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魂随怀桑,见到他一次次前往不夜天城与夷陵乱葬岗净怨渡魄,不曾见他孤灯长夜独对星辰,也许金光瑶还是金光瑶。

  ——纵然知晓己身罪恶涛天,还是不服,不愤,怨恨世人。

  可是,相伴怀桑左右近三百年岁,若依世人所言的三十载为一世的话,他们已共伴十世,再多的怨与不通也化归平常了。

  其实在最初,金光瑶观音庙中身亡后,便知道自家大约会永镇观音像下,再无轮回。

  未料,当夜他与聂明玦共葬之棺便被换回了不净世,金光瑶是眼见聂怀桑施法净化刀灵后,又收取聂明玦残破灵识温养,以待来日聚全再入轮回。

  金光瑶以为凭聂怀桑对他的恨,定会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的碾碎灵识,让他永无轮回,也做好了准备。

  然而却是,聂怀桑亲自缝上了他被斩落手臂与胸上创口,为他洁身殓骨入棺。

  也是从那以后,金光瑶发现,他再不能离聂怀桑一丈之地,只能与之日日相伴,却又无法让人知晓。

  三百年岁,多少光阴共渡,金光瑶那原本愤愤不平的心变得平静,开始正视自己之所为,也开始反省自己的不平。

  然后,金光瑶倏然发现,是他自家将路走窄走尽,终至绝途。

  娼/妓之子?

  连苏涉都能自主门户,自成宗门,他以“孟瑶”之名自立宗门又如何?!

  一场大战过去,往事尽化灰烟,纵是出生卑微又怎样?

  只要有了权势根基,整垮掉兰陵金氏取而代之也未见不可,到时他的出身又有何要紧?

  说不准再扣得个金光善薄幸之名,洗白身世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他到底是怎么会想不开,同金光善死叩的?

  莫非真是被鬼迷心窍?

  ——忘了如今自家也是鬼的金光瑶自嘲着。

  心结尽释的金光瑶在很久后,才迟钝的发现聂怀桑不仅精于书画更擅音律,方晓自家泄露天机是源何,不竟苦笑自家的自视甚高,也对怀桑藏锋隐芒的本事道了个“服”字。

  天知道聂怀桑如何筹谋于先,居然让聂明玦留下了子嗣,并暗中教养不让人知,直至诸事已尽,清河聂氏于暗中成为仙门魁首后,才将此子公之人前,承继清河聂氏家传。

  其时此子已是而立之年,且有子成双有女一人,可见聂怀桑的谨慎小心,竟是连姑苏蓝氏也是防着的。

  说起姑苏蓝氏来,自蓝氏双璧于百多年前仙游归尘后,承继之人资质皆不算佳。

  若非是有称“鬼将军”的温宁震慑帮扶着,只怕姑苏蓝氏也步了云梦江/氏与兰陵金氏的后尘,终由绝嗣及式微而没落,最后沦为末流世家,消失于岁月长河。

  金光瑶就是这么一日日看着聂怀桑,看着昔日追鸟画扇少年郎由青丝染霜华,最后白雪盈头,然后终于在一日午后长睡不醒。

  而后,说不出是伤心还是痛已木然的金光瑶只觉自己好睏,从不曾睡过的金光瑶,睡着了。

  ……

  海棠花染旧纱窗,淡淡暖风穿棂而入,有幽香绕鼻,唤醒了伏案而卧少年郎,那年他十四,母亲孟诗已归尘两载,还有一年出孝后,便要往金麟台认亲。

  而这次,他不会再去,更不愿把自己的尊严放在他人脚下践踏,他要在这里等那翻墙偷尝他院中青梅与棠果的小少年。

  曾经,人人都以为孟瑶与清河二公子的相见,是孟瑶被踢下金麟台后,那少年的相扶并相邀其投入清河聂氏麾下。

  却不知,他们的相识相见,却是那小少年坐在墙头,探手摘取青梅之时。

  院中梅树是他出生时植下,从没结过果,却在那年结下累累硕果,光看着就喜人,却也只是看着而已。

  孟瑶曾尝过一口,是在小少年离开后,因好奇尝的,几乎酸倒牙,连着几日都只能食粥水。

  可当时,小小少年却喜得见牙不见眼,一颗颗吃得欢快,连看的人都倒牙,难为他喜欢。

  而今,既不愿再去趟那浑水,孟瑶也就老老实实在家守孝修炼,并且等着他的小少年来翻墙吃青梅棠果。

  其实,把青梅与棠果腌渍成酸甜的果脯,也是十分适口的。

  然,孟瑶没想到,他没有等来自家小少年,却遇见了最不愿见的,蓝曦臣。

  庄周晓梦迷蝴蝶,蓝曦臣不知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曾经大梦过,或是身处梦中梦?

  他只是本能的来到这里,想见一人,想等一个答案而已。

  孟瑶很是自然的经过蓝曦臣身畔,又很是自然的买了些瓜果蔬菜回家,全程都是很自然的把蓝曦臣当做了陌生人。

  曾经的金光瑶可以说对不起天下人,可他却对得起蓝曦臣。

  只为蓝曦臣待他的平等有礼,金光瑶便冒死将被追杀的蓝曦臣与蓝氏藏书藏匿起来,更在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时,不惜一切,甚至取兰陵金氏之财以济。

  就算金光善有心算计铲除蓝、聂两家,他也仅将聂明玦摆成了拦路石,而护着蓝曦臣。

  到头来,亲手杀他的却不是他亏欠良多的小少年,而是信他维护他的蓝曦臣,何等讽刺!

