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84章 告辞!

  陆元朗听到许初吐息急促便醒了过来,他猜许初怕是在做噩梦,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许初就胡乱地重复着“别走”。

  他不知道许初挽留的是谁,但他希望那个人是他。

  陆元朗说了个小谎。

  许初听了面露困惑,但并没有否认。也许许初的梦里真的有他,陆元朗想。

  “水凉了,我去温些茶给你。”

  “不用。”

  陆元朗还是出去了。许初从北窗望见厨房里的火光,那是这秋夜里唯一的一抹光。他睡意全无,披了外衣就坐在榻上,等着陆元朗熄火而后端水进来。

  “小心烫。遂之梦到什么了?”

  许初缓缓啜着茶,想起离了蔡家堡的那一夜他将噩梦说与陆元朗听的事情。

  “没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陆元朗也是披着外衣,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在了他的榻边。许初当然察觉得到陆元朗那些“不经意”的靠近,白天他也就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但此时此刻许初并不想让陆元朗走。

  能让他摆脱梦境的只有现实,许初无比渴望此刻能有一个人陪他说说话,不要剩下他与四下无声的秋夜为伴。

  “遂之睡得不好?去豫州一路上我听你睡得都不深。”

  “偶尔做些噩梦罢了。”

  “要不要吃安神丹?”

  “我还没那么严重。师父他是多年的失眠了,不用药便无法入睡。他老人家告诫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不然以后再离不了了。”

  “多思则少眠,逸翁必也是个思虑周全的人,才会教出你这么妥帖细致的徒弟。我只怕你想得太多,积留在心中,反而伤了自己。”

  许初轻笑。“陆庄主这是在教我养生之道?”

  “我哪敢班门弄斧呐,不过是一点肺腑之言罢了。”

  “若说沉思积滞,我看陆庄主倒该反躬自省,我这心里可不如陆庄主能藏事。”

  陆元朗无言苦笑。可不是吗,但凡他心思稍微浅一点点,也不至于让许初半分情意也没感受到。

  见陆元朗不说话,许初心中反倒不舍,他还不想结束这段对话去重新面对黑夜。

  “你这身子我常常觉得惊奇。若是旁人,像这样的内伤或是外伤有一处也未见得能保命,你这一身的伤,也没着意养生,竟然有惊无险直到了现在。”

  “我的伤有很多并不是敌人造成的。”

  “怎么?”

  陆元朗将两衽分开些。“像这样陈旧的伤是我爹打的。”

  “为什么?”

  “也不过是盼我成器而已。”陆元朗将中衣拉好,又扯了扯肩头的外衣,“你或许知道,枕霞山庄的庄主之位乃是能者居之,我爹他担心自己身后无人能够继承他的遗志,因此务要将我培养成才。”

  望子成龙是人之常情,但哪有对亲生儿子下这种狠手的?陆元朗的伤痕许初见过,那不是随便抽打几下能形成的。在许初看来,在陆图南心中这份遗志一定比陆元朗重要。

  “老庄主究竟有什么志向?”

  陆元朗神情黯然,双眼在黑夜中闪烁不定,好像正在犹豫。就在许初以为自己问多了的时候,陆元朗斟酌着开口说到:

  “我爹他向往中原武林的侠义之气,不愿永沦于匪寇之流,因此对手下多加限制。你知道,这些以武称雄的人岂是安分守己的?想要驾驭他们并不容易,所以我爹才对我期望如此之高。”

  “那你怎么想呢?”

  “我怎么想?我当然是与他老人家同心了,不然在他走后想做什么不行。这条路并不好走,遂之,你知道为何王扬海那样凶狠残暴,他的手下却依旧忠心追随他吗?”

  “为什么?”

  “王家的手下在燕云一带作威作福、烧杀淫掠,快活无比,王扬海从来不加拘束,反而用自己的名头为他们摇旗呐喊,因此北地一带的人多去投奔他,”陆元朗苦笑到,“就是枕霞山庄的手下,也有人叛反去投奔王扬海呢。”

  许初听了这番才明白陆元朗肩头负担之重,也才知道他为何总是那般渊思寂虑,陆元朗关涉的事情比他原先想的还要棘手。

  他不明白的是,陆元朗为何突然将这些事告知他?

