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欲擒故纵>第二十章

  作为魑魅魍魉的群聚要地,大江山的重磅消息总能在极短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每日都有大小妖怪慕名前来,想瞅瞅“大江山的孩子”究竟有何等能耐,让鬼切试图带着小主人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计划彻底流产。

  鬼切对来访的妖怪们向来横眉冷对,从无好脾气,因为他可清楚得很,那些不速之客的真正目的除了“来逗一逗变小了的‘源赖光’”,就是把千奇百怪的各种食材塞给赖光,恬不知耻地借赖光的厨艺打牙祭——真是太无耻,太卑劣,太下作了!岂有此理!

  但他满腹牢骚,他的小主人却心态平和。赖光有自己的盘算和计划,他虽善良大方,却从不做滥好人,妖怪们向他索取,他便也会向妖怪们提要求,比如想要平安京阴阳寮新刊印的非流通文献,想要源家、藤原家聘请的知名讲师最近教授的课程纲要,想要皇室贵胄私藏的唐国兵书,也想要上等的刀油与稀罕的酵母,用来替爱刀保养,以及精进酿酒技术。

  赖光在提要求时,格外注意“看菜下饭,量体裁衣”。如果对方是盘踞一方的大妖怪,他会提出苛刻的要求,譬如勒令远从铃鹿山而来的大岳丸:“我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种不同的海鱼,用来做鱼丸。送到我这里时,必须都是活的。”——纵使身为铃鹿山少主,大岳丸绞尽脑汁还是未能做到,只得饿着肚子忧伤地打道回府,被鬼切好一阵嘲笑。

  对一些打架全靠吼,实力堪忧但天真无邪的小妖怪,赖光就极为宽容,常常在绯红色的大眼睛转了一圈后张口就道:“陪我玩吧。想玩捉迷藏。”

  毕竟是小孩子,再怎么少年老成还是离不开“想玩”。赖光很喜欢捉迷藏这种既能与同辈斗智斗勇、分个高下,又能漫山遍野跑、无拘无束的战略游戏,而小妖怪们也乐意奉陪,常常与赖光玩得忘记了时间,导致鬼切也不得不加入“就差小赖光了,他到底躲在哪里呀?”的寻人队伍,翻山越岭地大喊:“主人——你在哪里——”

  他的小主人总能躲到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茨木童子的头发下面。“啊,鬼切在叫我了。谢谢茨木叔叔,我先回家了,明日见。”然后小男孩就跳下茨木童子的后背,将罗生门之鬼浓密厚重的白发扒拉开一条缝,钻了出去,再朝茨木挥手作别。

  茨木则冲他威胁意味十足地挥拳,厉声道:“满脑子坏心思的小混蛋!明天别再来了!”

  可赖光完全不以为意,因为茨木嘴边还沾着他带来的桂花发糕的碎粒呢!

  凡是要动用策略与谋划的游戏,赖光的胜率都奇高无比,但若有大妖怪的加入,小男孩也会棋差一着,比如大天狗干脆地展翅高飞,用羽刃暴风将赖光藏身的草垛尽数吹飞,更将小男孩也卷上了天空,而后大妖怪一把拎住小男孩的后衣领,对他挑起半边眉,高傲又得意地说:“你输了。”

  然后再压低声音,补充一句:“上次的茶碗蒸……很鲜嫩。可以考虑再做一次。”

  与喜好速战速决,是非输赢黑白分明的大天狗不同,彼岸花那类亦正亦邪的大妖怪就极为恶劣,他们为逼赖光主动现身,会用惊悚的幻术吓唬胆儿瘦的小妖怪,让赖光在漫山“小赖光救我——”的尖叫声中不得不自投罗网。与“绝代之妖”玉藻前的对战更是如此,千年狐妖的魅惑之术神乎其神,小妖怪们纷纷被他的明眸顾盼所蛊惑,竟为狐作伥,追着赖光满山跑,非得把他赶去玉藻前那里不可。

