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欲擒故纵>第十二章

  半个月过去了,整整半个月。鬼切被拦在安倍家的大门外,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未能踏进庭院一步。

  他不可谓不气,不可谓不急,他那狂躁的妖气几乎要将平安京的天空都撕开一角,但晴明只派小纸人送来一张小字条,上书:你在大江山与海国之战中断裂,我也没见源赖光像你这样不淡定。忍着吧,等时候到了,自然放你进来见赖光。

  小纸人赶在他发火前就溜了个没影,他将字条捏成一团,丢进嘴里,咬牙切齿。他内心对晴明的埋怨可谓排山倒海,要知道明明是他救活了赖光,如今赖光的身体里,流有一半他的血!可他却要傻兮兮地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才能听到一丁点赖光在庭院内的说话声!

  而且所谓的他碎裂于“山海之战”,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像他这样威风凛凛的大妖怪,完全不在意那点小伤痛好吗!他可是天下至宝,无坚不摧的利刃“鬼切”,只要他想,他必然能在铁水与淬炼中浴火重生——但赖光不一样!他还那么小,就像源赖光曾收留过的流浪小猫,那柔弱无骨的小东西完全失去了源赖光当年披坚执锐的锋芒,总能用每一声纤细的叫唤让他的心脏颤颤巍巍,他的心仿佛化作了被蝴蝶的脚踩来踩去的木槿花。

  他好不容易才用血契拽回赖光的生命,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赖光对他的想法有无丝毫改变,他真的太渴望见到属于他的小孩了。

  “去他的淡定,我最讨厌的就是等待。”他将字条的碎渣吞进肚子,决定第八百一十六次硬闯,“源赖光等我可以,让我等赖光,绝无可能!”

  当他将髭切紧握在手,深呼一口气就要提刀猛砍安倍家的大门,突然一声狗叫自墙角遥遥传来,“汪!”

  他略微分心,只抬眼一瞥,就见一只瘦小的杂毛狗扒开了墙角的草丛,露出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狗洞,而后“嗖”地一下,由那洞眼钻进了晴明的庭院。

  鬼切:“……原来如此。”

  他想到一招妙计,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就近找了家客舍,关门关窗,衣服一脱就深吸一口气——“砰!”随着妖相改变带来的烟雾散去,他化作一只尾尖点赤的小白狗,跳上窗台就破窗而出,疾若流星般冲回安倍家,依葫芦画瓢钻进那个墙角的小洞,终于进入了晴明的庭院。

  他知道晴明为了防止他硬闯,在庭院外安排了层层式神把守,但正如源赖光曾教过他的,“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晴明和那些式神怎样也想不到他会另辟蹊径走狗洞吧?

  晴明的疏忽让庭院内的防备异常松懈,小白狗四下奔走,有似出入无人之境,他随便一嗅就闻到了赖光的味道,他激动地四脚飞舞,奔向他的小孩,他很快就看见了赖光在廊下踽踽独行的侧影,他想张口就呼唤他那小小主人的名字——

  但那个侧影的残缺与凄凉却让他雀跃的心俶尔寒浸。他停止了奔跑,呆呆地站在御神木的阴影下,看着赖光右侧的衣袖空空荡荡,袖管随风轻轻地摇摆,他的左眼则蒙着厚厚的布条,在阳光下好似能看出浸出织物的斑点血迹,用淡泊的颜色将切肤的疼痛深深掩埋。

  小男孩似乎在发烧,沉重的喘息带着热气,他步履虚浮,根本走不出直线,他仅存的右眼眼膜充血,让他的视界忽明忽暗,他刚想伸手扶一把墙,就因小腿突然的抽搐摔倒在地,咬紧了牙关才没发出哭腔与泣音。

  他将脸颊贴近冰凉的地板,闭上右眼,深呼吸数次,这才憋气蓄力,用芦苇般细弱的左胳膊撑起了自己,哆哆嗦嗦地跪在地面喘息,而后慢之又慢地站起,拖着浑身的伤,走向庭院主人的房间。

  鬼切压抑着满心的痛楚与动摇,躲在廊下的阴影中潜行,无声追随赖光的脚步,直至小男孩屈指扣响了晴明的屋门,用低哑的声音轻轻地呼唤:“晴明爷爷……我能进来吗?”

