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沽酒【完结】>第23章 实情

  罢了,这事松苓早晚会知晓,先前不说,是他实在寻不到时机,可如今与其让松苓自己查到,还不如淙舟来同他讲明。

  淙舟轻声叹息,抬手抚过松苓鬓发,他道:“此阵名为锁魂阵,波及范围可大可小,墨脱疫情如此,应是因着此阵。”

  这只是第一件事。

  夕阳沉下去些许,西方的天晕开红霞。松苓闻言收了调笑,在人身上下来,他站直了身子,将长剑握的愈发的紧。

  竹韵扶着剑,玄色袍摆轻扬于风,眸光微凛,穿透面前的两人,不知看向了何处。

  “这是其一,”淙舟微微垂眸,落在松苓轻颤的瞳仁里,“其二…”

  他稍稍一顿,这一顿让松苓本就落不下的心更是提到了喉咙,握着剑的手在发颤,呼吸都显得不稳。

  “你回涂山时我曾入梦,见得涂山封山结界,”事关涂山,淙舟声音依旧清冷,却也带了波澜,终不似往常,“那结界封着的不只是涂山,还有一个锁魂阵。”

  方才还在犹豫,话到嘴边时淙舟却又说的果断,短短数十个字如雷一般劈的松苓魂都要碎了,他站不稳,向后踉跄一步。

  “哥哥…哥哥莫要诓我,”松苓险些不会说话,断断续续的从舌尖挤出,“莫要诓我…”

  “涂山周围可有湖泊?”淙舟问道。

  松苓茫然颔首:“有,不少。”

  涂山靠近阑海,北临丹穴山,别说是湖泊,就是那丹水也有一支流经涂山,聚成不大的一洼,松苓儿时常去那处。

  “那便…不会诓你。”淙舟揉揉松苓的发,想要安抚面前惊惶的狐狸,却被松苓垂首躲开。

  多大的仇怨?

  好歹毒的心肠。

  他涂山到底做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松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满山的红枫在他眼里变得扭曲,那是涂山上被血洇红的土地,是是数万受牵连的生灵,是锁魂阵下百年不得转生的亡魂。

  夕阳好冷。

  “松苓?”淙舟面露担忧,面前的人双唇都褪了血色,眸光涣散,直愣愣的望着虚空。

  松苓闻声下意识抬眸,他看着淙舟,双目依旧是散的,他轻声道:“无事…”

  声音飘在虚空,一阵风过来就散了。

  白尾鹫难得安静,它看着狐狸,像是知晓了狐狸为什么不开心,这份不开心会感染鸟,惹得它也不开心。

  它偏头蹭了蹭竹韵,竹韵也难得的没有把他扔出去。

  竹韵现在才是一团乱,他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盼着这锁魂阵与他师尊无关,毕竟锁魂阵为世间极凶煞之阵,师尊慈悲,怜悯众生,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谁布的阵?”松苓缓过劲来,“涂山一族,千百年从不沾染世间事,怎会与人结下如此大的仇怨?非要山上千万生灵不得安息才罢休。”

  淙舟双唇微动,似是欲言又止。

  竹韵倏然间闪过一点灵光,他微子错步,脚下枯叶一阵哗响,他问淙舟:“你的九思呢?”

  松苓闻声回首,不过须臾又转回头来看着淙舟,封山之时他只想着带淙舟走,九思在何处早已顾不得,而今过了百年余,松苓竟是忘了这回事。

  “对啊,”他摩挲着剑鞘,“你的剑呢?那时在涂山我只顾着寻你,并未顾及到你的剑,后来你醒了,我也忘了问…”

  瞧着狐狸自责,淙舟一阵心软,他微微躬身,抬手抚过松苓面颊,他道:“自责什么?你就是问了我也记不得,若不是那日入梦,我也不会知晓我还有一把剑,”他尽力将声音放轻放软,“九思还在涂山,只是要取回来有些麻烦。”

  “为何麻烦?”涂山这俩字就像是细长的绣花针,说一次,就扎松苓一次,“既然在涂山,那我驼你去取回来便可,往来也不过大半日,哥哥若是想,咱们即可就走。”

