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沽酒【完结】>第19章 既安

  当真是快,松苓落地时才不过晌午,他尾尖挂着行囊,口中叼着一只鸟,正是那白尾鹫。

  白尾鹫委屈的要死,它不过是跟着主人而已,并且飞的远,隐在云中,应当是不会被看到。谁知这狐狸像是后脑生眼,骤然回首吓得它呆愣一瞬,紧接着狐狸就冲到了眼前,等它回过神来,已经被咬在了牙间。

  松苓放下淙舟,顺手裹了一件衣袍,那身红衣甚是方便,可是看着跟火似的,他瞧着热。

  “你的鸟,”他将装死的白尾鹫扔给竹韵,垂眸将腰带系好,“自己看好了,别总让它听墙角。”

  白尾鹫一脱手就扑腾着翅膀飞向竹韵,口中不断哀嚎。它落在竹韵肩头,臊眉耷眼,哀嚎声穿透了耳,竹韵抬手挠了挠它的毛,聊表安抚。

  他们停在一处深山,离着墨脱城稍有些远,大片枫叶铺满山路,走一步,碎一声。

  山中多猎户,几乎走上一段路就能见到一处茅屋,正午已至,茅屋中燃起了炊烟,烟火气息荡过半个山头,叫松苓嗅了去。

  “哥哥,”他想起今日那方员外还要来送野兔,“我饿了,咱今儿个走的早了些,错过了兔子。”

  说着他盯着前头竹韵肩上的白尾鹫,大有寻不到吃食,就将这鸟拿来烤的架势。

  白尾鹫蓦地打了个哆嗦,抖落几片绒毛。

  “这儿离着墨脱有些距离,”淙舟慢下半步与松苓并肩,“先前看着这周围有一座小城,要近一些,先去用饭吧。”

  “好啊。”松苓笑着,轻轻握住淙舟的手。

  他像是试探一样不敢紧握,明明同床共枕那么些天,他还是怕这人会甩开他的手。松苓觉得牵手与睡一张床不同,淙舟把他当成小狐狸也可以同床好几宿,若是牵手,那便不是狐狸,而是松苓。

  松苓心中忐忑,只牵了一瞬就要松开,可就在他要抽手之际,却猛的被人紧紧握住。

  宽袖下是带着心颤的慌乱,松苓怔怔的不敢回头,他微微侧目,淙舟面色无异,又像是在笑。

  他大着胆子挤进淙舟指间,与人相扣,也只是相扣,松苓一动不敢动,掌心都要洇出汗来,心尖的兔子扑腾的厉害,扰的人慌张不堪。

  松苓想把那兔子抓出来烤了。

  枫叶红的灼人,秋风似乎是烫的,狐尾在身后直摇,缓缓绕上淙舟手臂,松苓像是不曾发觉。

  “慌什么?”淙舟倏然发问,摩挲着松苓的指骨。

  “没,没慌。”舌头打了结,耳朵被秋枫染红,好在有发遮挡,没让人瞧了去。

  淙舟轻声笑,将人拉进了些,袍袖将相扣的手彻底遮盖,狐尾划过手臂盘上腰间。玉佩有些凉,冰的松苓醒了神,他倏地将尾巴收了回来,可发间却又冒出来耳朵,他听见淙舟笑声更大,如丝如绸绕在耳畔:“嗯,”淙舟说,“没慌。”