  鬼切敏锐地从他低唤晴明的声音中听出了信赖与亲近,但还不等小白狗醋味十足地吐舌头,晴明就由内打开了拉门,倾身揽住赖光,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忧虑地问:“又不舒服了?还是浑身都疼么?你这烧反反复复,难为你这么勇敢地忍耐了,赖光。”

  小男孩将晴明视为救命恩人,打从心底信任着这位传说中的天才阴阳师,他依偎进晴明的怀里,用皮包骨头的小手指勾住老人的前襟,终于打破了自己仿佛不会痛的假面。只听他闭眼就抽泣了两声,哽噎道:“是的……好、疼,哪里都……疼……请救救我,晴明爷爷……”

  晴明赶紧托起他的后颈,用手掌摩挲他瘦小的后背,让他往自己苍老的胸膛更深地蜷缩,仿佛患了瘟疫的小猫迫切渴求来自人类的慰藉。“是哪种疼?像是血管中流淌着沸水吗?像是血管中的每一滴血,都似一把不断戳刺你的小刀?”晴明必须验证自己的判断,为赖光对症下药,“就好像你的身体在排斥你的血液,好像你的内脏在被不断地撕扯、拧绞,你像是一下子被丢进油锅,一下子又被扔进冰湖,是这样吗,赖光?”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睁开一点的右眼透出不安的涟漪。他收紧了攥住晴明前襟的手指,过了一会才说:“是的……我会传染给你吗,晴明爷爷?那样的话……我可以离开。”

  晴明露出苦笑,将小男孩汗湿的鬓发撩到耳后,温柔地捏了捏他的耳垂,“不会传染。再者,你以为我是谁?吾乃安倍晴明,守护京都的大阴阳师,放眼当世英杰,无人望我项背,就连源赖光再世,也得佩服我留下的故事之精彩、逸话之传奇,远胜于他吧。”

  晴明提及故友,老顽童般挑了挑眉,有意逗怀中的小男孩道:“说起来,小友啊,想不想再听几个源赖光的糗事?来来来,由我多给你讲讲,让你知道某位斩鬼大将有多无耻,有多厚脸皮,有多无法无天惹我生气,也许你听到最后,就不想跟源赖光同名,反倒愿意入我安倍家籍了呢。”

  小男孩果然眉眼弯弯,被勾起了兴趣,他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将因高烧而通红的脸颊贴近晴明枯皱的皮肤,幼猫般蹭了蹭老人的颈侧。他再度闭上右眼,极力忍耐从左眼的血窟窿中传来的剜肉之痛,他用上了自己最乖巧的声音,带着几分希望老人能更多地陪伴自己的讨好:“想,想听……晴明爷爷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晴明既感怜惜又觉凄凉地摸了摸男孩的脸颊,他有意无意地抬眸一瞥,目光正对趴在门边偷窥的小白狗的滴溜眼珠,“噗嗤。”他用通灵之眼立刻就看出了小白狗的真身,忍不住笑出了声,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我就为你讲讲某位大将和他的小狼的故事吧,赖光。”

  “很久以前,当大将还只是个默默无闻但心有壮志的少年,他在深山中遭遇了狼群的埋伏,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可一头红眼睛的小白狼突然出现,从狼群中救下了少年。”

  “为什么小狼要冒着违逆本性、背叛亲族的风险,救一个以斩尽天下恶狼为平生夙愿的少年?我迄今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少年知道,也许小狼知道,也许我们都不知道,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少年相中了小狼的勇猛,想利用小狼的利齿,于是他封印了小狼的记忆,对小狼说,从你的先祖开始,就是我家族的爱犬,你也不例外。你是我的小狗,我需要你的牙齿与忠诚,我需要你奔跑在我的身旁,与我一起搏杀威胁人世的凶狼。”

  “少年为小白狼——如今是小白狗——戴上了项圈,他摸了摸小狗的头,对它说,‘追随我吧,一起守护人世的和平’。小白狗舔了舔他的手指,答应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少年和他的小狗四海奔走,追杀各地的狼群,少年用刀劈开咬向小狗的狼头,而小狗则会扑上试图偷袭少年的狼,咬断那些庞然大物的喉咙。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直到少年成长为男人,依靠狩猎恶狼的累累战绩,被封赐为大将,在家族中拥有了一席之地,得到了指挥一次极为重大的猎狼之战的机会。”

