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6章 江南六月香

  “欢迎来到延陵。”

  红裙女子微微一笑,俯身行了一个万福礼,“两位大人路途劳顿,琉璃坊已备好上好佳茶,大人倘若想听曲喝茶,尽管来琉璃坊赏脸一品。”

  叶轻云被那突然走来的女子惹得心中一惊,拽着鹤渊的袖子躲在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试探地打量着那位女子。

  女子以扇遮脸莞尔一笑,毫不见外地凑上前来,半俯身从挎着的花篮中递出一只娇嫩的格桑花。

  她趁叶轻云稍不留神,手指一抬,将那朵格桑花挂在叶轻云耳边,这才满意笑了起来:“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真好看!”

  红衣女子笑如银铃,水墨般的眸子眨了几下:“延陵中心部署的防护结界,只供仙家修士出入,结界外才是寻常人的地界。至于这结界内,因为受神灵庇护,常年四季如春,一如往日繁华。”

  她轻笑一声,侧开身来:“口述不如眼见,孰是孰非,大人不如亲身体验一番。”

  她话音未落,漆黑天空中忽而一声炸开,数十道光流如岸旁芦花在夜风中展露花蕊。叶轻云微微睁大杏眼,巨大的雪白烟花在他的眼中谢幕。

  延陵内人来人往,贸易繁华。无论是腹中饥饿还是口渴,都可以买上一壶白茶,配一小碟茴香豆,二两黄牛肉。

  延陵结界外漂渺无人烟,沉沉如一座死城,而结界之内,人们醉生梦死,不问世事。

  “官家虽然明文规定不允许杀害耕牛,但私下偷杀偷卖之人也大有人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府倒是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琉璃坊虽为弹琴奏乐之地,却很干净,从不做吸血虫般的生意。这座城如今变成这般模样,是该下一场大雨,洗洗这城中的脏东西了。”

  女子侧目一笑,“小仙君,看你漂亮才送你一朵花,不用给钱咯。”

  女子身姿婀娜,掌着一盏灯,在烟火谢幕下步入漆黑的城道。

  待到客栈饱餐一番,趁着夜深人静之时,鹤渊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块墨绿玉佩,手指滑过玉石的古老花纹。

  他定了两间天字号上房,叶轻云就睡在他隔壁的房里。鹤渊盘膝于床榻上打坐,仙者无需入眠,故而大多选择以打坐的方式度过漫漫长夜。房间内沉静无声,鹤渊就身藏在神海深处。

  他的神海一如既往的纯白而寂静,鹤渊阖眼放空心神,在沉寂中寻求一丝心安。

  直至朝阳升起,第一声鸡鸣响彻街道,鹤渊才从入定状态中睁开了眼,翻身下榻。他披上一件玄黑外袍,踏着晨光出了客栈,手中半透明的碧绿玉佩在寒冷的清晨中渗出一层透明水珠。

  “你站在这儿吹冷风做什么?”

  鹤渊心中一惊,下意识去拔剑,后方传来的熟悉气息让他的手刚抬起来又缓缓放下。

  少年在他的身后打了个哈欠,擦掉眼角泌出的泪珠,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轻手轻脚走到一旁的马棚,伸手想抚摸小马驹,又顿了在空中。

  细碎的蝶磷闪着微光,从他的指尖坠入草地,瞬息之间草木枯萎,只剩一小片黄土。失去妖丹之后,他也失去了蝶磷的掌控力度。

  少年的指尖颤了颤,慢慢垂了下去。

  叶轻云神色黯淡,又很快打起精神笑着说:“鹤玄子大人你看,它好乖,明明和我相处不久,却很听话。”

  鹤渊跟到叶轻云身边,指尖滑过黑马柔软的鬃毛,“不给它起个名字么?毕竟是你养的小马,世间活着的生灵都应有个名字。”

