阗悯有几分赧然:“实在是这儿的距离太远,看不清龚掌柜。”他说的原本没错,他的眼力在军中已是数一数二,这时除了个别耳聪目明的武林人,实难在夜里看清了。
龚昶道:“我没有怪小王爷的意思。事有紧急,须快些才好。”她说完便多看一眼岫昭,眼里显然有些情绪。
岫昭被阗悯半架着行路,口中问她:“城墙上的人可是少了?”
“是少了。先前城中来了报信的,说底下缺人,把人都调去了。我本以为上边只有两人能打,没想着城楼里还藏着一人。”
岫昭点点头,“那就快走。”
龚昶上前扶着岫昭另一侧,合阗悯二人之力把这个伤重的“半残”架到了城墙底下。原本寻常人伸手一跳便能够着的绳索,岫昭此时差了那么一点儿,面上神色十分耐人寻味。
龚昶抓着另一股绳道:“小王爷扔他上去。”
阗悯没注意到岫昭那分不愿的心思,望了望悬垂的吊索,言道:“抱他上去倒也不难,只是扔上去万一他没抓稳,掉了下来,岂不——”
“悯儿。”岫昭脸上挂不住,他只是伤了腿,并没有伤手,阗悯是把他当了真残废了。
“我架你上去,稳妥一点。”阗悯说完便双臂环了岫昭的腰,把人往墙上送。岫昭拗不过,只用好腿蹬在墙上,等阗悯下一步动作。阗悯调整好姿势,略略下蹲,把岫昭撑到了肩上。
岫昭一手抓着阗悯伸出的胳膊,一手就去抓绳索。纵然这般,却还是差了一掌距离。
阗悯呼了口气,眼见不行,托着岫昭的腿要他踩着肩上去。
龚昶拉着绳索,几个腾跃就要上墙,回过头望了底下一眼。明明扔一下就能把岫昭送上来,两人非搞得跟不会武的人一般。她兀自觉得费解,也不懂岫昭这般装弱是什么意思。
岫昭在墙底下收着龚昶困惑的眼神,也没打算解释,挥了挥手让她赶快上去。等到手中握稳了绳索,才低头与阗悯道:“快上来了。”
在他一侧还剩下几根多余的绳,阗悯望了望,奋力一跳够着绳端,脚下使力,往城墙上攀了起来。岫昭等他到了身侧,这才手上使劲与阗悯齐头并进。等得二人手够着城墙上的砖石,阗悯才发现他担心的有些多余:岫昭上来全凭了两只手,腿一直悬空挂着,纵然这样姿势也不落人后,显然是在等他。二人翻上墙才发现上边侍卫倒了一地,龚昶已经不见踪影。少女手下留了情,只是弄晕了守城兵士,没有赶尽杀绝。岫昭顾不得多说话,示意阗悯取了绳索先出城。
两人依样将绳索栓在垛口,只是阗悯手中的又接长了一段。
“来这边。”阗悯将拴好的绳索递与岫昭,换了岫昭所在的位置。岫昭知他怜惜他伤腿,胸中一时复杂的很。
“龚掌柜怎么办?”阗悯两头望去,哪有龚昶的影子,也不知她人去了哪里。
“先下去,丫头的身手如若要跑,别人奈何她不得。”岫昭说完,当先跨上垛口,顺着绳滑了下去。他这次并未等阗悯,实则是觉得阗悯可能想等龚昶回来。
阗悯见得他走放心不下,又往远处望了一眼,这才翻身追了上去。两人下行的速度快了许多,并未遇到任何阻碍,仿佛这堵墙处就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墙上龚昶从这头打到那头,见者无一不下重手,直教人晕上一个时辰不能醒转。她打到后来,忍不住情绪,竟是边哭边动手,在城墙上实在诡异的很。
众兵士见她一个哭唧唧的女孩子,还未品出什么名堂来,就被龚昶一招撂倒,余下众人见她哭得更凶,摸不着头脑,慌慌忙忙地分了几人去相邻的城墙报信。
龚昶在墙上一人独揽众人的注意力,倒是便宜了岫昭阗悯。直到两人偷偷走出老远,人影都快见不着,龚昶才往城外望了一眼,哭道:“快走快走,你们走了我才能回去……都这么远了,应当是安全了。”
别的兵士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跟着往城外望去,龚昶银牙一咬,一个箭步窜上,穿花蝴蝶般的出现在众人堆里,将鸳鸯钺的刀头重重击在人的后脑勺上。
