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朗晚上在花园里招待宋星弁,远远就看到宋二公子翩翩而来,到了半路就撇开随从。陆元朗便也让身边人退下,招呼宋星弁入座。
两人一番寒暄,陆元朗便问他要不要叫许初来同饮。
宋星弁凑上来低声道:“且等等。我问你,”他往周围溜了一眼,“你抱过他吗?”
陆元朗语塞。“你小子就不想别的事了是吗?”
“没有就好,”宋星弁笑着退开,扇子一摇,“那正好,你帮帮我吧。”
他本想慢慢打圈试探,没想到宋公子迫不及待。见宋星弁果然是有这个打算,陆元朗心中不快,可面上仍是清清淡淡,语调随意地问到:“怎么看上他了?宋二公子不是一向喜欢冰雪美人吗,今日竟换了口味?”
“没有啊,”宋星弁疑惑道,“难道他这样貌还不够?哦——你是说他不够冷?”
“正是,遂之这样温柔敦厚的人,跟你一贯的喜好不相符吧。”
“他待人,不错,是老实厚道,周到有礼,但其实比谁都冷。——我不是说他不好啊。这也是他们医家的通病,你看那些大夫,再怎么医术精湛也好、殷勤致意也好,有哪个是真把别人放在心上的?不过是一门生意,跟那卖布料的、卖茶酒的没什么分别。”
这后半段话陆元朗赞同,他也早就看懂了。只是许初不同,许初给他诊脉时、看到他吐血时的关切和慌乱,怎么会是假的呢?
许初对他这个伤如此尽心,他向来不把医家的话当回事,这次都觉得若不配合于心有愧。
宋星弁继续笑道:“你看人一向很准,怎么,这次没察觉?”
“不错,我看人一向很准,应是你错了。”
“怎么会呢?”宋星弁不服,“难道冷漠的人都是成日里拉着张脸,不与人说话么?我看像遂之这样殷殷切切的,骨子里比谁都冷。”他悠然品了口茶,挑眉道:“我可真是太感兴趣了。”
陆元朗忽而想起傅效告诉他瑞达的母亲去世的时候,许初也在旁边。那时许初正在桌案前写方子,闻言竟毫无反应,甚至拿起茶碗抿了两口。
这怎么能让宋星弁知道呢?这宋二公子一向最爱冰雪美人。
陆元朗正欲辩驳,宋星弁忽而奇道:“你看人这么准,怎么会走了眼呢?难不成——”他无奈一笑,“你已经得到他的心了?唉,看来你是永远不会体会到他身上的冷气了。”
陆元朗头疼。这宋星弁偏在这种事情上最机敏。
“你打算要他么?”
陆元朗微微摇头。
“那好,正好我来帮你的忙!不过,还得你先帮我的忙。”
“怎么讲?”
“我打算请遂之去家中小住几日。一来,需你放人;二来,还想问问你遂之喜欢些什么,我好早做准备。”
陆元朗心想,许初又不是自己的人,哪用得着他放?至于喜欢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宋星弁要问他,难道这个问题他应该知道吗?
心中的想法并未表现出来,陆元朗宕开一笔,问到:“你请他去做什么?”
“创造机会,培养感情啊。哦,当然明面上说的是请他去给家父寿辰作幅画。”
“作画?”
“是啊,你不知道吗?遂之画得一笔好画,我想请他作一幅九华仙人图,要大些的,挂在厅堂正中,得费不少功夫呢。”
陆元朗心头霎时浮现了几个问题。
一,作画是诊脉看病时会用到的技能吗;
二,如果不是,宋星弁是怎么知道许初会作画的;
三,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宋星弁饶有兴致地继续说:“这样一来,也可以时时找遂之对弈,就是下到夜里也无妨了。上次他赢了我一盘,我还没讨回来呢。”
“一盘?”
“是啊。”
“你们一共下过几盘?”
“总也有十盘八盘了吧,怎么?干嘛问这个。”
“可是互有胜负吗?”
“对啊。”
宋星弁一脸不解,陆元朗可想明白了。那宋二公子的棋艺他向来熟悉,说不上差吧,也绝没有好到哪里。以许初的水平完全可以杀他个片甲不留,为什么会达成互有胜负的局面?
许初跟他对弈,二人也是互有胜负,每每吊着他让他意犹未尽,这说明什么?