  说着他拽住淙舟手腕,扭身就要往山林深处行。

  “不急,”淙舟反手抓住失了魂的人,松苓而今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宜远行,“先把墨脱城的事解决,再去不迟。”

  松苓没再出声,也没有回头,这阵法一日不破,墨脱城的疫病便会存在一日,他自是知晓淙舟的意思,便顺着人,轻轻点了点头。

  白尾鹫飞了过来,落在松苓肩上,展开翅膀拢着松苓的头,贴着人轻蹭,它的毛很软,蹭的人又暖又痒。松苓倏地笑出声,他回头看向淙舟,像是一瞬间明白了为何淙舟总喜欢揉他。

  毛绒绒的小东西,着实可以宽人心。

  淙舟当然不知松苓想了些什么,只是见得这人笑了,心下也松了口气。

  东方月明,西边的晴日还未尽落,日月同天,实为少见。

  “你俩在这儿干瞪眼这阵就能破了?”竹韵看不下去了,抬手召回了白尾鹫,“还是说你俩打算在这山上过夜?天要黑了,这地儿可是连个能躺的地方都没有。”

  说着他沿着来路往山下走,墨脱城轻易进不得,山野林间也不好安眠,他打算先回既安过上一夜,主要还是为着淙舟,这人奔波一日,得寻个安静的地方养养神。

  听着身后的人跟了上来,他才分出一分心神去琢磨今日的事,竹韵也是今日才得知淙舟并非全然忘却,那一瞬瞬坠入的梦,无一不在提醒着往昔。

  看样子,曾经的淙舟应是知晓真相。

  林中倏地蹿出一只野兔,竹韵拔剑,朝着野兔直丢过去,剑刃划破了野兔喉咙,兔子连挣扎都没有就断了气。

  “残忍。”松苓瞧着,不禁咋舌。

  “残忍?”竹韵拎回兔子,胡乱的在湖里涮净了血,也不管血水滴答,一把塞进松苓怀中,“这不是看你受了刺激,给你弄只野兔补补,真是不识好人心,你倒反过来说我残忍。”

  白眼要翻上天了。

  血水染了袍袖,晕开大片浅红,松苓格外嫌弃的拎着兔子耳朵,手伸的老远:“可不就是残忍,净泽君杀生呢。”

  竹韵脚步一顿,白尾鹫被他晃了一下,险些翻下来,这称呼也不少人唤,可每每从松苓口中出来总是那么不对滋味。

  “师兄为你下了那么多次厨,你怎的不说他杀生?”语气渐冷,竹韵有些后悔方才的仁慈。

  淙舟闻言微微勾唇,道:“我不杀生,厨子杀生,我不过是起火下锅罢了。”

  松苓笑开怀,抬臂挂在淙舟肩头不肯起来。

  竹韵快步前行,决定再也不搭腔,他说一句,身后那俩能顶他十句。

  月渐渐明朗,红枫染墨,西边的天只剩最后一道金光。离着城门下钥还有两刻不到,他们算是塞着门缝进的城。

  依旧是北城门,幽深巷道,跛子张门前的砖瓦交错,投下有棱角的影。

  他们避开了白日里的那家客栈,寻了一处更大的酒楼,反正花淙舟的是钱,竹韵一点都不心疼,叫了两间上房,还要了一顿宵夜。

  “白日里那个店小二张口闭口跛子张,却绝口不提那跛子张当时就在店内,是个机灵的,说不定报了官,你如此大张旗鼓,也不怕引了人来。”松苓靠在窗边,手中晃着一酒壶。

  “你不也喝的爽?”竹韵他还乱着,不愿与人斗嘴,便只送了松苓一个白眼,“就是那小二报了官才要如此大张旗鼓,谁会想到你出了城还会回来?谁又会想到你还会住上房喝酒吃肉?这不挑衅呢吗?”