  “以斩下狼王的首级为目标,男人带着小狗踏上了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征伐之路。在这场前所未有的鏖战中,小狗因狼王之血伤到了左眼,它睁不开自己的左眼了,但它没有告诉自己的主人。”

  “大将因大获全胜而得意洋洋,他命小狗叼着狼王的头颅返回平安京,但在半路上,小狗遭遇了另一位狼王的拦截,它在与另一位狼王的厮杀中突然恢复了记忆——原来它自始至终都不是一条狗,它是狼,一匹真正的狼,而它竟用十年的时间为虎作伥,残杀着自己的同胞,还向人类摇尾乞怜。”

  “仇恨遮蔽了小白狗——如今又变回了小白狼——的内心,它与大将反目成仇,与大将的家族反目成仇,与昔日曾并肩作战的所有人类士兵反目成仇,它发誓要向自己的同胞赎罪,亲口咬穿大将的喉咙。”

  “小狼对大将的追杀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终于有一天,为了共同抵御来自深海的鲨鱼群,大将与狼王暂时握手言和,看在狼王的面子上,小狼也不得不暂停了对大将的复仇。”

  “在狼与人类共斗鲨鱼的战场上,大将和小狼好像又回到了守护彼此后背的过去。可惜有条老鲨鱼过于狡猾,将小狼拖进了深深的大海。”

  “战争结束,狼与人类与鲨鱼都是赢家,也都是输家。大将踏遍海水,只找到了小狼的半截项圈,他垂下了眼睛,终于不再微笑。”

  晴明就此停顿,缓缓吁出一口长气。他俯视怀中的赖光,发现小男孩右眼的睫毛轻轻颤动,大大的眼珠仍在眼皮下摇晃,显然仍未睡去,而是认真地听完了迄今为止的所有故事。

  “小狼死了吗?”赖光蜷在老人怀中,翕动乌紫的嘴唇,小声嘀咕,“我不知道狼会不会游水……但小狗应该会狗刨?如果我的小狗连狗刨都不会,我会将它踢进水里,学会了再上岸。”

  晴明万万没想到小友会冒出这等惊世之言,他登时便大笑,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在颤,而躲在门外偷听的小白狗羞窘难当,连耳朵都丧丧地垂了下来,几乎想就地刨个洞钻进去。他在心里哀叹:晴明,求你别再提山海之战了……明明我还有那么多凯旋的时刻,我打过的胜仗比大岳丸吃过的盐还要多,我在重铸后也比山海之战前更锋利……能不能向赖光说点我的好话,让我显得威武一点、厉害一点啊。

  大阴阳师好似听到了他的怨念,又朝他瞟来一眼,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

  老者收回视线,摸了摸赖光的发旋,含笑道:“即便小狼不会游水,大将还是用自己的方法让小狼重回陆地。”

  “之后这两位就像欢喜冤家,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让我恨不得把他俩的脖子打个结,一齐塞井里面壁思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将因为小狼,慢慢接受了狼群中对人类存有善意的狼,而小狗的仇恨之心也逐渐消散,它重新接受了是仇人,更是主人的大将。”

  “但可惜的是,时间流逝的速度对大将和小狼而言并不相同。小狼一直是那副模样,但大将在度过盛年后一天天衰老,他的身体也越变越差,但他从未将这些告诉小狼。”

  “终于有一天,大将收回了小狼的项圈,严厉地赶走了小狼。他对小狼说,你不再是我的小狗了,离开我吧,离开这人类的都城,回到山里去,回到你的族群身边去,没有人能再驱使你,你将成为一只无拘无束的小狼,自由地在月下奔跑,发出不输于狼王的嘹亮嚎叫,让远在平安京的我也能听到。”

  “小狼是只高傲的狼,大将为了赶它,说了些重话,它一气之下就回到了众狼之山,距离平安京很远、很远,远到大将逝世的消息传到它耳中,它再赶往平安京,见到的就只是大将的遗物之中,曾属于它的那只项圈仍然光洁如新,就好像每天都有人在擦拭。”

  “项圈上只留下了一个人的指印,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赖光?”

