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苏家兄妹一模一样的眼。
褐色、温暖、染着笑意，但不得不说同时被这一双半的眼盯着心里还是有点压力的，尤其是那完好的一双眼里还有着对他和苏沐秋长久以来的隐瞒所累积的不满尚未发泄，此刻全随着女神完美的微笑喷发在他身上。
苏沐橙抬起头，发丝在空中转了半个圆，露出其后苏沐秋满脸松了口气的表情。
「等等再回来跟你说话，哥哥，现在把叶修借我一下。」
名字响彻半个宇宙的明星伸出她价值千万的玉指拽住了叶修的手，不容分说的把这个刚睡醒的大叔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不介意吧，哥哥？」女神利落地勾下额上的墨镜，慑人心魄的眼自墨镜上方对苏沐秋笑了笑。
哥哥大人只觉得胸口碰地被重击了一下，几十颗爱心手牵手在眼前打转，背景是整片凡尔赛宫的粉色玫瑰花瓣。
好哇，怎么不好？带走吧，小橙要什么都带走。
苏沐秋跟着笑起来，一下子就把刚说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恋人卖了。
「我去沐秋你……！」叶修瞠目结舌。心里是那个恨啊，可也不能真的怎么样，夹在爱人和妹妹大人之间或许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命运。
要习惯。
然而走到了苏沐秋听不见两人谈话的地方后，叶修紧锁的眉却是越皱越深。
「怎么会让妳来传话？」青年特别看了眼透明玻璃后一个劲冲着他微笑的人，不赞同之意越发明显。「妳跟沐秋说过了吗？」
「没有。」苏沐橙双手抱胸，一头长发在刚刚因为热的缘故被她盘上脑后，压在外表普通的鸭舌帽下，露出一截雪白后颈。「医生让我来找你，不是找哥哥。」
「他怎么会让妳来？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怎么了？」苏沐橙迅速打断了他：「哥哥的事情不只是你和哥哥的事而已，我难道不被算在亲属里？何况，」一抹调侃之意突然从女孩嘴里浮了出来：「所有在这间医院工作的人除了例行检查都不愿意踏入署名『苏沐秋』的病房了，我不来的话谁来呢？」
「嗯？为什么？」叶修困惑了下，紧接着突然意识到刚醒来时似有似无的Alpha领域气场，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但如果搭上现在苏沐橙的话中话，那一瞬间的错觉似乎就显得很可疑。
「是沐秋吗？」
「当然是哥哥。」苏沐橙敛起墨镜后清秀的眉眼，慢慢放低了声音：「你睡着后哥哥一直是那个模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像是生怕你被抢走一样。」
浓郁到几乎凝为实体的蜂蜜味，一个Alpha赤裸裸的敌意，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信息素在这之下无意识构筑成屏障，只为了守护他的Omega一个好眠。
「大概我是现在唯一一个敢来打扰你们两人世界的人吧，叶修。从以前我就觉得蜂蜜柠檬是种好饮料，小时候你们买给我的蜂蜜柠檬蛋糕也很好吃，但是味道太浓的话，还是会让人感到腻的。」尤其是在你们不吃抑制剂到处跑的时候。
苏沐橙眨了眨眼，没有把后半段的话讲出来，但叶修又何尝不懂。
那段日子简直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现在想起来，恍若隔世。
「你们这些人啊……」
「这是他们的关心你就接受吧叶修。」苏沐橙调皮的笑着，却又借着叶修的遮挡在苏沐秋看不见的角度露出担忧的脸。「他会被治好的，是吧？哥哥他。」
「当然。」叶修保证。「完好无缺。」
「太好了。」苏沐橙抬起了头，回到苏沐秋视线可及的脸上再看不出半分方才的惶惶不安，两人的妹妹笑了笑，在这时刻，她比任何人都坚强。「还有你。」她说：「你们都得完好无缺的回来，我会等你们。」
「然后赚钱养你们！」明星女神按了下墨镜，飒爽转身！
十多分钟后，好容易从震惊里回过神的叶修按照苏沐橙的转告，趁苏沐秋给药睡着的时间里来到了诊疗室。
「苏先生的眼睛可以治。」坐在里头的人一见来者，便开门见山的说。「如同上次给你看过的培养皿，眼球部分的复制没有任何问题，视神经的修复也正在进行中，我们会尽力想办法复原他的眼睛，但是术后可能会因为病人身体的跟心理因素而有程度不一的视力衰退，并不保证能恢复如初。」
「所以你们才找我过来。」叶修挑了在场唯一一张空椅坐下。「我们也不需要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吧，有什么条件。」