  说的可真是有道理。

  松苓回了他一个白眼,仰颈饮酒。

  他不接话,屋内变得安静。

  兔子香气总是比人要来的快,松苓跑两步蹦到门口,猛的开门,一手接过淙舟手里的食盘,一手还拿着酒壶。

  “这酒不好,”他晃了晃酒壶,里面只剩了一个底,“这酒兑了水,失了香气,配不上哥哥的兔肉。”

  话虽如此,可他依旧饮得尽兴。

  孤风入月,枫浪声疾,客栈的床向着北,若不是群山阻挡,松苓总觉得能见到涂山的影。

  酒熏愁思,松苓倒是想醉去。

  “你的好师尊,”他着实起了醉意,“为什么要对涂山如此,涂山从不曾得罪般若岩…”

  “你又怎知就是师尊所为?”竹韵虽不曾饮酒,却被这带着酒意的话激的醉。

  松苓冷哼一声,抬指指着一旁矮几上放着的血色长剑,冷声道:“那墨脱的锁魂阵还是旁人所下不成?湖西北岸的青铜鼎又是怎么个说法?般若岩可不是一般人能上去的,难不成还是你们师兄弟偷下来的不成?”

  竹韵实在不是个好脾气,闻言怒拍桌案,野兔骸骨被震落在地,毛席上沾了油污。他张口欲言,却又无言,这事就只剩下一层纱,飘飘晃晃什么都遮不住,可他就是不愿掀开去瞧。

  “哥哥方才在湖畔,还有话要说是吗?”松苓挪了挪凳子,阖眸靠在淙舟肩臂,“事关那结界,哥哥说吧,我想听听。”

  良久,屋里静的很,松苓也不催,他知晓淙舟在斟酌。

  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淙舟轻叹一声,倒了三杯茶,一杯递给竹韵,一杯端给松苓,他道:“少饮酒,伤身。”

  松苓睁开眼,接过茶,垂眸看向杯中盛着的烛火,轻声道:“好。”

  “封山结界封着锁魂阵,锁魂阵是否为神尊所下我并不知晓,但那结界…”淙舟肩头一轻,松苓起了身,“但那结界,实非嵛山所为。”

  “胡说,”竹韵抱臂坐正,这话他是半点不信,“当日我在,师兄也在,师尊斩杀狐族长老后以至强弩之末,若不是嵛山弟子合力,这偌大的结界根本成不了,师兄,此乃我亲眼所见,你诓不得我。”

  淙舟垂首饮茶,说的并不慌忙:“九思镇在涂山,做的就是封山结界的阵眼,我失一魄…”

  他侧目看了松苓一眼,这人果真听不得半句关于他魂魄之事,眸中的慌乱简直要溢出来,搅着他衣袖的手不断收紧,茶盏托不稳,被他放回了桌案。

  杯碟相碰,听的格外清晰。现在或许时机依旧不对,可淙舟已经将话说出了口,他抬手覆上松苓的手,试图给这人一点安慰,他接着道:“我失一魄,实为养阵,九思做了阵眼,但还不够,以魂灵相覆,应是为保涂山太平。”

  他说的好轻巧,就像是不知在哪听了个故事,回来同松苓讲。

  我失一魂,实为养阵。

  只此一句,就叫松苓如遭雷击,顷刻间酒意散尽。他愣愣的看着淙舟,袖子被攥的起了皱,烛光映在人眸中,他像是从未认识过淙舟一样。

  酒浸哑了嗓子,喝几盏茶都润不过来,松苓颤着声开口,大颗的珠子自眼角滑脱:“命都不要了吗?”

  手中握着的指节逐渐变凉,淙舟听不得松苓半点哭声,他转身把人按在肩头,用前襟盛着圆珠,他贴着人道:“命没丢,活着呢。”

  松苓哭的更急,手下狠狠的在淙舟腿上拧了一把。

  淙舟吃痛却不吭声,只将人搂的更紧了些:“命还在,你守着呢。”

  纱帘被掀起一半,其后是灼热的火光。竹韵宛若置身火海,无数火星喧嚣着要告诉他真相。

  他看着淙舟,眸光晦暗,他不愿意信,也不敢信,可淙舟说的这样真,将他心中的疑虑放大了数倍。

  他也想问一句,命不要了吗?

  无论何时说,松苓都会心惊。

  淙舟自嘲,哪有什么时机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