  你说推手是聂怀桑?

  推手是,可怀桑终是未曾下手,下手的却是他蓝曦臣啊!

  所以,尽管想通了,也不怨了,可胸中到底气不平。

  这一次,还是各自两安吧!

  聂怀桑嗜甜有人知,可他更喜酸却少有人晓,特别是青青的,带着独特香气的梅子与棠果,更是心头好。

  于是,在无人见时,这位平素上个马都要大呼小叫半天的清河二公子,轻易的便飞上高墙,坐在墙头晃着两条小腿,摘梅子吃。

  孟瑶一进院门就看见小怀桑鼓着小腮帮子往嘴里死命塞梅子,不觉柔下眉眼,笑出梨涡深深:

  “下来吃,桌上有洗好的,个还挺大,顺便尝尝我做的鱼。”

  “嗯~,好!”

  毫不见外的小家伙踩着竹梯有些笨拙的落地,全无方才上墙时翩若惊鸿的灵动潇洒。

  ——当一个人把隐忍藏锋刻入骨后,你便再聪明,也未见能发现他不示于人之处。

  两个仿佛天生就相熟的少年,一个在厨下烹鱼做菜,一个在院中石桌猛吃梅子,相处得就象本当如此一样。

  他们并不知道,在一墙之隔的小巷中,蓝曦臣正在呆望小院出神。

  不,也许知道,只是不在意而已。

  时下正是河豚鲜美之时,由其有毒少有人食,故十分的便宜。而孟瑶抄书少银,买上些河豚来食,却是正宜。

  河豚被孟瑶挑了几尾肥美的做了鱼脍(生片的鱼片蘸作料吃,据说源自西周),余者尽烹之,其味甚美。

  聂怀桑吃鱼的样子象极挑嘴的奶猫崽子,非得嗅嗅看看觉得合了眼缘才入口,入口只觉味佳,便微眯了眼大嚼,一付贪馋好吃模样,让人觉得这孩子实在馋嘴又戏多。

  孟瑶边吃边暗笑,梨涡深深,眉飞眼花,他在守孝乃茹素,所以鱼脍和烧河豚是特意为怀桑备的。

  用完饭后,怀桑帮着孟瑶把东西收整入厨后,二人才齐回房,一个伏案抄书,一个拿了本游记歪在榻上看着,一时岁月静好。

  孟瑶不是没猜想过小怀桑会是怀桑重返,可他却又不忍,只有陪伴那人渡过无数日夜朝起夕落的他才知道,那人活得有多难。

  云梦江/氏一夕之间倚势而起,兰陵金氏新主又倚于云梦,江澄那人向又嚣张跋扈喜欢挤兑人,云深不知处也因蓝曦臣而对清河聂氏有所疏离针对。

  明明无错,却要小心翼翼的过日子,那种滋味儿……

  也就难怪云梦江/氏与兰陵金氏子嗣出了问题,求问至不净世时,聂怀桑会漠然袖手,连蓝忘机与魏无羡亲自联袂而来,也碰了软钉子。

  所以,是不是,真没那么要紧,若真是初识时的他,更好。

  孟瑶抄书字迹工整干净,所以书斋老板给的银钱也比旁人多几文,顺手买成小食放着,以供怀桑享用。

  二人便这么相处了一个春夏,直到,聂明玦上门。

  许是少承家业,聂明玦尚未及冠已是威名赫赫,周身气势逼人,立在院门口,便是孟瑶今生初见,也未有任何不堪之事,见了昔日义兄还是两股颤颤巍巍,一双杏目连眨,连笑也快变苦笑:

  “不知阁下……”

  “躲你屋里那小子的兄长,清河聂氏聂明玦。”

  聂明玦对于孟瑶见到他的胆怯早习以为常,仙门百家的同辈中就没几个不怕他的,连自己亲弟弟都对他畏之如虎,何况他人?

  因此,并不以为怪,只缓声道:

  “那臭小子在你这儿骗吃骗喝的,也亏了你不嫌他。”

  “怀桑很好。”

  孟瑶不觉柔了眉眼,梨涡浅笑,认真的回道:

  “他的字画书文上佳,寻常学子犹有不及。”

  聂明玦原不过随意一说,并无半点贬低怀桑之意,未料孟瑶却认真分说,不由微微讶异,迎上孟瑶清明且诚挚眸光时,不觉也柔下面色:

  “难得你不嫌弃。”

  言罢,抬脚进屋,正见聂怀桑跟只小壁虎似的几乎要贴到墙上去,手中狼毫似有神,一幅春柳戏燕图栩栩如生,有种悠闲春光盈面而来的感觉。

  聂明玦看得只剩叹气,悠然开口道:

  “怀桑,今日习刀了吗?”

  “大、大哥……”

  吧嗒一声,聂怀桑手中笔落,苦了张脸回头,小声认错,死不悔改的道:

  “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