  与玉藻前的“捉迷藏”是赖光最为狼狈的一次,他不仅玩得不开心,更在狂奔中弄丢了晴明赠予他的御守,虽然之后鬼切、茨木与酒吞、鬼兵部等妖兵、以及其他大小妖怪都帮他来来回回的搜寻,但那枚御守就仿佛长了脚,不知跑去了哪里。

  刀之付丧神不忍小主人闷闷不乐,携刀就闯到了绝代之妖面前,质问他是否拿走了小主人的御守,但倾世的狐妖只是暧昧地一笑,用男女莫辨的低缓声音轻柔道:“你和我那乖侄儿,又能维持这虚假的美梦多久呢?那孩子究竟姓不姓‘源’,很快就会知晓了。”

  鬼切对绝代之妖谶语般的回复感到心惊,他用最快的脚程从逢魔之原赶回大江山,却在刚踏上故园边陲之时,被等候在那里的小妖怪们一拥而上,山兔打头哭诉道:“不好了鬼切不好了!小赖光不见了!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他,怎么办啊!”萤草更是用袖口抹起了眼泪:“呜呜,我和白狼找了一整晚,茨木大人也是,但怎样找都找不到……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鬼切后退一步,紧紧攥住了心口。他的脸色过于可怕,让小妖怪们登时不敢再哭。但萤草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催他:“鬼切,快用用血契,只有你能找到小赖光了。”

  但鬼切摇了摇头,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抱头痛哭,他说:“我感应不到……我感应不到我的主人。”

  “我又弄丢他了。”

  大江山的小孩走丢了——这一骇闻一夜之间就横跨陆地,甚至传到了荒川。为了找到那半妖男孩,大江山的妖怪们可谓倾巢出动,掀开了每一块石头,掘开了每一个树洞,就连蚂蚁窝都被捣开,但妖怪们心急火燎瞪大了眼睛搜寻后的对话永远是:

  “你找到小赖光了吗?或者那个块头很大的,叫‘鬼兵部’的家伙?”“没有啊!我饭都没吃,光顾着找他了!你呢,有发现吗?”“我也没有,唉……”

  “对了!鬼切大人的血契呢?还是没感应?”“是啊,你说怪不怪,那可是血契哎,以前源赖光用过的那个。”“血契都没反应,难不成——?”“呸呸呸别乌鸦嘴!继续找找吧,也许小赖光掉进哪条缝里了,正愁一个人爬不出来呢!”

  时至第三夜,赖光仍不见踪迹,几乎所有妖怪都觉得“大江山的孩子”凶多吉少了。愁云惨雾笼罩在妖怪们的心头,他们唉声叹气,心想赖光来大江山还不过两年,那么善良聪颖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呢。明明那个可恶的源赖光丧尽天良,还能恬不知耻地安享晚年……果然只有祸害才能活得长久?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随着第三个夜晚的夜色越来越深,大江山的妖怪们逐渐选择放弃,但大江山的鬼王却选择一连三天三夜未合眼,并将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为目标,继续在他所庇佑的鬼之国寻觅。“茨木,你看好鬼切,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本大爷刚才想起还剩一个地方没找过,这便去一趟。”

  鬼王座是大江山的至高之所,壁立千仞,地势险奇,狂暴烈风宛若鬼哭,承载了百年前大江山与海国之战的惨痛回忆。酒吞本不指望赖光那样的小豆丁能靠自己的力量攀到这里,但半妖男孩总能给堂堂鬼王以惊讶与扶额的冲动:他在这里。带着鬼兵部。

  小男孩躲在巨型妖兵的脚后跟的阴影中,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带有鬼切妖纹的外衣包裹着自己,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鬼王盯着那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瘦弱背影,盯了半晌才冒出个念头:可算是让他给找到了,“大江山的孩子”啊。

  “喂,小不点?”鬼王大步走向小男孩,无视了鬼兵部警告的俯瞰,他在赖光身边蹲下,发现小男孩闭着眼睛,牙齿打颤,手指深陷掌心,冷汗沁透了那缕鲜红的额发。鬼王连喊他几声,但他毫无反应,仿佛正处于噩梦之中,不走到最坏的终点就永远无法醒来。