  小黑马睁着漆黑灵动的眸子,在鹤渊的掌心温顺地蹭了几下。

  “我才不想给它起名,等到了万神山庄,我就会把它留在山庄中。”叶轻云抿了抿唇,拎起小木桶倒了一些草料喂马,“起了名就有感情了,会想念它,但是几年之后它就会变成一只老马,我会担心它总有一天老死病死。”

  叶轻云蹲在一旁托着下巴,看着小马,淡淡道:“我和它的时间并非对等,等它死掉的时候,我就会非常难过。我曾与它相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死掉。”

  叶轻云起身,转身向客栈走去。

  鹤渊看着他的背影,也并未阻拦他,只是抬起一只手揉了几下小黑马的耳朵,拍了拍它的背脊,视作安慰。

  马驹低低嘶鸣一声,吐出灼热的鼻息。

  叶轻云径直走来,把那块碧绿玉佩从鹤渊手中抽了出来。这块玉佩沉甸甸的,在他的眼中看起来和世间普通玉石没什么区别,玉佩反面凹凸不平,正面雕刻着几朵牡丹花纹。

  “这是一个司南,天宫失窃的法宝都依靠它寻找。现在越是接近南方,这块玉石却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发光的迹象。”

  鹤渊拍了拍少年的肩,“天下大旱,南北气候失常,许多天官都怀疑是山海卷轴中的凶兽‘颙’窃走了五行珠中的火灵珠,故而派遣我下凡调查。五行珠中的火灵珠与水灵珠相辅相成,缺一则打破天地间的阴阳平衡。”

  鹤渊将翠色玉佩收入储物戒,眸光微凝,“山海卷轴中的妖怪早在百年之前被数百天官共同封印,如今封印被破,其中不少异兽一旦现世,将会霍乱人世。”

  叶轻云依旧是那身丹红齐膝长袍,侧目打量了鹤渊一会,什么也没问,抬脚往客栈里走去。

  他唤来店小二,在菜册子上点了几道小菜一碗粥,将菜册子还给店小二,这才笑吟吟弯着眼睛看向鹤渊:“给你点了一壶清雾山茶,别喝酒了,对脾胃不好。”

  鹤渊挑挑眉,给了店小二几块碎银子。待店小二一走,叶轻云一手托脸,转着一只铁勺子,冷不丁地说:“我还以为你们都不食烟火呢,没想到你还很爱饮酒。人世间的话本都是这么编撰的,不吃东西也不会死去。”

  鹤渊却淡淡一笑,颇为认真地回应:“仙宫中的那帮老家伙,要么喝茶下棋,要么就盼着召开万仙宴,嘴上说着清心寡欲,其实一个个都想看漂亮的仙姬为他们献舞。”

  叶轻云歪着头,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冷哼一声:“装腔作势罢了。”

  闲聊间店小二端来了他们点的食物,几碟小菜,一碗鲜虾粥,一壶山茶。鹤渊抬手斟茶,也替叶轻云添了一杯热茶。

  “我呢,如你所见,嗜茶嗜酒,若天下不乱,也就是个趁着清闲时下凡来喝点山茶的野神仙。没有理想,只是活着就很好。运气好时还能随手捡个小徒弟,现在过得也算不错。”

  鹤渊微眯着眼,漆黑的瞳眸却藏不住笑意,捧着瓷杯小口抿茶。

  他放下茶杯,从店小二那里要来了一个小碗,筷子挑出几块鲜嫩雪白的鱼肉,然后往叶轻云那边儿一推。

  “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轻云微蹙起眉,默不作声地夹起鱼肉。方才回想起这小神仙为他剔去鱼刺,挑出了几块鱼肉,动作算不上熟练却极为认真。

  原来仙人也可以浑身沾满人间烟火,就像在红尘中打了个滚,明知眼前的仙君从未降生在人间,却偏偏沾染鲜活的烟火气息,反而不像是一个神仙。

  茶馆里热闹非凡,几个年轻书生围成一桌,坐在不远处高谈阔论。

  叶轻云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茶水,筷子刚碰到一块儿嫩白鱼肉,只听得不知何人压低了声音,低声道:“听说了么?万神山庄的掌门庄主今早儿走了,现在万神山庄的庄主,已经由七少庄主万芙蕖继承了。”

