微风，摇曳的梧桐叶搅动起的零落光影，半边落在青草地、半边融进小池塘的波光，随水面的涟漪铺散又聚合，最终慢慢凝定。
在叶修的目光里，周泽楷微笑起来。
“好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