  “那陆庄主以后更加要保重身体了。”

  “遂之现在能告诉我刚刚梦到什么了吗?”

  敢情是在跟他交换秘密。许初不肯这样就范,仍是说到“忘了”。

  陆元朗倒是不恼。

  “睡觉吧。”说着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大腿,“做个好梦。”

  早上许初就多睡了一会儿,起来正见陆元朗洒扫房间。

  “遂之,我在桌子后面捡到一块药饼,你知道原来是放在哪的吗?”

  余逸人的东西怎么摆放许初也不清楚,他接过来看了就准备放到药房去。陆元朗还在小心地安置那些被他拿起来擦拭过的东西,许初无所谓地说到:

  “你随意摆放就是。”

  “我想这是逸翁的房间,我住在这里已经十分打扰,再弄乱了主人的东西可不好了。”

  许初并不在乎,就由他去弄,吃过早饭便给陆元朗换药。

  陆元朗还记得上次许初说他胸前的伤口很快就能恢复,让他下次自己换。因此陆元朗一直在等着许初开口将工具递给他,但许初好像忘了,竟然做完了全套。

  许初收拾药品、工具,陆元朗将衣服穿好,许初叫他到药房去。

  “这是那浸洗伤口的药液方子,这瓶是敷治刀伤的药粉,方子我也留给你。这几次你也见了清理伤口的方法,以后就自己做吧。口服的药明天我会配出来。”

  许初已经在为送他走做准备了!

  陆元朗心中万分焦躁,他一想起当时失去许初的心情便觉得一把火烧到了头顶,恨不得立刻抱住许初扛上马背带回山庄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陆元朗感到一股失控的危险在靠近自己。他一向冷静自制,很少失控,上次为了许初不顾酉郎的谋划灭了邬氏满门是一次,他不想再来了。许初是什么人?他若做了出格的事来,那就真的半分机会也没有了。

  眼看十天将近,陆元朗的心情日渐焦灼,偏偏这天还下起雨来,阴恻恻的,令人倍感寂寥。

  许初一天都在读写,到了午后也觉得无聊,抬眼一看,陆元朗正坐在对面看着黑白两色出神。

  陆元朗将棋枰又摆上了那副残局,看样子盯着看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这几日他无事就研究这个,好像在跟谁较劲一样。许初看了不免觉得好笑,他可没说过等陆元朗破解了这一局就跟他对弈啊。

  一阵秋风吹过,雨下得更大了,树上仅存的黄叶落了满地,许初想,明天必是清朗朗的。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因为天色向晚,刚刚雨小时陆元朗已经去将门闩了起来,此刻来人扑扑地拍打着门,急切不已。

  “许先生!许先生!”

  那人边拍边叫,许初立刻站了起来。

  “是方六媳妇。”

  “我去开门。”

  陆元朗拦住许初,拿起伞来出去,那伞在秋风秋雨中已然成了摆设,这么几步路雨就扑了他一身。

  方六媳妇是空手跑过来的,陆元朗给她打伞,将她带到屋里。听了她说的情况,许初判断方六也染了时疫,连忙包了药同她去。

  陆元朗紧跟着。

  那路虽不远,三人走到了方六家也足够狼狈了。许初给方六看了脉,果然是跟林伍一样的病症。

  “确是时疫。”

  许初就掏出早准备好的药来让方六媳妇煎了,急雨不长,很快就和细了。

  方六媳妇苦留他们吃饭,二人推辞了便走。雨虽小了,然而山坡上的水流下来都汇在峪中,原本的山路几乎成了水路,两人就这样蹚回了家里,周身都是冰冷的。

  陆元朗一路给他打伞,许初的头肩没有淋湿,觉得倒还不易着凉些,他换下衣服忙去煮了姜茶,回来给陆元朗倒上。

  “你偏跟着去做什么,弄得感了风寒我也不会留你的。”

  “我哪敢再自己找病啊,”陆元朗苦笑一声,“我是真怕你出事。那日我看过山中地形,若有大雨,泥沙俱下,是很危险的。遂之——”

  陆元朗稍微运了些功将周身暖起来,他试探着去握许初的手,果不其然是冰凉的。

  许初将手抽走了,在陆元朗看不见的地方两手交握,将热度匀了些过去。

  “这是你之前说的姜茶吗?”陆元朗问。

  “什么?”