「叶神。」王杰希推出一个玻璃瓶，半透明的凝胶状液体里是一颗属于人类的眼球。这是那日从崔直寄来的包裹中得到，最原本属于苏沐秋的眼睛，血迹已经被去掉，它就静静的漂浮在柔软的保存液里。
叶修的视线从瓶身转移到微草的医师身上。
「并非所有事情都能靠努力达成，叶前辈，我们会尽所有努力去帮助病人，但不代表我们能救回每一个人。医生并不是天使，希望所有家属牢记这一点。」王杰希平静、不容置疑地说着现在医学的极限。
叶修花了很大力气才在一瞬间内平复自己：「我知道了。」
「希望如此。」王杰希微微凝视了一会儿坐在角落的随行医者，那人身旁的医生很自觉地站起身，代替对方拿起面前的本子：「那我们来谈谈苏前辈短期内的治疗程序，苏沐秋先生目前最大的两个手术，其中一个就是刚刚提到的视神经重置，由于苏先生当初直接被挖出眼球，眼部神经撕扯造成的伤害过大甚至遍及周围神经，虽然很幸运地没有直接伤害到脑部并有立刻处理并未造成大失血，但那毕竟就只是崔姓犯人为了不致苏先生于死地的应急，对事后复原并没有任何帮助。」
「再接下来，因为异物的侵入……」袁柏清说不出本子里虫蚁囓咬四个字，那对他而言、对叶修而言，都有点超出负荷了。「……造成的伤害也不容乐观，希望叶先生与苏先生好好沟通，做好最糟的心理准备。」
叶修慢慢的瞇起眼，身体前倾：「最糟的情况是什么？」
「是……」
一只手伸出来制止了小医生接下来的回答，刚刚一直把玩着手中刀片的白袍男子站起身，声音决然：「手术本身就有一定的风险，我们已经在尽力降低风险的可能性了，但如果事情发生了，希望你与苏沐秋能够有心理准备。」
医生，毕竟不是天使。
无法把握生杀大权。
无法救下每一个人。
无法，每一次都创造奇迹。
叶修捏着从头到尾没点燃过的烟，隔着厚实到能阻隔一切的房门望向苏沐秋所在的方向，他的视线彷佛能够穿透这扇实心的门看到他所想看的人。叶修轻吐了一口气。
「我去跟他说。」
「喔，这样啊。」
苏沐秋望向窗外，外头淅淋淋地下着小雨，那些丝线连接天和地，可以轻易模糊掉许多东西。比如情感、比如阴霾，有些地方从未放晴过，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忽略了。
他轻轻开口，语气里什么也不在乎：「那就不治了呗。」
「苏沐秋！」叶修的声音有了怒气。
全部的人都在想方设法的医好苏沐秋，对方却觉得自己怎么样也无所谓。
眼睛好不了了，没关系；无法下床走路了，没关系；或许就要这么躺着一辈子了，没关系。这一点都不像叶修所认识的那个苏沐秋。
这是在那几日地狱一般的凌虐后才变成这样的，因此叶修气那个导致苏沐秋变成这样的崔直。
──却不知道苏沐秋会有这样反应根本不只因为那些日子的虐待。
那是累积了十年的，苏沐秋内心最大的，至今无能解决的黑暗。
如影随形。
「如果我治不好的话，你会走吗？」苏沐秋问。这是个选择题，也是个威胁，但他甚至没在说这话的时候看一眼叶修。
残忍到接近残酷。
「如果不像医生说的那么好呢，叶修？」苏沐秋瞇起了眼睛，他这样做的时候会显得攻击力十足，属于Alpha的气势一瞬间就压过了叶修，他是故意的。「就凭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数字，完全无后遗症的成功机率甚至不到三成？你希望我赌它吗？说白了，要是我没办法恢复，你是不是会走。」
像十二年前无法和你一起去蓝雨时一样、像几个月前把我留在旧嘉世一样。
在知道我没有任何康复的希望时，……你是不是也会走？
「这就是你想的东西，嗯？苏沐秋？」太了解苏沐秋的人一下就听明白对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你怕了吗？」
苏沐秋的瞳孔猛地缩紧。
他怕了吗……？他当然怕了。
梦魇太深了就会浸染到真实，理智上再怎么清楚一切都是假的，当闭上了眼，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就会彻底吞没他。
棉被下的双手揪紧了床单。
那些叶修不在的时候、被药物操控的时候，毒药一滴一滴淬黑了他的内心，扩大本就存在的些微不安，直到被救出时已经摇摇欲坠，但当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专注在叶修身上，无人注意到他的不对。
直到崔直出现。
最后一根稻草被放上，只一瞬间，完好的表像便全然崩溃。
「我承认，我那时候丢下你是因为我真的累了。」叶修忽地开口：「我已经疲倦于我那么用力的想要抓住你，但是你却依旧毫不在乎的选择将我丢下这件事情，你以为那样对我比较好你就那么做了是吧？但是我有要过你那样做嘛！」叶修恶狠狠地说着，这是他第一次坦白他当初离开的理由。