“看什么看,我都看不见了,你们能看见什么?”龚昶脸上泪痕犹新,旧的未去又添新的,就像是一群当兵的欺负的是她,被打的也是她。她放倒身边的人,抬起衣袖抹了抹脸,扁嘴朝城下一跃,不管不顾地朝林宣穆言的方向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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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宣自与人动手已经过了盏茶时间。傅筝没有明着赶尽杀绝,他也不懂是为什么。只是这恰好让他达成计划,用他们的命换岫昭他们顺利逃脱的计划。傅筝这时候好似变成了他们的人,指挥着她的同僚一步一步落进林宣织成的陷阱里。
林宣本应该很开心,可是怎样也高兴不起来。直到听到傅筝的人报堂主到了,才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妙啊,妙极了,哈哈哈哈——”
傅筝冷冷看着他发疯,开口问道:“你笑什么?”
林宣荡开鸳鸯剑,沈可此时与他打得心不在焉,也不急着要他的命:“我笑你们对付我一人都整齐了,真够排面的。”
沈可听罢忽然住手,立于原地:“若不是她要活的,你以为你撑得到现在?”
“凭你怎么瞎扯,我还好好站在这里。”林宣手臂画了半圈,将身边几个菜鸟打落在地,又嘻嘻笑着挑衅:“来那么多人,看来是要车轮战了。”
傅筝微笑道:“不,只要你们放下武器,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伤你们。”
穆言道:“本王如何信你的话?”
“我都让他们留活口了,又怎么会说谎?王爷千岁要是死在这儿,也太不体面。”
穆言望着林宣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是个将死之人,林宣犯不着陪他。既然两人已经达到目的,这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
“林掌柜,本王有件重要东西在城东,你去替本王取来。”
林宣忽然转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穆言。“王爷说的是哪件?……”
“少给本王装糊涂,你明明知道。”穆言执剑走到药箱旁边,手指勾起了一副包好的药材:那是叶凌的药。
穆言一扬手,将药包扔给林宣。他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他要林宣活着离开,将药带去给叶凌。
林宣抓着药包依旧没能回过神来,直到穆言微怒的声音传来:“林掌柜,本王说的你听不见?”
“想走?!”沈可忽然斥道,双剑再向林宣递了上去。
林宣未尝料到这般变故,铜算盘堪堪架着沈可的剑,失神间另一柄剑滑过,在他肩头拉出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林宣?!”穆言见他面色沉静,心中慌乱稍止,拉了他手臂细看。这一条伤口割开了衣衫,深可见骨,红肉翻卷着崩开,正汩汩涌出鲜血。“你——”穆言气得不知说什么,抬头就骂:“你以为你伤着了本王就不让你去?!”
“我要陪着王爷。”林宣语气淡淡的,就像没有傅筝等人在一旁。他本存了死的念头,穆言却要保他离开,他如何做得到抛弃同伴独活?岫昭以后会怎么看他?
穆言转过身,弯腰寻着药箱,极快地将里面的银针翻了出来。沈可又待上前,穆言忽然开口斥道:“若要本王跟你们走,就退远一些!”