  晴明用一个问句结束了自己的故事,而聚精会神听到此刻的小男孩睫毛扑闪,张口就直中要害:“是大将的,晴明爷爷在讲赖光公和鬼切的故事。但鬼切说他的本体是刀……那鬼切就是在骗我,他把他的狼尾巴和狼耳朵藏在哪里了?”

  晴明差点又喷笑,他赶紧轻咳两声,维持住身为大阴阳师的矜持与端庄,“赖光啊,狼牙锐利如刀,你那赖光公既是阴阳师又是武士,鬼切说自己是源赖光的刀,倒也没差。”

  小男孩眨了眨眼,偏了偏头,松了松紧揪晴明衣襟的手指,看表情像是接受了老人随口胡诌的说法。

  晴明决定趁胜追击,用上了最有“爷爷”气息的语气:“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赖光?”

  小男孩不假思索就道:“嗯,我想报答晴明爷爷,我愿意做任何事。”

  晴明一边抚摸怀中小孩的银发,一边叹息:“我希望你不是出于报答,而是出于自愿……也罢。”他比出一根手指,压在了小男孩的唇上,用温柔的蓝眸俯视那神情紧张的孩子,轻声问他:“能请你收留一只失去了主人,失去了家,因为流浪过久而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小狼吗,赖光?我希望你能成为名刀‘鬼切’的新主人。”

  小男孩瞬间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张口便想说“不”,但晴明按住了他的唇,导致他的拒绝被堵在了舌尖。“先别急着回答我,小友,”晴明将声音放得更慈祥,以安抚这仍将鬼切视为梦魇与诅咒的可怜小孩,“我永远不会强迫你,你不愿意,我就让小狼继续去流浪。”

  晴明一说出“流浪”,赖光就感同身受地抿了抿唇,将抗拒的话语吞回了肚子。

  掌握着高超话术的大阴阳师因势利导道:“在我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赖光。你是我的小友,又像是我的小孙儿,谁敢逼迫你,哪怕是鬼切,我伸出两根手指就能折断他给你看。”

  躲在门外忐忑不安的小白狗忍不住板起脸,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但素来渴望被保护与关爱的小男孩却露出了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在晴明移开手指后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勇敢地颤声道:“好的,晴明爷爷……但我不喜欢小狼,我喜欢小狗。”

  晴明即刻就笑道:“好啊,那就小狗,鬼切当然也愿意。”大阴阳师故意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声线,朝门外的小白狗眨了眨左眼,“其实鬼切有个小名,唤作‘赤雪’,‘赤’之烈焰,‘雪’之高洁,都是你那赖光公所钟爱的颜色。如果你愿意,鬼切就是你唯一的小狗,你可以叫他‘赤雪犬’。”

  “这便来见见他吧,赖光。”晴明伸指挠了挠小男孩尖尖的下颌,示意他扭头看向拉门的方向,男孩下意识地服从了晴明的指引,映入他眼帘的果然是一只小狗,一只红眼睛的小白狗。

  只见那小白狗没有半点狼的模样,它就像是一只平地滚动的小毛球,又像是一团软扑扑的云,它那尾巴上的一缕赤色尤其活泼,让赖光想到了自己额发上的那抹赤。比起鬼切那富有侵略性的美貌与威压,小白狗瞬间就俘获了赖光的心,让小男孩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并不会被暴力对待,被再度伤害。

  “啊……小狗。”赖光从晴明怀中微微起身,朝赤雪犬的方向伸出左手,指尖越过了他空荡荡垂落的右袖,“小狗,赤雪,过来。”

  鬼切——外貌是赤雪犬——立刻就冲向他,在他的面前刹住,对他昂起了圆溜溜的眼珠,轻轻地唤:“汪。”

  赖光被这一声唤出了右眼中的笑意,他在晴明的帮助下坐直上身,抬手摸向赤雪犬蓬松的小脑门,感受小狗的柔顺毛发带给他的温暖慰藉。

  “小狗,赖光公的小狗……”孩童大多无法拒绝毛绒绒的小跟宠,赖光也不例外,又因他本在发烧,意识混混沌沌,晴明讲故事的话语中又掺了点狐妖的幻术,这导致他轻易就被赤雪犬憨态可掬的样貌所蛊惑,完全想不起来“赤雪”就是那个让他半夜惊叫的大妖怪“鬼切”。

  他甚至由着小狗舔舐自己的掌心,还用指尖去触碰小狗的尖牙,并好奇地向晴明提问:“这就是赖光公的小狗吗?可它好小,还没我高……它真的能够到狼的脖子吗?”

