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可语怪力乱神【完结】>第49章 行路

  水天相连,雾霭沉沉。

  这儿的天没下雨也像下着雨一样,烟水朦胧,沾衣即湿。

  “等了五日了,他们也没动手。不知今日能不能等到。”燕宁瞧着两岸木梁瓦面的民居,石板小路上皆是商贩走卒,迎来送往,一副俗世间烟火气十足的生活画卷。

  “陛下不必着急,这样难得的机遇,青莲会那些叛党不会错过的。”少白悠然地陪在他身侧,欣赏着这一片湖景。

  燕宁默然不语,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晃了晃手中擎着的白瓷酒杯,里头盛着琥珀似的酒液,盈盈有光,他仰头一口饮尽。

  不知不觉竟已十年,他重获人身后,在少白的帮助下与郗国的旧部联系,因怕面容引起多余误会,上战场时总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凶兽面具。梅山一战时,意外被狄国大将拓跋豪一槊挑落,血雨腥风闯过来的大将看见他立刻惊得跌下马去,被他刺死在马下。所有将士都见到了他的样子,干脆顺水推舟,从此打的旗号就成了已故郗王之子,这倒比从前藏着掖着方便许多,不仅郗国旧部纷纷归顺,又旁人以为他是殷娆的孩子,有一半的殷国血统,更受到了殷国许多旧臣的拥护。

  宇文虽有真龙之命,他的子孙却没有他的福气。狄国暴政,他有铁腕手段,雷厉风行,治国都如治军,严刑峻法,他一死,儿子却懦弱压不住,就纷纷骚动起来,民怨已沸,一个落第秀才靠蒙人的道术,聚集起反贼四五十万一路攻进了都城,打败宫军,草草称帝,然后又被其他起义军拖下马。狄国创造了一统的局面,但二世而亡,天下复又陷入大乱,甚至比从前更加不堪。礼法已乱,尊卑不分,谁的兵力多打仗厉害谁就能做老大。今天你称王,明天他称帝,再隔一天纷纷身首异处。

  燕宁的军队侥幸在这乱世中杀出重围,坐稳江山,治国小半年,勉强算是四海昌平,

  只是还有小部分叛党四处作乱,规模不大,只是像野草,怎么烧都烧不干净。其中势力最盛的便是青莲会。

  少白就给他出了主意,索性让他轻衣简装,微服出行,表面上隐秘得很,实则暗地里将消息散出去,让他做一个明晃晃的人肉靶子,以求引蛇出洞,将散落在四方的叛党一举歼灭。免得朝廷频繁遣兵平叛,骚扰民居,让百姓饱受动乱之苦。

  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他们一路行来,连个偷粮食的耗子也没抓到。

  离宫十几日,毫无所获。

  燕宁瞧着一平如镜的湖面,不知底下藏了多少暗涌。

  他压下眼眸,坐回矮几前,“你查询到少安的去向了吗?”

  少白脸色微变,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说,可能是他吗?”

  少白指节轻叩了叩栏杆,老实答道,“不知,也许他真有什么偷天换日的本事。”

  浮玉山顶事变时,少白将少安打晕了扔在一边,下山时便带了他走。当晚他们在山脚的一个客店歇息,少白将少安点了昏睡穴扔在床上,便出去安排明早的行程,等他回来时,屋里的人却不见了。

  凭他对少安的了解,少安绝不可能那么理性,不吵不闹地自己逃走。

  可如果不是少安自己离开,还有谁认识他?又有谁会带他走呢?还能在少白毫无察觉的情况悄无声息地潜入又带人离开?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人选。

  可连心都被挖出来了,怎么能活下去?

  他若没死……

  燕宁一想到此,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忍不住偷偷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近十年,始终一无所获。

  其实无论活着抑或死了又能怎么样呢?而今他手握天下权柄,得偿所愿,意气风发,往事皆已尘封,不该再记挂这些年少无知的恩仇。

  正此时,一杆银枪劈空掷来,深深扎入船舱柱子,红缨晃动,枪杆不断抖动。

  “狗皇帝,拿命来!”数十矫健身影齐齐向河中游舫攻来,为首的一个玄衣少女,将一杆红缨枪舞得如出水蛟龙。

  蛇终于出洞。

  片刻间,河两岸高楼窗户齐开,无数羽林军手握箭孥,又有将士翻窗跃下,这重重罗网早已恭候这帮反贼多时。

  箭矢纷飞,酒楼里的看客被吓得紧闭门窗,缩在墙角里一动不敢动。

  刘方兀自深陷刚刚生死一刹的恐惧中,刚刚一只箭擦着他头皮飞过,反应稍慢一点,他现在就是个死人了。

  不知多久了,外头才安静下来。有胆大的趴到窗边开了窗户缝隙偷看,只见河面已风平浪静,船舫破水离去,杳无踪影。反贼与官兵全部撤离,唯有残留在河岸的弩箭和血迹能看出适才战况的惨烈。