  妖族的听力远胜常人,叶轻云皱了皱眉,筷子悬在鱼肉上。倘若他记得不错,他人口中的万芙蕖在江湖之中,就是赫赫有名的六月香,而那万神山庄亦是段小桃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江湖门派。

  鹤渊手一颤,险些将杯中茶水洒了出来。周遭依然喧哗,洁白的清雾茶花在茶水间绽开花瓣,细小的茶梗沉入水底。

  那块被他用来探物的“司南玉佩”,正在漆黑的储物空间内隐约透出亮光,熠熠生辉。

  ***

  延陵距离江南并不遥远,沿着官道马不停蹄赶上两天路,太阳落山前就能抵达姑苏城门。

  入了城门,集市喧闹,许多商贩高声吆喝,空气中淡淡的红枣泥糖糕和糖桂花茶的香气迎面而来,鹤渊停下脚步从商贩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

  叶轻云第一次接触到这类甜食,兴奋地睁大了一双黑眸,急不可待地接过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淡黄色的糖衣裹着深红的山楂,微酸清甜,路旁的小孩也会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鹤渊咬碎糖衣,细碎的糖块在口腔中逐渐融化,微酸的山楂混合糖块的甜味,一如他幼年时趴在男人的背上睡意昏沉,手里被塞进一串糖葫芦。

  小孩子精力消耗得极快,手中的糖葫芦还没有吃完,就已经半只脚踏入梦乡。他趴在男人的背上,男人一手托着他小小的身体,一手拎着从集市买来的草蚂蚱灯,昏黄的灯光照暖了他们脚下的路。

  时光一去不返,鹤渊目光幽深,竟也透出几分怀念的意味。

  “鹤玄子大人,原来这里就是江南,”小蝴蝶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串,朝鹤渊露出一个笑容,隔着衣袖捏起那朵格桑花从耳旁摘了下来,“您说的没错,江南的春花确实不输岐山的漫山红枫。”

  叶轻云将那朵格桑花送到他的面前,“鹤玄子大人是第一个在知道我身份后,还愿意待我好的人。所以这朵花我想要送给您,”少年轻俏地眨了眨眼,“还请鹤玄子大人,原谅我曾经的无礼之处。”

  鹤渊喉结微滚,微不可见地咽了口唾液。自他在天宫被任命为执行官,随天帝身边一人以下万人以上,有人眼馋他的高位,泼脏水的人有之,惧怕厌恶有之,疏远有之,阿谀奉承亦有之。

  有人唤他大人尊他为仙首,就有人唤他走狗恶犬,说他也不过就是天帝手下的一把刀,神气什么?