陆元朗得出了三个结论。
一,许初棋道之精,深不可测;
二,许初之前在故意钓他;
三,许初现在对宋星弁也花了这份心思。
他的思虑一瞬转过百遭,宋星弁还在疑惑,陆元朗淡然说到:“你接着说吧。”
“我说到哪了?哦对了,我想请遂之为我按摩,你说他肯么?”
陆元朗周身一紧。
“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陆元朗缓缓松开拳头,敛容道:“星弁啊,你对遂之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为好。”
宋星弁先是疑惑,随即挑眉一笑:“你看上了他?”
陆元朗正色:“别胡说。”
“你没看上为什么管我?”
“遂之不是随便的人。”
“你就知道我这次不是认真的?”
“你什么时候认真过。”
宋星弁乜目:“这样温润俊秀、儒雅谦和的人谁会不动心?”
“你……当真?”
“当然不是,”宋星弁哈哈一笑,“我什么时候认真过。我又不会拿什么‘一生一世’的鬼话来骗人,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可以?”
“说得好听。你可知道,多情正与无情相等。我不管你那些信条,但是遂之的主意,你不能打。”
宋星弁又好气又好笑,质问到:“你又不要他,管我呢?我把他追过来是给你解围呀。元朗——”他靠近了悄声说:
“你对顾酉郎的意思,我多少看出一些,前些日子的传言,也有所耳闻。你呀……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不轻易透露,你的决定别人也很难改变,可做兄弟的还是要劝你一句:你不要这么死心眼!凡事想开了也就好了,你看我过得多么潇洒快活!你要是看得上遂之,为了星钗的情分,我也绝不会跟你抢。”
陆元朗不置可否,淡淡回到:“我知道了。”
陆元朗最终没有叫许初来一起喝酒。他护许初太过,让宋星弁闲话,若不护着,又担心许初以为他有意往过推。
宋星弁在这种事上心思最灵,许初又是个思虑多的,这么个微妙的关系,三人还是少碰在一起为好。
第二天许初来诊脉时,给他带了个匣子,说是送给他。
陆元朗笑道:“遂之怎么要送我东西?”说着便打开看。
“天气转热,上次毁了元朗心爱的扇子,这回总要赔了。”
陆元朗一愣,想不到许初仍在介怀此事,转而又想必是许初亲自画的扇面,不觉展颜一笑。
扇骨还紧紧的,要一扇扇打开。陆元朗心怀期待,到了落款处才看到并非许初的手笔,而是城中一家还算小有名气的铺子所售。
那画上是一幅青绿山水,跟顾瞻送他那把一样。陆元朗心思一转,抬头看着许初道:“多谢了。”
晚上陆元朗横竖睡不着,到了后半夜听到许初房间方向传来开关门的声音,好久也未听到人回来。
陆元朗披衣而起,睡在外间的郑昭月也醒了。
“您去哪?”
陆元朗不答,出了门问守夜的小厮许初是不是出去了。
“是的,想来是去后面了。”小厮指了个方向。
月光皎洁,却只有一弯。
陆元朗知道许初送他扇子的意思。形似的东西,就连作为一种寄托,都太浅薄了些。
许初在马厩旁,看马儿安安静静地吃夜草。
那马儿发出亲昵的鼻哼。
“遂之是睡不着,还是早醒了?”
“……醒了,”许初回头见他来,露出诧异神色,“元朗怎么也出来了?”
“睡不着,”陆元朗上前抚摸马背,眉目温柔,“这是跟我多年的好马了。从豫州回来的路上,我数次昏厥,若不是他认得路,步子又快又稳,怕也捱不到遇见遂之那刻了。”
许初听了,也不禁对这马儿心生敬意。他见这匹马比别的更雄壮、又更踏实些,才站在这里独独看他,想不到果真是匹好马。
“马兄啊,你多吃点,没几日你又要陪我去豫州了。”
那马儿像听懂了一样,把头低到了马槽里。
“我听星弁说,遂之想到豫州去看看武林大会?”
“正是。”
“那你我便同行,如何?我打算带上石力,省得旅途寂寞。”
“那自然好。我还怕路上危险,有陆庄主同行,可是没什么担心的了。”
陆元朗想,许初这可真是好人做到底,连一点情也不要他的。
“你可知,这一去山迢水递,恐怕不轻松啊。”
许初笑道:“莫说山迢水递,就是山穷水恶,我也在所不辞。”
陆元朗默然,抬头看那一弯月牙也是默照人间。
“出门要拣一匹好马,明天我让人——我带你选一匹。”
许初谢过,转而道:“我有一件事还要求元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