傅筝身后罗胤、白飞两位堂主已到,不怕“岫昭”飞了,开口止住沈可:“沈堂主先回来吧。”
沈可犹有不忿,提着剑依旧紧盯着林宣。
罗胤转了转手中的红铜毛笔,轻笑道:“怎么沈堂主的人损了两个,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沈可怒目而视,冷道:“是了,你们来得正好,捡剩下的吃。”
罗胤掸掸衣摆,无所谓道:“我对这儿没兴趣,只听说沈堂主不行了,来帮忙而已。”
他身旁的白飞生得一副女相,长发披肩也不束冠,这会儿听着二人争吵,妙目一睁:“有什么好吵的,这么多人不嫌丢人。”
傅筝由得他们针尖对麦芒,吩咐众人退出二十步,环做半个圈,十分好奇地看着“岫昭”替林宣缝伤口。说来奇怪,林宣肩头的伤势严重,可在这短短时间里,出血却神奇地止住了。纵是傅筝沈可等老江湖,也在心中称奇,想要拿“岫昭”手里的药瓶看一看究竟。
“岫昭”手中银针不停,在林宣创口上“缝缝补补”,硬是将他四分五裂的皮肉严整地重新合上了。这般技艺一施展,林宣即便没再说什么,沈可众人却起了疑心。
傅筝看得专注,轻笑道:“王爷还精于岐黄之术,这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穆言取下林宣肩头穴位里止血的银针,冷道:“你不知道的,就当人不会么?”
傅筝被他一顶,怔道:“话虽如此,可这也太…………”她本想说是神技,又觉得长了他人的威风,改口道:“就当我孤陋寡闻吧,等会儿想借王爷的药一观。”
穆言闭口不言。方才他已将最好的止血药全用在了林宣身上,林宣的这条胳膊暂时能够保住,可已是伤着筋脉,日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他亦不知。
对练武之人来说,一条手臂的重要,就像他的银针一样。
穆言处理好林宣的伤口,才低下头嘱咐他:“日后我不能看着你,要保重。叶兄弟……就靠你了。”
——事到如今他想的还是救人。林宣眼中一热,后悔自己用了这桩苦肉计,让穆言又耗了一次心神。
傅筝见他不走,势必会觉得穆言是真王爷。而他身负重伤,就算放出去替“岫昭”取物,也不怕人不回来。他在众人面前演了一次“忠仆”,却将穆言独自留在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宣许久没像这样难受过,险些就绷不住眼泪。
穆言见他伤感,认真道:“没想着你还有这般女子模样。”
林宣咬紧了牙,太阳穴上显出两根青筋。
“你们这般在乎我,我忽然又不想死了。”穆言侧过头,呼吸一窒,片刻后又继续道:“看着小王爷,我就总想起他。他在那头等了我许多年,我怕他等不到,就独自走了。”
“本来人这一辈子,不应该只有儿女私情。可我就是忘不掉,他待我好,是跟你们不一样的。”穆言双眼中的光十分微弱,不知是点了墨的瞳子太黑还是这夜晚的关系。
林宣静静听着他说。他虽然没有成家,不过看着阗悯和岫昭,也似乎能明白穆言的感受。
——与穆言契合的魂灵,这世上再难找到了。
穆言轻飘飘地说着话,又埋头道:“今日这事,王爷总不能怪我失约。小王爷……即便他当年不让我救,我也会救的。”他说罢微微笑了,面上有一丝诡计得逞的狡黠。“他那么弱,却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求生意念。他们多像啊…………这事不能,千万别告诉王爷,就当我最后找人说说闲话,是我们俩的秘密。”
林宣感觉手臂已没了知觉,全身都如同被抽干了血一样冷:“我答应你。”
穆言呼出一口气,执起了地上的红郢。
林宣看过很多次红郢出鞘,却没一次有今日这般妖艳。
穆言抬起剑,下巴微抬,向门口众人道:“让林宣出去。谁敢拦他,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跟你们走。”
林宣听着他说话,缓缓阖目,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片刻他张开眼,望着黑漆漆的门外,想着那里或许有一条生路:“你们让是不让?!”
傅筝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让出两人宽的道来:“好,就放你出去。不过你得快些回来,否则你主子会怎样,我们也不知道。”
林宣回转身,忽然双膝落地,向穆言重重一拜:“王爷稍待,我去去就回。”
穆言望着他,红郢的剑尖触到地面,“叮”地一声脆响:“别说了,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