  狐狸更加羞红了脸,平日里放荡不羁,整日攀着他的肩说着浪荡情话,可一旦过了真心,便添了羞赧,只敢试探。

  有趣的狐狸。

  淙舟又捏了捏狐狸的指骨,指尖有些凉,带着潮湿,可见这人是多么的慌。

  嘴硬的狐狸。

  碎叶声响好生突兀,叫松苓连走神也走不得,满山赤红如烈火烧山,唯独身边这人一身白,似一滩冰泉,漾在红枫里,格外夺人心魄。

  松苓牵不住人,霎时抽出了手,他化成狐狸钻进淙舟臂弯,埋进肘窝里不动了,尾巴也垂了下来,变成一滩死狐,只留下一地的衣裳等着人收。

  身后脚步声渐远,竹韵驻足回眸,只见淙舟一手托着狐狸,一手捧着一堆散乱衣衫,唇边牵着笑,踏叶快步走来。

  白尾鹫歪着头,看着狐狸只露出一个后脑,学着往竹韵后颈里钻了钻,结果换来一个巴掌。

  “这也要人抱?”竹韵抓下作乱的白尾鹫,仰首往空中一抛。

  “不是抱,”淙舟将衣衫递给竹韵收好,抬手挠挠狐狸后脑,“是羞。”

  狐狸更羞了。

  “啧,”竹韵扶着剑柄,一手背后,“果然是祸水。”

  他又看着松苓,稍稍提了点声:“羞成这样,看样子是不需用饭,那便无需绕路,直接往墨脱去罢。”

  狐狸呜咽一声,露出一只眼睛睨着人。

  这是一座小城,名唤既安,不待步入城门,淙舟便已察觉有异。他偏头看向竹韵,见竹韵也看了过来,两人神色别无二致,自是皆觉得不太对劲。

  这城太安逸了些。

  “墨脱城中疫病肆虐,即便官府严查,及时封了城,疫情也会传出来,”淙舟仰首望向城墙上的字,既安二字已然腐朽,这城门应是年久失修,“既然有传言,磬安鼠患导致墨脱疫病,那既安与之相距不过十数里,怎会半点都波及都不受。”

  风携话语而去,松苓闻言抬起头来,支着脖颈往城内望去,见着竹韵先行入了城,拽了拽淙舟的前襟示意他跟上去。

  “不羞了?”淙舟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理好前襟步入城门。

  这人怎的这样会说话?

  松苓朝着淙舟叫了一声,似是哀怨,又像羞愤,接着脑袋搭在人肩头,耷拉着耳朵不动了。

  这地儿天蓝,云都见不到几片,城墙根下栽着一株垂柳,叶子泛了黄,突兀的拂过城墙。松苓听着身后城中的喧闹,瞧着城门逐渐遮了天,突觉惬意。

  他在淙舟颈侧蹭了蹭,耳尖绒毛搡过淙舟耳垂,松苓又偏过头来舔上那耳垂。淙舟微微扭头躲了过去,松苓紧追不放,待过了城门,他倏然停了下来。

  “怎么?”淙舟察觉出他一瞬的僵硬,垂眸问道。

  正如淙舟所言,这城离着墨脱如此的近,不起疫病已是异样,这份惬意骤然变得惊悚。

  煦风轻过,松苓炸起一层毛。

  竹韵快他们三五步距离,瞧着这城要比磬安繁华的多,不年不节的街上竟挂着彩灯,路边的风车迎风转动,旭日铺了满街,商贩的吆喝声都淬了光。

  “二位打尖还是住店呀?”小二见着来人,忙迎了上来。不论是哪儿的小二都一样,搭着个布巾微弓着腰,脸上的笑快要堆不下,毕竟没有哪家客栈酒肆会雇一个哭丧脸的跑堂。

  小二尽力忽视掉那白衣男子怀中的狐狸,尤其是那盘在人身上的尾巴,他没敢数,生怕数出九条来。

  竹韵瞧着这门头还算干净,抬脚跨过了门槛,他不答话,也不看人,兀自找了一张靠窗的空桌坐了下来。

  “敢问从这里往墨脱去要多少时辰?”淙舟向着小二微微颔首,拂袍落座。

  “墨脱?”小二手中的茶壶险些打翻,“做什么想不开要往墨脱去?那地儿可去不得。”

  说起墨脱,小二来了劲,一手托着茶壶,抬脚勾过来隔壁桌的矮凳,踩在矮凳上,蹲坐在脚上:“那地儿可有些日子进不得人了,据说进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都快成死城啦。”