  晴明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进一步勾起他对小狗的好奇心,“它在你面前才这样。在狼的面前,众狼要躲着它走,就连狼王都会敬它三分呢。”

  赤雪犬适时地“汪”了一声,将两只前爪搭上赖光的双膝,冲他用力摇尾巴,仿佛在说:我很强的,主人!真的,不骗你!

  赖光用指腹碰了碰小狗的耳尖,感觉小狗云片糕般的柔软耳朵就在指间颤动,他脑海中鬼切的形象渐渐与赤雪犬的形象重合,这令他对鬼切怒海狂涛般的憎恶缓缓平息,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得到“赤雪”而忍耐“鬼切”了。

  “赤雪,小狗,赤雪犬……”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抚摸和轻唤,小男孩逐渐在这重复性的动作中感到了困乏,他收回左手,揉了揉右眼,小声地打了个哈欠。晴明见状立刻道:“赖光,看来你很喜欢赤雪,赤雪也很喜欢你,今后有的是你们一起玩的时间。”晴明一边给小白狗使眼色,示意那小毛球暂且退下,一边揽过赖光的腰,将小男孩打横抱起,带往卧榻的方向,“已是午休时间,你先睡会,我和赤雪都在旁陪你。如果你又痛醒,我马上就能照顾你,好吗?”

  “嗯……”小男孩发出迷迷糊糊的鼻音,在后脑勺接触到枕头的瞬间就睡着了。

  晴明替他捻好被角,在他的枕下塞了张静音符,转头就手臂一挥,将刚跳上床沿、试图往赖光身上扑的小白狗打了下去。

  “鬼切啊鬼切,我真没想到你宁可自降身份变成只小狗,也要钻进来见赖光……幸好我及时想到个恰当的故事,把一切都圆了上来。”老人自床沿起身,从衣箱里扯出里衣和袴,毫不客气地往小白狗身上丢,将小绒球埋进了衣堆,“变回来,衣服穿好。”

  随着“砰”的一声,以及手忙脚乱的窸窣穿衣声,一位银发赤角的大妖代替雪绒赤尾的小狗,神情尴尬地出现在晴明面前。

  “如果说源赖光能把我气到少活十年,你呢,能把我直接气死。您二位可真是对好主仆,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被您俩折腾得团团转。”晴明重新坐回榻边,将手掌搭上赖光的额头,感受了下温度,收回了手。他转向满脸羞窘的大妖,招手唤他:“鬼切,来,坐我这里,把手放在赖光的额头上。”

  大妖巴不得能多触碰赖光,他连“好”都来不及说,就已经跪于榻边,将双手都覆盖在了小男孩热烫的额头上。

  “他烧得好厉害,”大妖立刻道,“是因为我的血吗?人之子的肉身,在排斥妖鬼之血?”

  晴明满意于他的敏锐,心想不愧是源赖光教出来的,洞察力果真一等一地精准,但就是间歇性的冲动行事,完全破坏了他冷清武士的形象,让他直到现在都还像是个没长大的毛躁小妖怪。

  “赖光要活下去,就必须与你血脉相连,他不得不舍弃人类的身份,化为半妖。但这个过程就如你所见,痛苦无比,更何况赖光……唉。痛上加痛。”晴明忍不住叹气,瞟了一眼鬼切的侧脸,只见那大妖已经咬破了嘴唇,面上的悔恨之情让任何人都不忍再多责怪。

  晴明选择了不去责怪,他探身捏了捏鬼切的肩膀,柔声道:“减轻赖光痛苦的方法,当然是有的。鬼切,你愿意在接下来尽可能长的时间内,保持赤雪犬的姿态,与赖光片刻不离,用你的妖气安抚他吗?”