  所谓身宿凶神,亦是天生反骨。

  叶轻云也会唤他大人,但和他曾经听过的那些奉承之言不同,少年的唇舌一张一合,那两个字就在他的呼吸间被唤出,沙哑、轻巧,不掺杂任何逢迎,没有任何恶意。

  同样的两个字,在叶轻云那里,却与他人大相径庭。

  少年时的鹤渊曾满腔怒火,在无人的寒夜中蹲坐在升仙楼的路口,身旁的天灯一如既往亮着,孩子沉默了很久。

  他的身边没有人,也没有称得上活气的生灵。他身边只有一根用来扫地的笤帚。

  被人恶意锁在外面无法回去时,鹤渊就从升仙楼的云阶一步一步走向人间,他并不熟悉人间的路,只有零星几个地方是男人经常带他去的,也是他所熟悉的地方。

  鹤渊手里没有钱,就用上一点小仙术悄悄偷一根糖葫芦,含进嘴里的糖能暂时忘记升仙楼外漆黑的寒风,就好像他出生在人间,而人间就是他的家。

  正如此刻叶轻云微歪着头,睁着一双水润的黑眸,开口唤了一声“鹤玄子大人”。

  仿佛田野深处恣意飞舞的蝴蝶,你永远抓不住它,只能任由它翱翔在苍蓝的天穹。

  自由而无拘无束,没有任何东西能留住他,天宫不能,人间不能,神明亦然不能。正因如此,蝴蝶能飞到任何地方。

  拥有那双眼睛的人,行至四方,而四方皆是他的道路。

  紫色的蝴蝶灯被一只白皙柔软的小手递了过来,鹤渊微微睁大了眼。

  卖灯人用染过色的纸糊制成紫蝶般的灯罩,由青竹编成的蝴蝶灯还没有被点亮,叶轻云踮起脚尖,小心地塞进鹤渊的怀里。

  “鹤玄子大人要不要许个愿?在我点燃这盏灯之前。”

  鹤渊停顿了一会,叶轻云也没有催促他,安静看着他。

  “你来许愿罢。”最终鹤渊还是将蝴蝶灯塞回叶轻云手中,在叶轻云面前蹲下身,指尖燃起一朵小火苗,点燃了这枚做成蝴蝶状的祈愿灯。

  叶轻云抱着灯,摸了摸它发光的翅膀,不舍地松开了手,看着蝶灯在夜空中逐渐升空,化为黑夜中的一颗辰星,直至消失踪影。

  鹤渊敛眉,收拢了神色,什么都没说。他当然看得出轻云眼底毫不遮掩的喜爱之情,明明这么喜欢这只蝶灯,却愿意把许愿的机会留给他。

  大梁没有宵禁,因此夜晚的集市依然人声鼎沸,喧嚣热闹。叶轻云从商贩手中买下一盏灯,棉绳浸在油中,吸满油脂,“噗”的一声闪着明亮的火花。

  男孩就这么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鹤渊,走在江南的街道上,橘黄发热的油灯照亮了前面一小片地方。

  风雪桥上贩卖香茶甜糕的商贩支起一个小棚子,点着蜜烛,供过路人歇脚喝茶。桥下植满大片芦苇,在桥的隔岸随着歌女的小曲摇曳飘荡,黄金的芦秆开着雪白芦花。

  姑苏不是鹤渊的故乡,但他记得街道上的每一处风光,风雪桥的对面就生长着一棵古老榕树,高入云天,独木成林,数不清的气根裸露在外,不论何时总有人在树下纳凉。

  而万神山庄位于姑苏城外的群山之间,往来仅靠一艘停泊在湖堤旁的乌篷船,前来接鹤渊的人却不是划船的仆从,而是多年前在江南医馆和鹤渊有过一面之缘的山庄老主事。

  老人两脚躅桨,指了指身后的几块干燥草席,“这船身狭窄,两位公子还是先坐稳为好。”

  苏主事划动手桨,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多年未见,少庄主都已经出落成亭亭少女,鹤仙长倒是容貌不变。”

  鹤渊但笑不语,远方最后一缕日光没入湖底,四周昏暗,不远处传来微凉的山风。

  叶轻云坐在鹤渊的身旁,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皮,忽觉那人温润的眉眼间徒增了些疏离感,这些日的相处中他隐约摸出鹤渊的性子,但似乎又遥隔千里之外。他知道这人嗜茶嗜酒,却也止步于此。对于曾经的过往,他却是一无所知。

  小船在山庄门前停泊,鹤渊刚上岸,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雪衣少女。女孩神情寡淡,像是早已经预料到鹤渊的突然到访。

  她提着一盏灯站在松树之下,目光微凉地停留在鹤渊的身上。烛火悠悠,照亮了她身旁的一小片区域。

  “师弟,”六月香似是回过神来,“我知道你今日要来,就在此地等候多时。”

  她走在前面,“我曾告诫你把那块玉带在身上,万神山庄所有的青玉都相互感应,当我的青玉开始发光,我就猜测你大概已经抵达江南。”

  六月香回过头来,“你多年不曾到访万神山庄,今日来是为取剑么?”