  小二抬手挡着脸,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别人听了去。

  “怎的成了死城?”竹韵端起茶盏,垂首饮了一口糙茶。

  “客官您是不知,”小二放下腿,拿着布巾胡乱擦净矮凳,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在几个月前,墨脱城的城门突然就不开了,我们城小,有好些人往墨脱城去做活计,一般一去就是好几日,可那日竟当天就回来一大半,我们这才知道,墨脱城一日为未开城门。”

  淙舟与竹韵对视一眼,松苓安静的窝在淙舟怀里,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小二。

  小二瞥了一眼松苓,讪讪的收回目光,他接着道:“还有少数人没回,据说是要等着城门开,第二日是开了门,可那些人近了城就没再回来过,这都好几个月了,报了官也没用,”他被狐狸盯得韩漫耸立,接着猛的一拍脑门,“噢!回来一个!北城门那边住着一个跛脚的砖瓦匠,我们都叫他跛子张,那日是去城里送货的,他走的慢,到了墨脱的时候晌午都过了大半,回来城门也下钥了,他便等了一夜。”

  小二吞了口口水,似是说的有些口干,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城里的客栈都没那么讲究。

  “听跛子张说,他在城门口,靠着一车瓦片睡了一宿,次日还不到五更天城门就开了,”他仰头将茶饮尽,“据说整条街上都见不着几个人,还有好些嵛山弟子在城里走动,他们一般都在瞭望塔上,极少会进城。”

  天穹走过一片云,客栈中暗了又明。淙舟看向窗外,这座小城中并没有高塔。

  “那跛子张惜命,不敢跟着他们进城,连那些瓦都不要了,一步没停的跑回来,谁承想他这一回来,反而捡了一条命。”小二像是在说书,手上不断地比划着。

  淙舟被狐狸捂得热,将狐狸放在竹椅上,只让脑袋趴上来。他给狐狸顺着毛,将那扫地的尾巴拢好,接着问道:“捡回一条命?”

  “是!”小二低声呼出,“墨脱城里起了瘟疫,这才几个月,全城的人都快死光了,跛子张可不就是捡回一条命吗?”

  竹韵喝不惯糙茶,饮了几杯也觉得润不了喉,他索性召了另一个小二,要了一壶酒。

  “几个月?拖了几个月,为何不上报朝廷?”竹韵举起酒杯凑到鼻尖,酒中明显兑了水,带着水汽的辛辣充斥鼻腔,闻不到半点清香。

  他抬眼看看天,心道今儿个天公不作美,竟不落雨。

  那边松苓似是知晓他意,踮起脚,前爪扒着长桌,歪头看着那酒壶。

  “哪里没报?怎可能没报?”小二说的激动,上身不断前倾,他自知声音有些大,忙捂着嘴看了看四周,“我听说当日城门开时就有人上京里去了,还有人往嵛山去了呢,可没人来啊,现在人都快死光了还没人来呢。”

  音落,桌上的两位客官齐齐看过来,就连那只狐狸都在看他,小二不禁打了个寒噤,左边的黑衣男子跟个罗刹似的,那眼神像是要杀人,右边这位又像是带着冰凌直往他身上戳,小二不知该看谁,只好看着那只似乎通了人性的狐狸。

  狐狸好像在笑,一双眸子眯成一条缝,紧接着尖牙露了出来,小二浑身一震,慌忙起身踢翻了矮凳:“那个客官啊,小店忙得很,我再跟您们聊下去要被扣工钱的,老板抠死,”害怕还不忘了低语抱怨,“您有需要再唤我,我就在大堂,二位吃好喝好。”

  说着他扶起矮凳,躬身却步。

  “过会儿去寻跛子张问问。”

  “用完饭去寻那跛子张。”

  二人齐声,又同时怔住。

  话毕相视一笑,竹韵为淙舟斟了杯酒,一手托着杯底,与之相碰:“师兄,敬你。”

  天光云影,黄叶绕灯,先前的疏离被吹散不少,往事随风皆逝,他二人还似嵛山上那对雨中灯下,对酒品茗的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