  “那次你说你和逸翁冬天雪时会在屋里煨一壶姜茶,是不是这个味道呢。”

  许初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更加奇怪陆元朗怎么还记得。

  “不错。”

  夜幕四垂,雨停了却更冷。二人一人抱了一碗姜茶在桌前对坐,其实这会儿去被窝里缩着会更暖和,但许初竟莫名地不愿动。

  天凉得很快,马上城里就要开始卖炭了。冬天来了,出门不便,要不就——等春天再走吧?

  “我假死骗你,你真的不生气?”

  陆元朗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怎么?我若生气难道你要哄我?”

  “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陆元朗听了反倒高兴,许初想要了解他!

  “令弟元耀……是不是你杀的?”

  陆元朗的脸色像日食一样暗了下去,他肃然问到:“为什么问这个?”

  “你先告诉我。”

  陆元朗沉默良久。这是他最深最深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就连他爹都以为小子是被仇人所杀。

  他合眸掩住眼底的痛苦,不知该如何将这段心事示人。即使是对许初,也要他鼓足十分的勇气了。

  许初这突然一铲子下去就挖中了他最深的心事,将此事说出,他对许初就再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他不禁想,许初知道自己在探究什么吗?

  “这件事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所以他本也可以否认的,“……不错,元耀——是我杀的。”

  陆元朗睁开眼看过去,双眸中像被风吹过的秋水一般摇晃。许初愣住了,他也意识到自己挖到了太深的地方。

  当时那白面人说出此事,许初也是半信不信,但他想自己和陆元朗即将再无关系,是与否又同他何干呢。可今晚不知怎么,他竟想要刨根究底起来。

  也许此事对他而言终究还是重要的。

  “我爹待元耀不像待我,元耀他向往江湖却没多少本事。开始时我爹让我带着他,有一次他不肯受我管束,自带了人马走开了。等我追到他时他竟结交了匪类,为一种邪功搞得走火入魔,见人便杀,已将人家一座庄子几乎都灭门了。他入魔之后功力超绝,连我也应付不了,只见得他到处行凶,差点连我也给刺死了。”

  陆元朗说这些话时不敢去看许初,但许初知道他并非是心虚。

  “所以你杀了他?”

  “我杀了所有人。我将那庄子彻底灭门,杀了那群歹人,又杀光了元耀的手下,只怕走漏消息。我将元耀和那庄子的死推到匪寇身上,爹娘他们至死不知……”

  许初默然。这样的手段让他心惊,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

  “遂之——”陆元朗声音颤抖,胸膛在烛火下起伏,“你知道吗?就在我将剑刺入元耀胸膛时,他好像恢复了神智,一声声地说‘哥,你救救我’……”

  陆元朗低下头去,肩膀绷得死紧。许初知道他在落泪,心中也跟着难受,不禁想是否自己的刨根究底太过残忍了。

  许初伸出手,想碰碰陆元朗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下,收了回来。

  陆元朗双手交握撑着额头,很久才平复心绪。

  “遂之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到的了?”陆元朗的语气是尽量维持的平和,仿佛刚刚没有被他伤到一样。

  许初将假死那夜的事情说了,又讲起几次同白面男子的会面。

  陆元朗听了惊讶异常。

  “不可能!元耀的随从我是清点过的,回到山庄又对了人数,不会有落下的。”陆元朗闪着泪光的双眼射出了警惕的亮光,“遂之,那人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他不肯说出名字。”

  “长得什么样子?”

  “苍白的面皮,细而长的眼睛,嘴唇很薄……”

  陆元朗猝然变色,随后又想到了什么。

  “遂之!那两张方子是不是他抄来给你的?!”

  “是啊。”

  “你怎么不早说!”

  陆元朗霍然起身,吓了许初一跳。

  “我、我以为你仇家那么多,不会在乎这么一个,他不会威胁你——”

  “我是随时准备着有人杀我!遂之,他知道了代桃!他会威胁你!”

  许初当然明白。“我的假死既瞒着你也瞒着他,既然已经金蝉脱壳——”

  “他也以为你死了?”

  “是啊。”

  陆元朗冷静了一些:“那就好,还不是全无时间。”

  他说着就回到东屋去,很快拿了包袱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走。”

  陆元朗迅速地缠上绑腿和束腕:

  “那个人是王扬海,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