爱要有多深，离开才能有多痛，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九死一生后却选择把苏沐秋放在那边，但苏沐秋不会不知道。
所以这就是问题了。
「你以为我那样做是想要告诉你我们之间不可能了？苏沐秋！」叶修口气更加的严肃，「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动动你被Dross害惨的脑发现，我是要你明白不要再擅自做那些你以为对我好的事情了。」
「我是你的Omega，你的weapon，你的叶修！我有那个能力照顾好我自己，你不用总是用自我牺牲来爱我。」
那样我会很痛苦，我会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这份爱害死你。
如果让你因我而死，我宁愿先分手。
「沐秋，想任何事之前先相信我这一点。」
叶修的语气很柔、很柔，像吹开云层的微风。
「我是爱你的。」
也不知道触到了哪一根筋，苏沐秋突然止不住泪水了。
液体像开了阀的水龙头一样不断地往下掉，很快打湿了绷带，流得满脸都是。
「我……」苏沐秋想，也许他这一辈子的眼泪都献给叶修了。「我怕你死。」
「我知道。」叶修说。
「我怕你气昏头了跑来救我，结果却被抓住，死在我面前。」每一回被折磨到神智恍惚时都这么想，想要叶修来救他，却又不希望他来。
而苏沐秋没说出口的是，他也怕被丢下，他也怕叶修根本不会来找他。
有些事情习惯去怀疑后，就没办法真心相信了。
就连现在他也很怕叶修要他相信的那句爱你是谎言，对啊，是谎言的话要怎么办？他无能为力。
陈夜辉说，他是颗棋子、崔立说，他让人讨厌、崔直说，他是个垃圾。苏沐秋明确地知道那些是用来刺激他精神的谎话，却无能为力。
那团黑暗已经存在得太久太久了。
但叶修存在于他心里的时间比那些阴暗痛苦的东西更长、也更久。
「我陪你，一起走。」
他的叶修这么说。
用他看过最认真的表情，甚至比告白更认真上千万倍的表情，以能在他心脏上落下刻痕的力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嘿，苏沐秋，我陪你一起走。
……不对，他们是不是没有告过白？
看着苏沐秋脸上的表情，叶修知道对方的心思已经飘到其他地方去了。一如既往的思考不在同一条线路上。
不过也暂时度过了这一次缠绕对方的不安。
他晓得这种不安，甚至可以说太熟悉，当时他在轮回时几乎每夜都经历着这种不安，每一夜都在梦里惊醒，每一个白日都因为苏沐秋而恍神。当时苏沐秋尚在沉睡，他只能每隔几天就打上一通长途视讯电话看看苏沐秋，真的受不了再飞过好几个星系，从轮回来到蓝雨待上一个时辰，然后让医生赶着回去。
他不想让苏沐秋也经历这种痛苦，才会一直坚持睡在苏沐秋睁眼就能看见他的地方，只是没想过苏沐秋的情况俨然比他当时糟上几倍，黑暗每一分、每一刻都在吞食他的意志力。
幸而是创伤总会好的，就像他坚持了过来，苏沐秋也可以撑下去，只是这种事急不来，它需要时间慢慢去愈合。
一切只能慢慢来。
「张嘴。」
「你不觉得气氛转变的太快了吗？」苏沐秋突然间吐槽。
上一秒他们还在吵架，他还在崩溃大哭，这一秒叶修却捧着奶粥一匙一匙喂他吃饭。
「呵呵。」
「意义不明的笑声出现了！」
「吃你的饭。」
苏沐秋在心底喷了叶修几百句，但看叶修捧着白碗以瓷勺舀起粥细细的吹凉，似乎不是单纯想要唬弄他时心却软得一蹋胡涂。
这些事情本来应该要是他做的，是他应该宠着叶修，让他在面对外头任何伤害时回头都有一个足够坚固、温暖的避风港才对，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想什么？」叶修冷不防地说。
「想你。」苏沐秋脱口而出。「……叶修，我只是想再告诉你一次，我爱你。」
那些取舍与牺牲皆是因为他爱着叶修，只爱着叶修，但他没想过要让叶修为难。
是他爱的方式错了。也许，叶修从不冀望有个强度百分百的避风港，也许，叶修只是希望能有个人陪伴一生，那个人永远懂他，他们会相爱、相知、相惜。
他们有青涩的青春、灼热到烫伤的恋情、逐渐交织的生命、和永恒的未来。
还有……
「沐秋。」
「嗯？」
「在你吃下一口饭前。」叶修扯了扯领口：「我要吻你。」
只给予彼此的任性。
「咳嗯！！很抱歉打扰两位但我们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个半小时了，我们可以继续谈手术的事了吗？我们还有两台刀和九个病人要照顾。」门口，袁柏清黑着脸问。
所以说他们真的很不想很不想，接近这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