  “啧,麻烦了,该不会又是那残留于此的心魔幻境……”酒吞朝鬼兵部比了个手势,示意巨型妖兵加强警戒,他自己则盘腿而坐,将一只手搭上了赖光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动用妖力,潜入赖光的梦境一探究竟——

  鬼王刚在小男孩的梦中睁开眼睛,就为满目疮痍的炼狱之景大吃一惊。只见血与火冲天而起,残肢与碎肉堆积成山,腥臭的泔水在寸草不生的焦土上缓慢流淌,无尽的硝烟将腐尸染成脓涕般的颜色。酒吞举目环顾,发现远处隐约可见桅杆断折的搁浅海船、破烂碎裂的源氏旌旗、以及七零八落的妖兵残骸,鬼王立刻就确定了小男孩噩梦的发生地:山海之战。

  “赖光!小家伙!你人呢?听到了吱一声!”鬼王尝试着呼唤小男孩,但他的声带在震动,发出的声音却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这令他烦躁地轻啧。他刚想召唤出鬼王妖火,燃尽一切再说其他,却惊闻一声耳熟的尖叫:“别碰我!不要过来!走开!我不认识你们!”

  “小家伙?!”酒吞赶紧迈开脚步,但感觉自己比起“跑”,更像在“飘”,大概这就是身处他人梦境而必须经受的“约束”。

  他很快就“飘”到了小男孩身边,发现赖光被一群浑身腐烂的人形怪物围在了中间,那些怪物有的只剩下半边脑袋,有的缺失了半边身体,有的胸腹插着刀箭、或是被残忍地剥开,甚至能看清断骨内生蛆的大小肠与内脏。他们的惨状难以胜数,但他们的衣着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带有源氏军团的标志。

  “赖光大人,您不认识我了吗?”酒吞听见其中一个怪物开口道,“我是阿氛啊!我第一次上战场,就跟着您来到大江山……但我没能活着回去,没能向阿香求亲……阿香,阿香一定早就嫁给了别人……”自称“阿氛”的活死人摇摇晃晃地上前,却因一侧的膝盖曾被砍断,没走几步就扑倒在地,但他仿佛没有痛觉,竟用双手在地上爬行,执著地朝赖光的方向蠕动,如同一只悲哀的虫类,“所有人都说您只打胜仗,大家都说跟着您就一定能活着回去,我虽然害怕,但我相信您,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回家……可那一次我们输了。”

  “为什么,赖光大人?您不是只打胜仗吗?为什么输了,您是故意的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赖光大人!我好痛啊!我想回家!”阿氛从地上猛地一蹿,竟攥住了赖光的脚踝,将小男孩硬生生拽倒在地,他那焦黑的眼眶流出血泪,抓挠着赖光小腿的指甲也开始渗出污血,“我不想死!源赖光!我不想死!为什么不对我们负责,你不是大将吗!你为什么只管你的刀,不顾我们!我也有家人,我想回家就对阿香求亲!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为什么我必须去死,我好不甘心!我觉得好痛啊源赖光,你还我命来——”

  阿氛嘶叫着就张开血口獠牙,往小男孩裸露在外的小腿咬去,但赖光拼尽全力飞踢一脚,正中阿氛的下颌,将他本就松动的颌骨彻底踢碎,而阿氛也顺势飞了出去,撞上活死人的包围圈,又被无动于衷的同伴弹回地面,软成了一摊轻微抽搐的血泥。

  赖光虎口脱险,刚想一鼓作气地逃离这些活死人,却见一位面容还算完整的老者大步上前,堵住了赖光突围的去路,“你又是谁!”担惊受怕的小男孩崩溃地尖叫道,“我不认识你们,我听不懂你们的话!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赖光大人’,我根本就不姓源!为什么每个晚上都这样纠缠我,为什么!”