  鹤渊点了点头。

  六月香轻叹一声。

  “对不住,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师姐大概没什么时间照料你,苏主事会照顾你的衣食住行。”

  万神山庄自百年前就在江南扎根,世代为医,在南方各地都有万神山庄开的医馆,每一年都会派任最好的医师前往京师,陪伴在大梁皇帝身边。

  到了六月香万芙蕖这一代,作为少庄主的她本应前往京城,成为皇帝身边的随行御医。

  然而事出突然,万神山庄不能一日无庄主,只能找了年轻一辈拔尖的医者顶替了她的职务。万幸的是,皇宫那边派人送来诏书,老皇帝为万神山庄突遇噩耗而深表痛惜,六月香去往京师一事也被暂时搁置。

  万芙蕖在鹤渊面前停下步伐,“这个孩子是……?”

  她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叶轻云的头,却被孩子一扭头敏锐地躲开了。孩子躲在鹤渊的身后,手里抓着鹤渊的衣袍,目光警惕地瞪着六月香。

  鹤渊捏了捏叶轻云冰凉湿冷的手心,却也没有责备的意味,“是我刚收的徒弟,在岐山遇到的蝶妖,尤为擅长毒术。”

  万芙蕖挑了挑眉,以她的了解,她师弟收的徒弟绝非凡夫俗子。

  眼前的孩子看起来仿佛胆怯地躲在她师弟身后,眼里的警觉却犹如野兽,他并不惧怕她。他心底充满敌意,但却没有完全表露在脸上。

  倒是个小怪物。

  万芙蕖轻笑一声,弯起眉眼淡淡笑了起来,“幸会,我是万神山庄的现庄主,万芙蕖。江湖人称我为六月香,在江湖上算是小有名气的医师。”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白玉瓶,药瓶裹挟常年独有的药香,抛入那孩子的怀里。叶轻云愣了愣,他根本不用打开玉瓶,也嗅到了那股清淡却不可忽视的药香。

  “这是回气丹,行走江湖的必备药品。如果用不到的话,就拿到集市上卖掉,顺手赚点冰糖葫芦的钱吧。”

  六月香笑着说,抬头向旁边努了努嘴,苏主事意会地走上前,“小公子请先回房歇息,庄主有事要和鹤仙长详谈。”

  叶轻云看了鹤渊一眼,见他也点了点头,就轻轻嗯了一声。

  鹤渊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软而乌黑的长发,敷在他耳边轻声说:“先回房间休息,我和庄主谈些事情,不会耽误很久。”

  叶轻云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跟在苏主事身后离开了。

  万芙蕖笑意欲深。她提着烛灯,踏进了花园内的竹亭。石桌旁摆着一架古琴,远处的桂花林传来清甜的香气。

  仆从送来一壶热茶,万芙蕖为自己和鹤渊分别斟茶两杯,热茶入口,万芙蕖雪白的脸色才算稍作缓和。

  鹤渊站在一池潭水前,山河归尘剑悬于空中,冰霜沿着剑尖向上蔓延,霎时间四周天寒地冻,如临寒冬。凤凰池内水波翻涌,一把猩红轻剑浮出水面,以山河归尘剑为引,引出山河日月剑。

  鹤渊掐诀,山河日月剑就落在他的掌心,暗红的剑鞘冰冷刺骨,却最是至刚至阳之剑。虽然两把剑同出一源,却一个至纯至阳,一个至阴至寒。

  万芙蕖走了过来,端着银耳莲子羹的那双手非常稳,骨节晶莹而修长,看得出这是双不怎么去沾阳春水的十指。

  鹤渊将两把剑收进储物戒内,端过碗舀起一勺,银耳入口甜软却不腻,糖水晶莹剔透,而莲子则圆润饱满,大梁只有江南姑苏城才会产出这般上好的白莲子。

  “如何?”万芙蕖挑眉,这话在她看来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

  鹤渊喝着糖水,抿唇一笑,“师姐的手艺一如当年。”

