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可语怪力乱神【完结】>第14章 谢颐越

  他们说话间,有一位老妇携着位孩子进门。她衣衫破烂,浑身脏兮兮的,但是小孩的衣服却干净整洁,模样白嫩可爱,头上扎了根冲天辫,手里抓着根麦芽糖,一路都在舔,糖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沾了满手,一双大眼睛灵动地四下转悠。那妇人在柜台上排了两枚铜板,要了一个饼和一个肉包,然后在角落的位子坐下,又请小二为她灌了一满壶水。

  她将那肉包给小孩吃,自己倒了满碗水,就掰了饼泡水吃。就是如此寒酸的一顿餐,她却吃的整洁细致,十分干净。其实仔细看,她的手和脸都洗得很干净,只是常年风吹日晒,才显得又黑又憔悴。

  小孩许是刚吃了糖,并不饿,在位子上扭来扭去,东张西望。转眼瞧见燕宁在看他,便张开嘴露出糯米似的牙,不住地冲他笑。

  燕宁被他逗得开心,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掌柜的给他们拿了菜单册子,秦鸿风给燕宁看,燕宁跟狐非欢在外素来是不上桌,都留在房中。现下看着这么多奇怪的名字,一下子也拿不出主意,就拉了秦鸿风的袖子让他挑。

  秦鸿风选了几样菜,那掌柜的都尴尬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说菜色太精致了,现在没人点这些,也就没准备。秦鸿风便随意点了些家常菜加份桂花糖糕。

  等菜色上齐了,秦鸿风却没动筷子,反而让掌柜的招呼那对母子坐过来。

  掌柜的有些犹豫,“那女乞丐有些疯疯癫癫,怕吓着您二位。”

  “无妨的。”

  燕宁奇怪秦鸿风为什么要请她们过来,秦鸿风转头看他温言道,“你不是喜欢那孩子吗?我也看那孩子机灵可爱,不妨认识一下。”

  燕宁很是高兴,特意将那碟桂花糖糕从自己跟前挪到旁边的空位前去。

  看掌柜的去那边请人,那女的却畏畏缩缩地不住摇头,掌柜的有些不耐烦,朝燕宁他们指了指,女的看过来,燕宁冲她一笑,女人却像是见了鬼似地,圆瞪了双眼,发出一声尖叫。孩子被这叫声吓了一下,随即一扯嗓子嘹亮地哭了起来。这一下,尖叫声加哭声,只感觉耳膜都在嗡嗡得响。好在疯女人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忙扭转身把他抱在怀里,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掌柜的捂了耳朵,退回来,朝他们抱怨,“那女的不愿来,总这样神经兮兮的,拿谁都当坏人。”

  秦鸿风点点头,掏了钱递给掌柜,“那就劳烦你将这桌菜送给他们。”然后朝燕宁说:“我们走吧。”

  燕宁点点头,匆匆跟在他身后,然后低声说道,“你心肠真好。狐非欢以前从不会施舍这些乞丐,他说这些人四肢健全却懒惰成性,只知道伸手讨食,他以前比他们更惨的时候,也没吃过一口嗟来之食。”

  “他们不太一样。”秦鸿风解释,“那女人自己衣不蔽体,却将孩子收拾得很整齐,表明她对孩子很好。她身上的衣裳虽然脏,但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表明她知廉耻。她拿白水来泡饼,是为了增强饱腹感,饿成了这样,吃相却还很斯文,表示她曾有很好的的家教。她手上脚上都是劳作的伤痕和茧子,表明她一直很勤勉,如今这样是落了难。这样的人是可以帮一帮的。”

  燕宁愣一愣,“你竟然能看出那么多吗?”

  秦鸿风说,“其实,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衷,你不知道他人的苦难,不能一概以常理揣度。”

  说着,秦鸿风又挑了挑眉笑道,“不过狐非欢这么说也不确切,他的确不吃嗟来之食,他都是光明正大偷来的。”

  他们抬脚跨出酒楼,秦鸿风比他走快两步,燕宁刚想追上,却觉后襟被扯住了。他本以为是被什么勾住了衣服,转过身,却看到一双死瞪着他的眼,白多黑少,像死鱼一样向上翻着,挨他极近,几乎紧贴着。

  他被吓得往后连连退了两步,磕到了门槛,险些摔在地上,还好秦鸿风扶了他一把。

  再仔细一看,那双死鱼眼的主人就是刚刚那位疯女人,而她鸡爪般嶙峋狰狞的手正死死抓着自己的后襟,燕宁试着扯了扯,竟扯不动。

  燕宁抬起头,恐惧得忘了挣扎,女人翻起的眼珠中正倒映着一个影子,她嘴动了下,似乎想要说话,却没有吐出声音。

  秦鸿风抢先上前一步,隔在了燕宁和那女人中间。

  他没怎么动作,那女人的手已经快速松了,还有些畏缩地往后退了些。

  秦鸿风转过身把燕宁揽在怀里,安抚他问他有没有事,燕宁呼吸不定,紧抓着秦鸿风的手腕,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都是冷汗。

  离开酒楼,在街上走了一段,燕宁却总觉得后背发凉,转回头,看见那小孩子正抓着一块桂花糖糕,站在酒楼门口,笑嘻嘻地冲他挥手,牙上还粘着片黄色的桂花。而那女人就直着身子静静地站在小孩身边,用已瞎的双眼目送着他们离去。

  整副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燕宁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又想起女人刚刚嘴唇的动作,试着拼了拼口型,才发现那女人说的是:快逃。

  他们去了谢家旧址,见门头凋敝,杂草横生。料想从前也是个顶气派的建筑,青砖黛瓦,影壁高大,门前还镇有石狮,只是而今连黑漆大门都剥落了油漆,布满虫蛀,白蚁沿着墙角爬来爬去,一片湿滑的苔藓蜿蜒行进。

  秦鸿风背手在身后,轻声说,“谢绮湘,泉州人士,寒素出身,颇有才名,经你一手提拔,成为隆元年间钦点的状元,后官至御史大夫。为人刚正不阿,言辞尖锐,勇于进谏。他对你一直很忠诚,你从前也最信任此人,是你在朝堂内抗衡亲王势力的一股重要力量。”

  燕宁听他说话,原先还没什么,但随着他的声音入耳,头突然一阵剧痛,他痛苦难当地倒退两步,弯折起身体,用手捂着头,脑海内间或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抹去了面貌的身影和凌乱纷杂的人言,眼前一片混乱的光影,日光折射过菱形的窗格,有人一头撞死在殿柱上,血染阶前。燕宁一声长啸,痛苦不堪,身体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双手撑在地上,手指扣入泥地,浑身汗津津的。

  正此时,那谢府的门突然开了一道小缝,出来的人穿着土布衣服,模样很轻,不过二十上下,身形孱弱,手握成拳抵住嘴轻微地咳嗽着,眉宇间有股病态的青白。他跨过门槛出来,回身合了门。经过燕宁二人身边时,微垂着头,目不旁视,匆匆要穿过巷子口,上大街去。

  燕宁愣愣看着,不由地唤道,“琦湘?”

  青年身形一怔,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有些困惑地辨认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他们跟前,朝他们弯了弯腰,轻声细语地说,“在下谢颐越,字宣远。你们可是家父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