  赖光极力澄清的哭喊却让原本面色死灰的老者扭曲了神情,“老臣,守义。您乃贵人,事务繁杂,您可以不记得老臣,但您怎能忘却源姓之人的身份?难道您要将家主的职责抛之脑后吗?”

  老者突然开始发抖,眼白慢慢转为漆黑。他的脸部肌肉怪异地抽动,仿佛皮下血管正在膨胀,收缩,膨胀而又收缩,最终随着一声“噗呲”,他七窍喷血,声音也转为嘶哑的癫狂:“我们爱戴您,尊重您,愿为您肝脑涂地,我们发誓要以最小的伤亡换取鬼族的灭绝与人类永恒的幸福,为此,我们付出了如此多的代价,葬送了如此多条生命!巫女们,士兵们,您的臣子们,都为了您的理想家破人亡!事到如今您却说自己不姓源?还要与无耻的妖鬼握手言欢?您竟因私情变得如此、如此——”

  “如此令我们失望!你所谓的‘大义’就是个骗局,你践踏了我们为驱逐妖鬼而奉献的血肉!你徇私枉法放过那个刀的妖怪,你因倾心于大江山的邪物造就了多少无谓的牺牲!你不配再做源氏家主,你不再是斩鬼的大将!你令我们失望透顶,这便将源氏给你的一切都还回来吧——你手中的刀,你握住刀的手,你的身体,你的名字,你的姓——把你的一切都还回来吧。我们要求你向源家偿还一切,源赖光。”

  守义的整张面孔都被泡进了他自己的血里,老人慢慢走向赖光,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张颜色诡异的符纸,他用双手托起符,在赖光面前深深一鞠,“自裁谢罪吧,赖光大人,这符上的毒药能助您只经受短暂的痛楚。请向被您欺骗的巫女们、士兵们、您的臣子们偿还,请向源家偿还,请向这还讴歌您功绩、却不知您草菅人命的世间偿还,请偿还一切。”

  老者等待了一会儿才抬起脸,见小男孩不仅不接符,反而翻身便跑,硬是撞开了活死人的包围圈,不禁狂怒地咆哮道:“源赖光!为何逃跑!你还未偿还,怎能一走了之!偿还啊源赖光,偿还!偿还!偿还!偿还!”

  在守义的带领下,活死人开始追赶赖光,如意图撕裂小兔喉咙般狼奔豕突;山海之战中源氏军团的其他牺牲者们也似洪水般涌现,乌压压如摧城的黑云,他们追逐着仓惶奔逃的小男孩,用不同的声音嘶吼出同一句诅咒:“你欺骗了所有人,伪善的英雄!你不得好死,势必永世受苦!快用你的命来偿还,源赖光!”

  源氏的活尸军团声势浩大,小男孩恍若在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潜入他梦境的酒吞看得又急又怒,但他再如何大喊、再如何挥拳,还是无法干涉这一残酷的噩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男孩边跑边喘,边喘边哭,摔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挣扎向前,他本是那么爱干净、办起事来有条有理的孩子,如今却披头散发而浑身血污,一张小脸脏得完全看不清了容貌,眼中的凄惶与无助令人心碎。

  终于,在被一双猛然伸出地面的枯骨之手绊倒后,小男孩重重地摔落,竟用尽办法也无法再度站立。他只得勉强坐起,看了眼自己肿痛的脚踝,再惊恐地回望越逼越近的活尸军团,他仿若一颗小小糯糯的乳白米粒,却要迎接过于庞大且沉重、宛如山呼海啸般的憎恨与杀意——“鬼切!鬼切!救救我!”极致的恐惧让他脱口而出挚爱之刀的名字,“鬼切!救救我,鬼切——”

  回应他的,是在他眼前骤然闪现的赤角妖鬼,银发白衣的刀之付丧神面无表情,如雕像般伫立在他面前,向他投下暗色的不详倒影。“鬼切……”小男孩一见爱刀来了,刚想松口气,刚想破涕为笑,就被“鬼切”一刀刺穿了心脏。赖光呆呆的表情还未在髭切华美的刀刃上停留多久,他就被“鬼切”用刀挑向半空,被心口中的刀刃顺势下劈,被划开了整具小小的身体。