  万芙蕖轻哼一声。处理完前庄主的丧事,猜测到他将要抵达江南,她便洗手作羹汤,像往常般为师弟煮一碗冰糖银耳羹。

  鹤渊吃着银耳羹,一碗糖水很快见了底,万芙蕖抬抬手,替他添上一杯热茶。

  “庄主……”万芙蕖顿了顿,“前庄主是一早走的,毫无征兆,事出突然,整个山庄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估计用不了多久,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也会很快回庄。最近万神山庄不太平,待师弟取了剑,就离开万神山庄吧。”

  鹤渊放下瓷勺,“师姐既然不喜欢这万神山庄,为何不离去?师姐虽说是老庄主的女儿,但当年在意师姐生死的只有师父。如今师父逝去,老庄主也走了,师姐不必再被禁锢在这山庄中,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师姐分明更喜欢六月香这个名字。”

  万芙蕖提起茶壶再次添茶。

  她也不否认鹤渊的话,也没必要否认。

  “如你所见,我讨厌老庄主,也不喜欢万神山庄。当年我娘地位卑微,嫁给老庄主做妾,我为偏房所生,不论是老夫人那里还是家父那里,我都不受待见。”

  “我是众多兄弟姐妹间医术天赋最高的那个,也会成为那个最优秀的孩子。幼年时大公子暗地里命令山庄的下人不许拿东西给我吃,如果不是那年遇见了师父,我恐怕早就饿死了。”

  “老庄主怎么死的,为何而死,是被刺杀,还是被毒死,我都不在意。他把万神山庄留给我,到底是因为他那点凉薄的爱,还是把这个山庄当作烫手山芋抛给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万芙蕖轻声说,“现在的七少庄主是万神山庄庄主,仅此而已。我很自私,给我的东西我不会放手,不属于我的,我也不会刻意去争抢。”

  万芙蕖又忽而一笑。

  “你的身边也找到了可以陪伴你的人,这很好,”六月香喝着白茶,肺腑内的暖意灼热而柔软,“你觉得,那只小蝴蝶会成为你唯一的家人么?”

  鹤渊低垂眼帘,睫毛微微一颤,沉默地喝了一口白茶。

  “师姐,不瞒你说,我将他从岐山带出来,说是看上了他的天赋,只有我清楚这是一个借口。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天赋,而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我斩杀了岐山内所有恶灵,但是当我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很难下手了。那双眼睛里有的东西,大概是我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鹤渊放下茶碗,仿佛自嘲般淡淡道:“没有人能一直陪着我的,无论是师姐,还是那只小蝴蝶。”

  万芙蕖却打断他:“你怎么就知道会没有人陪着你呢?”

  鹤渊温和笑起来,替师姐又添了一些茶水,“师姐应该知道,我喜欢人间。因为在人间我只是鹤渊,可一旦回了天宫,我就只是天帝的利刃,是天帝握在手中的一把刀。”

  万芙蕖侧目看了过去,眸光微凉,直截了当地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雪衣少女起身,将喝完茶的玉杯放回石桌上,她披着月白的长袍背对鹤渊,目光落在夜空中的一轮寒月。

  远方吹来的山风裹挟淡淡的桂香,少女走到鹤渊不远的地方,指尖自上而下地拨动琴弦。

  清脆琴声自她的指尖迸射而出,鹤渊深知这位师姐并不懂乐理,拨弦也出于随心所欲。

  “你应知,我不是乐修,也不懂琴。偶尔拨几下琴弦,不过出于随心。”六月香走到他的面前,“有些时候不必考虑过深,你的选择完全可以出于本心。”

  “师姐的意思是——即使你身是在天宫,也依旧可以是鹤渊。你既不是一把刀,也不应成为一把刀。你只是鹤渊,仅此而已。”

  万芙蕖淡淡一笑,“你要走的这条路,是我已经放弃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它。”

  “因为只有那样,你才是真正的鹤渊。”万芙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