  大妖在晴明还未说完前就夸张点头,但晴明话音刚落,他就疑惑地问道:“为何必须保持狗的姿态?我的本相不可以么?或者用我在源家时的脸。”

  他不提还好,一提,晴明立刻无名火起,“蠢家伙,你还不懂吗?赖光恨你,但更怕你。那孩子曾在做噩梦后哭着告诉我,说他看到你那张脸就害怕,你的人形与妖相都让他联想到暴力与伤害。”

  鬼切整只妖都傻在了当场,他结结巴巴道:“可、可我,我怎、怎么会伤害他?他是我唯一的珍宝啊!”

  晴明为他的朽木不可雕更沉重地叹气,“你啊你……果然完全没有尝试过去了解赖光啊,这样也配提赖光是你的珍宝吗?”大阴阳师倾身探指,撩起了沉睡中的小男孩的身上绒被,他解开男孩的里衣前襟,袒露出一副单薄瘦小的嶙峋胸膛,鬼切震惊地看见赖光的肋骨与腰间都留有仍未散去的淤青和指痕,有些伤迹甚至反复叠加,呈现出痛苦累累的绝望之感。

  这一幕触目惊心,让急则添乱的大妖张口就怒道:“是谁敢碰他?我要杀了那家伙!”

  晴明语气凉凉:“哦,那你自裁吧。”

  大妖听了这话,把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半晌没吭声。

  晴明见他傻在当场,冷哼一声,缓缓道:“正是你伤害他最深啊,鬼切……你还是把赖光当成了源赖光。我早说过你没有与人类孩童相处的经验,完全拎不清轻重,你每次触碰他,或是搂抱,或是推攘与拉扯,用的力气都太大了。更别提你在冲动易怒之时,更是控制不住力道,你真以为赖光这只刚满两个月的小幼猫能像源赖光那般,与你提刀对砍仍不落下风吗?”

  大阴阳师屈指就猛敲妖怪武士的脑门,毫不客气地替自己的小友教训他,“赖光告诉我,他刚和你见面,你就差点掐死他,你还像只怨灵一样尾随他,更一发脾气就掰断了他的手腕。”

  晴明敲完了鬼切的脑门,又去拧他的耳朵,自知理亏的大妖完全不敢顶撞气头上的老者,只能龇牙咧嘴地接受惩罚。只听晴明厉声道:“赖光是个怎样的孩子,你还没看出来?他最讨厌的就是‘被控制’,而你,一直在试图控制他。你得知道,他还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啊!他骂不过你,打不过你,他找不到求助的对象,在你面前毫无自保能力。每当他反抗,你就用蛮力镇压他的反抗,每当他逃跑,你就阴魂不散地追上他,将他关进更深的牢笼——鬼切啊鬼切,你对赖光,和当年源赖光对你,到底有何不同?”

  被指名厉叱的大妖羞愧难当地垂下了头,他嘴唇嗫嚅,好半天才挤出句:“对不起,晴明……我,我还是变成小狗吧……与其让赖光害怕我、害怕‘鬼切’,我宁愿永远做一只‘赤雪犬’。”

  晴明本性宽容,他一听鬼切认错,反倒安慰起那垂头丧气的大妖来:“以‘永远’为限,倒也不必。我早说过,赖光是个极度吃软不吃硬的孩子,你必须让他知道他能控制你,而非被你所控制。你要将他扶至上位,要展现出对他的服从,让他知道在你面前,他很安全,不会再受伤害。”

  “因此,你以后想触碰赖光,务必提前向他做出‘请求’。只有得到了他的‘允许’,你才能朝他伸出手。”

  “我给你的建议,是你先以赤雪犬的模样陪伴赖光,等他习惯你的气息了,你于合适时机变回人形,让他再次适应。等到他完全可以接受你的武士样貌,你再回复妖相。”

  晴明的一句“觉得如何,能做到吗,鬼切?”只说了一半,就听见“砰”的一声,衣物簌簌而落,从衣堆里钻出只身染霜雪、尾若流焰的小狗,昂头就朝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汪。”

  小狗一步作两步,轻盈地跃上了床榻,四肢跪伏,趴在了小男孩的独臂边,将毛绒绒的小脑袋紧贴男孩的手腕,静静凝听他脉搏的跳动。

  晴明默许了鬼切用行动给出的回答,他放下床前的帘遮,将午后的沉眠留给两位故交,轻手轻脚地独自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