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所有战队的到场人员都聚到酒店的多功能厅开会。二十支战队，都至少来了经理、正副队长和技术部负责人，再加上联盟的工作人员，百来号人把原本相当宽敞的大厅填得满满的。
进场时，投影上用ppt显示着各站队的就坐区域，周泽楷一看，轮回和嘉世正处在距离最远的对角线上，不禁抿了抿嘴。下午的国王游戏之后，他就一直想再见到叶秋——他总觉得叶秋最后的表现不太对劲。
会议规格很高，也就意味着过程相当无聊。先是联盟主席冯宪君讲话、又是赞助商代表讲话、又是一堆负责人讲话……周泽楷翻看着厚厚一叠的会议材料直犯困，悄悄打量一下四周，发现选手们俱是无聊表情，边上蓝雨坐席的黄少天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玩手机了。
见状，周泽楷也放弃了治疗，在桌子下面悄悄更新起了一叶之周的微博——反正涉及到选手的安排联盟一定会派工作人员提前告知，也用不着他们多操心。
“周泽楷，等会儿一起去三里屯不？我刚才查了旅游攻略，上面说那边晚上热闹。”
黄少天这个人的性格相当不像电竞选手，精力旺盛、好奇心也强，真是一会儿都闲不住。这边挺严肃的一个会议刚结束、人员还在退场，他就已经拉着周泽楷约上了。
周泽楷摇摇头，他喜欢安静，对人多嘈杂的地方一向是敬而远之。
“哎，真是的，队长他晚上又有事，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啊，没劲没劲没劲。”黄少天皱了皱鼻子。
“约沐橙。”周泽楷笑了，向着嘉世的方向看去。经理、技术员和副队长刘皓已经走了，叶秋和苏沐橙还坐在座位上，像是在说话的样子。
“靠靠靠，周泽楷你这小子！”黄少天顿时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从座位上一挺身，扑上来捂周泽楷的嘴，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才把手放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小点声！万一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周泽楷忙忍着笑敛起表情，一本正经地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然而顿了顿，又回手把拉链打开一点儿，轻声道：“说真的。”
黄少天盯着周泽楷看了两秒，忽然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猛地站起来：“约就约！我可是堂堂蓝雨剑圣黄少天，还怕个女人么？我跟你说，从小到大我可是超受女孩子欢迎的，情书都不知道收了多少，简直是白马王子梦中情人我跟你讲……”
周泽楷眼神很好，他看着黄少天一路念叨着走向嘉世的座位，俯下点身子跟苏沐橙说话。苏沐橙先是挺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也不知黄少天说了什么，把她逗得笑起来，掩着嘴点了点头，起身跟着黄少天向场外走去。
没过多久，周泽楷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打开最新短信，是黄少天发来的一大堆感叹号，粗略一翻占了得有三四屏。
周泽楷抿嘴笑了笑，秒回了一句“加油！”过去，接着就关了机。
他抬头往嘉世的方向望去，叶秋恰好正在往场外走。
周泽楷心念一动，连忙起身向出口跑去，却又在接近叶秋时放慢了脚步，最终假装不经意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此时，与会人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周泽楷不近不远地跟着叶秋走过酒店的走廊，他的脚步一向很轻、地上又铺着地毯，是以叶秋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两人一直走到他们房间这侧的电梯间时，周围都没有其他人。
站定脚步，叶秋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下按钮，一抬头恰好看到电梯门里周泽楷的倒影。他没有回身，只是冲着周泽楷的影子挑了挑眉，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哟，小周。”
“前辈……”周泽楷低声道。他想问叶秋下午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是静静看着镜面里叶秋的面容。
电梯到了，叶秋先迈步走进去，周泽楷紧紧跟着他，电梯门在两人身后徐徐合拢。
密闭的空间里，一片静默。
周泽楷凝视着叶秋的侧脸，和初见时相比，他像是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高高瘦瘦的模样，苍白的皮肤、漆黑而凌乱的头发，五官因为没精打采的表情显得有些淡漠。然而周泽楷见过这张脸更加生动的样子，他的笑、他的皱眉、他全神贯注的神情、他的犹豫与不忍……全部都刻在周泽楷记忆的最深处。
周泽楷低下头，紧紧地抿着嘴唇。种种情绪在心里疯狂地挣扎着、叫嚣着，想要冲出这具身体的牢笼，他必须用尽全力把它们全部压下去，锁死在那里。
“小周，今天下午你抽的是五号么？”叶秋的问话打破了沉默。在这狭小的电梯厢里，他原本不算大的声音几乎形成回响。
叶秋侧过头，漆黑的眸子看着周泽楷，表情依然平静，看不透、望不穿。
周泽楷不知道叶秋为什么忽然问出这个问题。然而他摇摇头，轻却清晰地说：“不是。”顿了顿，补充道：“我……故意的。”
叶秋哦了一声，却没有再接话。转回头去看着显示的楼层，若有所思的神色。
周泽楷一怔，没想到叶秋就这么止住了话头。
以往，从来都是别人挖空心思想让周泽楷开口、而他自己选择沉默；可这次，周泽楷却再也受不了这种无声之下的压迫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真空里，随时都可能爆炸开来。
“前辈，我……”周泽楷的话没说完，忽然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张着嘴卡在了原地。声音的余韵在空气里静静消弭，拖出一道看不见的留痕。
就在周泽楷开口时，叶秋毫无预兆地转身抱住了他。
感受着叶秋身上传来的温度，周泽楷仍然维持着张嘴说话的神态，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叶秋的拥抱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周泽楷只要稍微抬一抬手，就能挣开他环绕在自己身侧的手臂。他微微低着头，呼吸拂在周泽楷颈侧，在裸露的皮肤上引起一阵温暖的战栗。
是梦吗……周泽楷觉得头晕。在叶秋的手臂之间一动不动地僵着身子，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只要呼出一口气，叶秋的身影就会在这扰动中碎成粉末不见。