  “鬼切”将破碎的小男孩甩向一边,任由大量的鲜血染红自己的白衣。“还不够,这还不够,利用我、欺骗我、害我屠杀同族的血海深仇,仅仅这样还不够偿还。”刀之鬼走向只剩半口气的小男孩,对他再度举起了手中刀,“对你食肉啖血,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这把由你锻造出的刀,如今就让你尝尝它真正的愤怒吧,源赖光!”

  “鬼切”落刀如暴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般穿刺着小男孩的身体,是真正意义上的“千刀万剐”。赖光幼小的身体逐渐化为一泊血水,他最后看到的,大概就是“鬼切”伸向他的左眼、挖出他眼球的指尖;而他最后听见的,一定是“鬼切”颠乱而狂喜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份痛楚,你感受到了吗,源赖光?我好兴奋,我无法停下!我终于杀死源赖光了!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知道这是梦,被迫旁观的鬼王还是早早就移开了视线、捂住了耳朵,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听下去。他不禁想,失去了晴明所赠御守保护的赖光,这些天来都独自经历着这些吗?大江山退治、鬼切的背叛、流血漂橹的山海之战,本全是他前世的记忆,是源赖光的心魔与自责,但那孩子却要代替源赖光,承受这份过于血腥的罪孽,他何其无辜。

  鬼王这才想明白为何小男孩要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远远地躲到鬼王座,那稚嫩的生命怕是一闭上眼睛就会被游荡在大江山的怨灵倾泻愤怒,他还是逃不过被当做源赖光的替身的命运。源赖光尚能凭借年龄、资历与强大的内心抵御邪灵侵扰,可赖光还太小,天资再卓越也无法一蹴而就,抵达源赖光的境界,这就导致他反反复复经历噩梦,被拖进吞噬他心灵的旧战场,被鬼切、源氏军团的牺牲者们,或许还有茨木,以及在大江山之战中痛失所爱的其他妖怪剥皮拆骨、抵死折磨。他一定是害怕无限轮回的噩梦会变成现实,所以才躲开了鬼切、茨木、以及大江山的其他妖怪们,只带上没有自我意识的鬼兵部,孤身攀上了众妖敬畏的鬼王座,躲在大江山的至高之所,独自忍受无穷无尽的妄加之罪。

  “小家伙……”在鬼切将眼球挖出眼眶的瞬间,小男孩停止了呼吸,梦境随即结束,鬼王在回到现实的刹那便将那个泡在冷汗里的小身体揽进怀中,“赖光,没事了,是我,是本大爷,乖,没事了哈,没事了。”

  小男孩蜷缩在鬼王的胸前,过了很久很久才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他心跳极乱,四肢不受控制地发抖,鬼王将大手贴上他的后心,灌注以甜甜米酒般温和的妖力,像抚摸一片千疮百孔的嫩叶般轻抚他嶙峋的脊背,并用轻快的语气安抚他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很有能耐,和整个大江山玩捉迷藏,把所有妖怪都玩得团团转——当然,本大爷除外。你知道鬼切因为找不到你,又哭成了只球吗?哈,虽然很惨,但也很好笑,一把刀那么哭,真不会把自己给哭锈吗?本大爷让茨木在鬼切身边就近看着他,茨木八成得撑把伞了。”

  鬼王将另一只手伸到小男孩眼前,任由小家伙用纤细的手指牵住他的掌沿,把他宽厚的手掌当做手帕,擦掉了自己簌簌流下的眼泪。

  躲在鬼王的手掌后,小男孩沉默了许久,打了一个无声的泪嗝,这才含含糊糊地开始了倾诉:“酒吞叔叔……在梦里,茨木叔叔……有一次,打碎了我所有的骨头,一根根的折断……但、但我觉得……没有鬼切刺穿我时疼。”小男孩赶在鼻涕快要流出前放下了鬼王的手,抬起自己的袖口,蹭了蹭湿漉漉的鼻头,“赖光公在笔记里写,‘武士道即死亡之道,不念胜败,不顾生死’,我,我不怕疼……也不怕死……但我的朋友们为什么都要打我……茨木叔叔也是,鬼切也是……大家都恨我……我害怕我的家又离我而去。”

