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欲擒故纵>第十章

  无声逼近的死亡就像罩向山间的夜色,又像是那妖怪武士向他俯身时,垂落双鬓的两绺黑发,赖光的痛感逐渐麻木,他在昏昏欲睡中慢慢感知不到疼痛。

  他聆听着自己缓缓衰竭的心跳,以及血液在身下草地上汩汩扩散的声音,脑海中不断闪回的,仍是那两个妖怪挖出他眼球、扯断他胳膊的断续画面。

  在文殊菩萨的庙中,慈蔼的爷爷曾教过他一些常见的妖怪的名字,他知道袭向他的是两只天邪鬼,绿色的是“天邪鬼绿”,红色的就是“天邪鬼赤”,但自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亲自镇守平安京,像天邪鬼那样的低等妖怪绝不敢在白天现身,更不敢贸然伤害京都的居民,可为何——他就是例外?

  当他逼退了鬼切,那个偏执又疯癫的妖怪武士,他本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他收拾了散落一地的零碎物件,重新打成一个小包袱,但刚走几步,他的肚子就开始叫唤。

  启程便饥饿,是长途跋涉的大忌。他想,反正鬼切那么专横跋扈的大妖怪都被他吓跑了,他总归给自己争取到了回茅屋烙张饼吃的时间吧。

  可正是这个致命的错误让他在填饱肚子后重新启程,于森林中没走几步,就被从身后追来的天邪鬼们按倒在地。

  那只绿色的天邪鬼凑近他的身体,将他从头闻到脚,抬起头便说:“啊哈!果然有鬼切老大的味道!就是你啦,源赖光!你啊你,你知不知道就是你,让鬼切老大很不开心,很不高兴,很难过!老大是顶顶棒的大妖怪,却被你欺负,我们也很不开心,很不高兴,很难过!你这坏家伙,快把欠鬼切老大的东西还回来!”

  他在红色天邪鬼稳如磐石的手掌下奋力挣扎,一听这话就无名火起:他欺负鬼切?他?欺负?鬼切?妖怪竟然比源家那些可恶的大人更颠倒黑白吗?

  “我不姓源!”男孩气得咬牙,透过天邪鬼赤宽大的指缝怒叫,“我也不欠鬼切任何东西,我最讨厌他!你们快放开我,放开!”

  怎料天邪鬼绿抽出背后的羽子板就猛击他的小腿,让他的怒吼全化作了痛呼,“你不欠老大?你撒谎!老大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源赖光欺骗了我’,嘿,唷嘿嘿!你就是个骗子!我才不相信骗子!你一定是偷了老大的东西,才让老大那么难过!嗬,哟嗬嗬,让我看看能把什么带回去送给老大。”

  这时巨石般镇压着小男孩的天邪鬼赤说话了:“源赖光!大江山!打!打!酒吞童子,打!茨木童子,打!鬼切老大,打!”

  天邪鬼绿恍然大悟,他用羽子板敲了一下男孩的脚踝——“咚”的一声——以示兴奋,“咿嘻嘻,想起来啦!源赖光非常坏,非常的坏!他砍过鬼切老大的头——呃,胳膊?是头还是胳膊来着……可是老大一直都有头?也有胳膊?”

  天邪鬼赤见同伴因为记性差而抓耳挠腮,忍不住嚷嚷:“眼睛!眼睛!老大!左眼!”

  “哦哦哦哦!”天邪鬼绿恍然大悟,他又用羽子板敲了一下男孩的腰侧,“源赖光真是太坏了,太坏了!他竟然用瘴气弄伤了老大的左眼!老大每到晚上都会眼睛疼,老大会捂着眼睛叫‘源赖光’,老大真可怜,这都是你的错!你必须还一只好眼睛给老大,这样老大就能高兴起来啦。”

  天邪鬼绿说着就要伸出利爪,直冲男孩的左眼而去,但他在半途中停了下来,坑坑洼洼的绿脸又露出纠结的表情,“嗯,嗯嗯嗯嗯,可是源赖光到底砍的是老大的头还是胳膊……噢!噢噢噢噢,源赖光砍了茨木童子的右胳膊,欺骗鬼切老大,让老大砍了大江山鬼王的头!呜哇哇,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家伙,敢骗我们老大!我们是大江山的妖怪,也要替鬼王报仇!把你的头也还回来吧——”

  可天邪鬼赤却突然一跺脚,着急道:“源赖光!头!头!老大!胳膊!胳膊!”

  天邪鬼绿一听同伴和自己的记忆完全相反,尴尬地收回了手,迷茫地抓了抓脸,“呃啊啊,头?胳膊?胳膊?头?是头还是胳膊?是胳膊还是头?源赖光到底砍了啥……”

  绿色的小妖正与红色的同伴大眼瞪小眼,却听见那“很坏的家伙”语气轻轻地开口道:“我斩下的是酒吞童子的首级。你们要替大江山鬼王报仇?这便来吧。”

  天邪鬼绿与天邪鬼赤对视一眼,两位小妖一齐哈哈大笑,天邪鬼绿更是笑得鼻涕都快喷出,“源赖光,大骗子!你说你砍的是鬼王的头,你肯定在说谎!你一定砍的是鬼王的右胳膊!哟哈哈哈,你就还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来吧——”

  妖怪轻而易举就取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将男孩遗留在逐渐汇聚的血色小湖,仿佛一只连贫苦人家的贪心小孩也不屑捡走的破布娃娃。

  但男孩还剩一口气,他仍在气若游丝地努力呼吸。他本想用小包袱的布缠住自己手臂的断面,减缓失血的速度,但他已经连哭泣、呼救和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枉替止血。他就像一棵小树,在远离巨木庇护的贫瘠土地上艰难地生长,他想靠着自己的力量长高,接近某扇闪烁着烛火的窗,他始终认为自己长得足够高了,就能窥得窗内属于他的家与家人,可世事未免太过无常。小树被拦腰砍断,倒在了沙与土与血海之中。

  在最后闭上眼睛之前,他感到嘲讽——那位好心的比丘尼自爷爷后第一个为他束发,不仅赠予他米和梳子,还祝福他健康平安,为他取了“鬼杀者”之名——如今他却“被鬼所杀”,辜负了‘赖光’这个名字。

  他感到悲痛——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他还未去做!他还没有找到父母,没有为爷爷复仇,没有再去一趟源家,因落下了最后一天的工而向婆婆道歉,他还没有攒够钱,买下一把属于自己的武士刀,没有学习能够守护京都的阴阳术,没有成为像赖光公那般朔雪不折风骨、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就要这样狼狈且凄惨地死在小树林中的泥巴地。

  他还感到遗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招惹上鬼切那样凶暴的大妖怪。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说过什么谎?明明他从来都对鬼切心直口快:滚开,别碰我,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他都这样了,怎么还会“亏欠”鬼切?

  如今他付出了自己的左眼和右臂,他算还清欠鬼切的东西了吗?

  带着无穷无尽的疑问,男孩沉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他最后的念头犹如断裂的红线,缠绕在一把他所幻想出的优美长刀之上。他想:如果还有来生,请让我成为一把武士刀吧。

  我想被某个人所需要,我会全心全意地保护那个人。我会很锋利,我不怕折断,我会为那个人斩尽万鬼,我会让他成为像赖光公一样的英雄。

  如果天上真有神灵,请听见我的愿望……

  我想成为一把为人所爱的刀。