可是等到坚持不住的时候要怎么办呢？周泽楷混乱地担忧着，他的脑中此刻像是爆炸后的现场，到处都是火、浓烟和碎片，完全没法进行正常的思考。
恍惚中，周泽楷茫然地回忆着自己上次体检时的肺活量，是多少来的？三千？四千？他只记得那数字并不大，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他肯定是要换气的，那时候该怎么办？叶秋会因此消失吗？人为什么不能像植物一样不动声色地呼吸呢？
然而，还没等周泽楷因缺氧而感到难受，叶秋的手臂，却已经放下了。
“哟呵，这电梯真快。”电梯停住了，听着报出楼层的提示音，叶秋随口感慨。他越过周泽楷，站在门口等着电梯门打开，神色如常，全无解释的意思。
不是梦。
在骤然失去叶秋体温的空落感中，周泽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下一秒，他一把扯过即将走出电梯的叶秋，同时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按下了电梯的关门键，然后看也不看，狠狠拍在最顶端的楼层按钮上。
沉默，又是沉默。
周泽楷握着叶秋的手臂，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呼吸由无声慢慢放大，最后变成喘息，气流涌入胸腔再全部流淌出来的声音回响在电梯里，完全是刚刚把头从塑料袋里解放出来的濒死之人的喘法。
“刚才……什么意思？！”周泽楷喘得声音都带颤，手也抖得厉害，别说打荣耀了，就算是玩连连看恐怕都通关不了。
叶秋没答话，先低下头研究他的手：“小周，别这么使劲儿，对手不好。”
激动之中，周泽楷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手，听了叶秋的话非但不松开，反而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指尖在叶秋手臂上的皮肤中深深陷下去，挤压着下面的肌肉和骨骼。
他执着地追问着：“什么意思？”
“嘶……疼了啊。”叶秋抽了一口气。
听见叶秋叫疼，周泽楷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被自己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手。
此刻，对叶秋的关心压过一切，他顾不上再问，愧疚而着急地拉过叶秋的手臂，看着上面泛红的指印，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神色。
看着周泽楷这样，叶秋不禁勾起了嘴角。
“刚才我就是试试。”
周泽楷抬起头，茫然地眨眼：“试……？”
“对你的感觉啊。”叶秋说，语气特别坦荡——无论说什么话，他永远带着这么一股理直气壮的劲头，真诚得让人简直无法反驳。
周泽楷闻言一怔，然后，在短得无法衡量的时间里，内心骤然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感觉……怎么样？”周泽楷的声音紧得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此刻他忽然理解了那些法庭上等着宣判的犯人，天堂还是地狱，全在一句话里。
“感觉啊……”说到这，叶秋却顿住了，也不知是在组织语言还是在吊人胃口。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刚敲出一根，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瞥了一眼电梯角落里的摄像头，啧了一声。他看看电子屏显示的楼层，没把烟盒收回去，而是拿在手里把玩着。
周泽楷没有催促，他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答案不是自己能接受的那个。在极度紧绷的情绪里，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叶秋淡色的嘴唇，试图捕捉其上每一次轻微的颤动。
电梯停住了。
开门时，外面涌进一股热气，周泽楷跟在叶秋身后走出电梯，这才发现酒店的顶楼是一片露天观景平台。时值盛夏，天气闷热，整个平台上空无一人，角落里的游泳池孤零零地漾着微光。
随着打火机点火时的清脆声响，一簇蓦然升起的火焰映亮了叶秋的脸。周泽楷着迷地看着一片黑暗中短暂浮现的叶秋的轮廓。
周泽楷知道，此刻的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或许下一秒就会粉身碎骨。而在这之前，他想把这个场景刻印进脑海里。
叶秋站在平台边沿及胸口高的玻璃隔断前，把手架在隔断的边沿上，眯起些眼睛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他把烟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忽然开口道：“还成吧。”
这突兀的结论听得周泽楷一愣。他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却也没想到叶秋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琢磨了一下这个用词，周泽楷感觉自己像是被判了个死缓——可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怎么讲？”周泽楷追问道。
叶秋把烟叼在嘴里，耸了耸肩：“就是还成啊，字面意思。”
周泽楷沉默了一会儿。
“叶秋，”周泽楷锁着叶秋在黑夜里模糊的轮廓，眼神凌厉起来，步步紧逼的锋锐，一如赛场上一枪穿云双枪的准星，“你别想躲。”
叶秋回过头来，似乎是在打量周泽楷，良久，他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周，从小到大，我没喜欢过别人，也没被人喜欢过——呃，除了你。”像是察觉到周泽楷在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叶秋连忙补充了一句。
他停顿了一下，续道：“所以，你问我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你要是非让我说，我就只能瞎编。”
“——不过，抱你的感觉，我不讨厌。”
说罢，叶秋又抽了一口烟，看向周泽楷：“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周泽楷沉默了几秒，然后嗯了一声。
“再试试。”
“什么？”叶秋似乎是没听清。
周泽楷上前一步，伸手抱住叶秋。
他把头略微低下来，抵在叶秋的肩上，低声道：“你再试试。”
沉默中，谁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嗯，”一双手覆上了周泽楷的后背，隔着薄薄的夏季队服渗透出令人安心的温度，叶秋低沉的声音在周泽楷耳边响起来，带着温和的笑意，“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