  鬼王再度将那颗小小的、乱糟糟又脏兮兮的头颅揽进胸膛,给了脆弱的小男孩一个富有王者魄力的坚定拥抱,“小不点,瞧你平时脑子动得快,怎么到这时候就糊涂了?你梦里的那些打打杀杀,本来都是源赖光该承受的,结果那混账脚底抹油,把锅都扣到你头上,害得你连觉都睡不好。唉,要不然本大爷还是亲自出马,对源赖光鞭个尸?或者把他的骨头刨出来,塞进葫芦里,拿来泡药酒?你说哪样好啊小不点?”

  酒吞特意拿捏出夸张而活泼的语气,让赖光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点微笑。小男孩摇摇头,轻轻嘟唇道:“都不好。逝者入土为安,不要再去打扰赖光公了。我……既然得到了‘赖光’这个名字,继承了名刀‘鬼切’,又借用了赖光公的鬼兵部,那些梦,那些疼痛……是我应得的。我不会认输,我一定能忍受下去,相信我吧酒吞叔叔,我不会再逃避了。”

  鬼王听闻此言,扶住小男孩不足一握的双肩,认真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道:“很久以前,本大爷曾在寺庙里待过几天,所谓俗世的苦难,约摸也就那么几种,但凡人可不会自愿承受他人的罪孽,他们擅长的是将自身的烦恼抛给神佛。”

  “本大爷听鬼切说,你是被文殊菩萨庙的老住持收养的小孩,乳名是‘文殊丸’。呵呵,巧了,你和本大爷倒是很有共通之处。文殊菩萨仗剑骑狮,以智慧为剑,斩却世人烦恼;以狮吼之威,震慑魔怨邪妄,但无论哪个菩萨,所做的都是‘度人’,是以自身为舟桨,承载他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横渡苦海。”

  “小不点,你不姓源,不欠源赖光那家伙任何东西,可你为何愿意承受源赖光一手造就的杀孽?你以这副小身板‘度’源赖光的烦恼,‘度’大江山游魂野鬼的烦恼,‘度’普世间轮回辗转冤有头债无主的烦恼,在本大爷看来,你已经成佛了。”

  鬼王咧开嘴角,用大手乱揉小男孩的发顶,笑道:“是不是该给你修座庙啊,小菩萨?干脆把本大爷离开酒就活不下去的烦恼也度了吧,让本大爷的苦海也变作美酒之海,一醉千年,不醉不归!”

  鬼王亲昵地用额头撞了撞小男孩的额头,他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让小男孩也绽放出真正的微笑,只见男孩鼓起脸,小松鼠般嘀咕道:“不要,酒吞叔叔是大江山的鬼王,如果你长醉不醒,其他妖怪遇到危险也叫你不起,他们肯定会气得用鞋底抽你的脸。”

  小男孩顿了顿,任由鬼王教训似地掐一把他的脸颊肉,而后又小声补充:“再好的寺庙,也没有鬼切的小屋好……我才不是小菩萨,我是大江山的小妖怪……半个小妖怪。”

  “你保护我,保护大江山,我一定会报答你的,酒吞叔叔。”小男孩伸出指尖,碰了碰鬼王的脖颈,以发誓般认真的语气道,“就算赖光公再世,我也不会让他碰你的头颈一根汗毛。如果赖光公再次得手,我一定会抢在茨木叔叔之前,把你的头夺回来,用我的一切交换你的重生。我会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的,鬼王。”

  酒吞童子弯起嘴角,与小男孩碰了碰拳,对过去的宿敌、如今牵挂于心的小孩说:“好,小家伙够男人,本大爷与你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