  刘方回到家,喝了半壶凉水才压下惊,手舞足蹈地重复今日的奇遇,小哑巴听得十分敷衍。

  “那女人打人前还大喊了一句,叫什么我要杀死你这个狗皇帝。”刘方捏着嗓子模仿,把自己逗得直不起腰,没看到小哑巴听到这话时,一下子变了脸色。

  “说起来,我刚刚还觉得那公子长得和你挺像的,可俊了,哎哎,你赶紧去洗把脸让我瞧瞧,两个人是不是一样?”刘方嬉皮笑脸地推他。

  哑巴没理他。

  刘方讨了个没趣,他也不是真想看,只是随口说说。见哑巴又开始发呆,无聊至极,打了个哈欠就上床睡了。

  深夜,等刘方睡熟了,哑巴从床上爬起来。

  他走到院子里,打了桶水,细细擦去脸上的污渍,然后低头瞧着水面,水里头映出一轮洁白的月亮和一张极好看的脸。

  小哑巴面无表情摸了摸这张脸,从怀里掏出一把刀,虚虚地在面上比划了几下,似乎在衡量在何处下手比较好。

  眉骨下拉划到嘴角,或者从左到右划个对称,小哑巴扯扯嘴角,皱眉瞪眼做出怪相,感觉都挺吓人的。

  可最后,他还是没狠下心。倒不是怕疼,只是他突然想到,那人从前喜欢自己,也不过就是因为这张脸,若脸也没了,他再见到那人,该如何自处?他岂不是一无是处?他虽然讨厌这张皮相,却也仰仗着这张皮相,滚滚红尘都沦于色相,怎么说舍就能舍掉呢?

  哑巴就这么举着刀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在鸡鸣之前,他回屋简单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

  离开容易,只是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被刘方捡到之前,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浮玉山顶他没看到尸体,就总抱着一个奢望,后几年他一直在人间四处找寻,出关去过塞外也渡船下过江南,爬上过雪山,西行去过岭南,五湖四海他走了个遍,越走越想天地真大,处处风景都不同,被困在原地的人,未免可惜。

  日头尚早,路上没什么人,他离开小镇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经过一片池塘,看到一对对野鸭,经过一片树林,看到缠绕的连理枝,似乎都与他作对。

  后来他想,既然燕宁要一路南下,剿灭青莲教余孽,那他便走相反的路,才不会和他们撞上。

  于是他雇了小舟沿着河道北上,夜里煮酒听风,醉卧看潮,真的别有乐趣。

  下了船,他宿在一处旅店里。半夜的时候又被噩梦吓醒了,肩头沉甸甸的,好像搭了什么东西。转过头,一只皮毛烧焦了大半的狐狸就蹲在他身边舔着爪子。

  他与它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哑巴开了口,许久没用过嗓子,声音嘶哑地很,“你怎么来了?”

  狐狸好像老了很多,没以前的灵动劲儿了,跳下床的时候险些磕着脚。尾巴毛暗淡无光,秃了大半,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缕点缀门面。

  狐狸说,他得了秦鸿风的修为后,终于破了瓶颈,功力大进,不久就迎来了雷劫,它们作为妖,都要挺过雷劫才能得道成仙。

  不用问了,看他现在的可怜样,一定是没挺过了。

  狐狸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舔着他爪子上的伤口,“我本来已有近五百年的修为了,一下子给我打回了原形。早知道不巴望着成仙了,还不如做只妖呢。”

  狐非欢悔恨得要命,日日以泪洗面,把眼睛哭肿得像对核桃。跟在小哑巴身后走,好像指望从他身上找一找心理平衡。

  一个人倒霉了,总要看到另一个更惨的人才能心里舒服点。

  小哑巴很无语,也不能对一只狐狸生气,不能打不能骂,只能被他跟着。

  狐狸问他,你是不是去过岭南?

  哑巴点点头。

  狐狸又问,你见到唐尘了吗?

  哑巴摇摇头,我只知道唐氏这一任的族长已不是他了,是一个女子。

  狐狸啊了一声,“他们的族长是世代传袭的。”

  哑巴不说话了,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哑巴不知道狐狸对唐尘是否有情,但他们相处过这么久,就算死了只宠物也会难过一会儿的吧。

  狐非欢边跟边继续修补自己的内丹,偶尔也教哑巴两招,说他毕竟是只妖,毕竟也拜在过自己门下,法力这么差劲,未免太丢人了。

  哑巴为了让他闭嘴,也学了点,比如隔空移物啊,简单的幻化术啊,不适合打架斗殴,只适合在街上变变戏法。

  只是狐狸一天一个想法,心思变得极快。有一日他们走到一座灵山脚下,狐狸见此处灵力充沛,对修行大有裨益,立刻就占了山头寻了个洞穴,毫无眷恋地和他道别了。狐狸这样也好,一心为修炼,什么都不挂心,伤心不会太久,也不会觉得孤独。

  他只有又一个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